以后的日子,郭老与张氏在生活上相互照应,但是总的来说还是张氏照顾郭老多些。郭老病愈出院后迷上了健身,每天早早地爬起来打拳,晨练后汗淋淋地回家,张氏已经炒了一碗香喷喷的油炒饭放在桌上等他了。郭老吃了早饭又哧溜一声跑得没影了,留下张氏一个人在家里打扫卫生做午饭。到了中午郭老再是满身臭汗地回来,张氏又将中饭盛好了。张氏常常会对郭老打趣说,我上辈子欠你了啊,现在我把你什么都伺候得好好的。这时郭老便像个孩子一样羞赧地摆摆脑袋,转身拾起笤帚在地上横竖磨蹭几下。
郭老说,他和张氏闲来无事,曾经一起琢磨着发明了一种“双人麻将”的玩法。每天天黑,夫妻俩就凑在灯下,有说有笑地打上几圈再睡觉。那真是非常温馨的气氛,在霓虹灯闪烁的城市边缘,在阡陌交通的小巷深处,郭老的屋子在黑漆漆的夜幕中闪烁着微光。屋里,两个白发苍苍的夫妻对桌坐着,眉飞色舞地玩他们的“双人麻将”。他们的说笑声穿窗而出,消失在茫茫的夜幕里。本来寂寞而漫长的夜晚,被两个人相知相悦的幸福充斥着。他们的快乐生活如飞梭一样在时空中划过,一转眼便是二十年。
如今时过境迁,美好的日子终成过去。在老年公寓里,郭老黯然地说,自从张氏逝去后,他再也没有玩过双人麻将了。
我想,晚年的生活惬意,也是老人长寿的原因之一罢。张氏原本体质羸弱,但是有郭老的陪伴,她一直快乐地生活到九十八岁,直至二零零二年去世。而郭老却寿比南山,到如今一直如苍松屹立般健康地生活着。
张氏去世后,郭老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追思与眷念,但是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曾经的美好,曾经的欢愉,都已随风而去,再也不复返了。
虽然会觉得无奈,觉得悲哀,但这就是人生。毕竟,郭老那样的高寿,能够陪伴他那么久也难呀。借用林觉民《与妻书》中所说,两个相知相爱的人,相守一生去世之时总有先后,相比而言,还是先去的人比较幸福,因为他(她)可以在自己心爱的人怀中长眠,而后走的人,却要独自忍受失去爱人的痛苦。但是郭老对待过去的恩爱欢娱还是很坦荡、很平静的,诚如海明威的名言:我来过,活过,爱过。还有什么遗憾呢?
这就是郭老一生的爱情故事,很平淡,也很沉重。这就是生活,人生中很多的美丽和乐趣,都是寄托在平淡中的。
有人说,爱情的绚烂是属于青年人的,那是一种甜蜜到了极致的生活。但是鲜花只开一季,对于风烛残年的老人而言,爱情就像一个空落落的枝头,那里曾经鲜艳过,曾经香飘四处过,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是这样的吗?不,就算到了垂暮之年,爱的枝头上也绝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朵花儿是常开不败、永不凋谢的,那朵花的名字叫做:回忆。
命运
郭老常常说,在他的百年生涯里,最搞不懂的就是人的命运了。就像飘飞在半空中的羽毛一样,生命中的悲痛与欢喜,总是盼也盼不来,赶也赶不走。但是该来的时候就会来,该去的时候又去了,人的主观努力,至多只能把握其中的一半罢。
战争结束之后,郭老带领家人从杭州来到南京,一家人已经彻底厌倦了东奔西跑的生活。
他们从此在城北的三牌楼一带定居下来,继续操持战争年代做起的手工卷烟生意。
历经十多年流浪的艰辛,郭老已经年届五十,他常常抚摩自己双鬓日渐花白的头发,深深感叹生活的不易。而今终于安定下来,他与家人都只想图个平平安安罢了,是以现在的生活虽然清苦,但他们都感到十分满足。他们每天在街坊里面平静地生活着,看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无比踏实。
在这个时候,郭老一家都不曾料到,这滴水微澜的平静生活里已经潜伏了奔浪激腾的元素。郭老的妻子蒋氏每天早晨到街坊巷口去卖烟,起初蒋氏只是觉得香烟越来好卖了。先前一天才能卖掉的烟现在只一个上午便卖得干干净净。在这之后,手卷烟更是炙手可热。就在这家人什么也不图的时候,好运终于撞门而来了。
时值四十年代末,战争结束,生活安定,市场上烟草的需求量飞速膨胀起来,郭老一家人很幸运地碰上了这样一个机会。郭家的手工卷烟越卖越好。家庭生产越来越不足以供应市场需求,郭老于是抓住机遇开始设立作坊,扩大生产,最后开始了雇工劳动。
从四十年代末开始,郭老的生意蒸蒸日上,经营利润越来越丰厚,生产规模也日益扩大,家里人每天都喜气洋洋的。到了五十年代初,郭老的“烟坊”已经小有规模,雇工达到了十几人,并且还开了一家分厂。在短短的时间里,郭老由在歧路上流亡的难民摇身一变成了衣食无忧的老板,真叫人难以置信,这么快,全家人便慷慨激昂地步入了平静而富足的生活。几十年之后,郭老在老年公寓里还津津乐道他们家当时的繁荣,是啊,幸福的创造,一方面需要等待机会,另一方面也需要抓住机会的能力,郭老在当时那个百废俱兴的时代里准确地抓住了一个致富的机会,使他一跃而上步入富裕的行列,在这方面他无疑是成功的,值得引以为豪的。
但是生活总是在一波三折中变化的,郭老的好运在最兴隆的时刻一下子跌到了低谷。时值五十年代初,国家将烟草产业收归国有,禁止个人生产卷烟。郭老的两个烟坊全部停产了。
紧随其后的“三反五反”运动,郭老的所谓“逃税”行为遭到严厉的批判,他的作坊被作为“剥削机器”全部没收,作坊里的十几名工人交由郭老义务收养。很快地,郭老几年发迹的积蓄就坐吃山空了。
郭老一生中短暂的富裕时光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如过眼烟云一般。一家人又回到了原先贫苦的生活。这样大跌大宕的命运使一家人如坠雾中,但是生活还是如流水一般真实而真切地流淌着。“这就是命运的无常。”五十年之后,郭老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评价他当年的变故,眉眼里甚至还流露出些许得意。郭老笑着说,经历了这样一个转瞬即逝的富贵,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乐趣之一。因为,“这样一个青云直上,而后又突然峰回路转的经历,一个人的一生中能有几次呢?富日子有富日子的过法,穷日子也有穷日子的过法,从那天我们失去了财富之后,我们一家人就安安心心地过起了穷日子。”
从富贵安康一下子跌到一贫如洗,郭老与家人不得不正视生活的现实。为了养家糊口,维系家里七张嘴的负担,郭老和妻子从此开始在南京第六汽车修理厂做搬运工。夫妻俩不得不起早贪黑,每天穿着破旧的衣服,推着小车一趟一趟拉货,辛苦的劳作换来的仅仅只能填饱肚子。纵然在五十年之后,郭老能用一种非常通达的态度俯视当年的变故。但是在当时,一家人对此却是颇多感慨的,对于他们来说,富贵荣华宛若黄粱一梦,来得匆匆去也匆匆,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但是世事难料,幸与不幸往往是人所不能预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在当年,当郭老与家人白天做苦力,夜晚在落寞中仰望苍穹,回忆起曾经刹那奢华的富贵时光,感到无比怀念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在那个混乱的时代里,学生造反,红卫兵武斗,大字报和游行队伍充斥着人们的生活。许多在建国前从事过小生产工作的作坊主们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而遭受了残酷的审判、批斗。而郭老却因早早地改行,而心安理得地在“家庭成分”一栏填上了“工人”两字。
于是,在那个狂暴的时代里,郭老和家人很幸运地躲过了无数的灾变与不幸,这是命运的眷顾?亦或是神灵的庇佑?偶尔,当他们走在大街上,看见那些曾经的作坊主或者资本家被带上高帽游街,周围的人一片喊打的情景,心中亦是十分不忍,但是回头一想,幸亏当年破产得快,不然现在挨整的不就是我吗!遂一个寒噤惊出浑身冷汗。对于郭老一家来说,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一次巨大不幸帮他们逃脱了一次更大的不幸。这样的事到底算幸还是不幸,亦或是不幸中的大幸?在文革时代里,他们一直保持着低调,一家人从头到尾基本上没挨过批斗。
然而,好运总是很难长久地持续下去。郭老在“文革”中很幸运地躲过了无数劫难,就在他们一家在心里暗自庆幸的时候,艰辛虽然迟缓却仍坚定地与他们照了面。七十年代初,党和国家号召城市居民插队落户,郭老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带领妻儿来到江苏淮安一带的农村插队,等待着他们的是艰苦的劳作。那将近十年的农田劳作生活,对于郭家来说无疑是又一次的艰辛磨难。
其实,郭老一家几十年来历尽艰辛,他们从来就没有怕过苦,但是在插队落户的时候,令他们感到不能适应的是,常年居住在城镇,以小生意为生的郭家老小,对于农活从来都是一无所知,他们做起农活来根本就力不从心,甚至是一窍不通。由此受到当地农民的嘲笑与讥讽,使他们局促不安。
郭老回忆,在当年,一家人在农田里插秧,疲累不堪,可是生产队队长却依然批评他们偷懒,他们虽感到委屈却无法辩驳,因为他们劳作了一天,插的秧确实太少了。郭老年纪大了,不能受那样的苦,于是在干了一年农活之后,他与妻子推着一架板车徒步去往安徽凤阳,回老家逃避了。他的两个儿子却依然留在淮安的农场里,每天扛着锄头在田野里张望太阳的升起和落下,努力去熟识那些使他们感到力不从心的农田工作。
七十年代末,国家的政策再变,插队落户的城市居民终于可以返城了。郭老一家再次返回南京,国家给郭老和他的妻子分别办理了“光荣退休”,郭老退休在南京商厦,妻子蒋氏退休在南京一品香板鸭店。他们终于可以平平静静地安享晚年了。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结局,何尝不是上天又一次的眷顾?幸与不幸,几十年里总是交替着在这家人的头顶上飞来飞去,让他们感到造化弄人,世事无定。
郭老中年以后的生活就是这样一曲一折地过来的。年老闲暇,他回忆起这段日子,常常感叹地说,年轻的时候曾经读过陶渊明的诗《形·影·神》,读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时候,总是不能真正理解其中的意思。直到中年之后陆陆续续起起落落地经历了这么多,总算明白了。郭老说,人生就是在福与祸、贫与富、得到与失去的不断变化中延续的,像波浪一样一起一伏。没有一种恒定的生活是专属于某人的,是变化带给人们欢喜、悲痛、反思、感慨及一切情感。所以,人永远不必为一时的得与失计较不休。
说起当年的幸与不幸,郭老哈哈大笑起来:古人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就连遭受一次巨大的灾难你也完全可以有理由庆幸,因为它可能帮你躲过另一次更大的灾难。而一次幸运的后面也可能常常潜伏着另一个灾难,这就是命运。所以当你走运的时候,一定要保持清醒冷静;当你倒霉的时候,切记永远不要自怨自艾。
旷达
人生之中,很多事情是小中见大的,一些琐碎的小事,常常可以深刻地反映人的性格。郭老的旷达,不仅反映在他的处世中,也反映在他的人生观里,反映在他看待世事与生死的态度中。
令我一直记忆犹新的,是郭老曾跟我提及的他在八十岁时的病患。那年他得了胆结石,病得严重,浑身消瘦得皮包骨头,不动手术是难以痊愈了。医生的态度是谨慎的,反复同郭老和他的家人们商量,显然对于一个年届八旬的老人来说,接受这样的手术就就意味着承担死亡的风险。女儿们心疼老父,坚决不同意郭老进手术室。郭老心中也是忐忑不已,毕竟自己已员至耄耋之年,往后想想去日无多,不冒这个风险尽管会承受病痛的折磨,但或许可多与家人们相聚些日子。究竟是撑下去,还是与病痛搏上一搏?
最终郭老选择了后者,于是,在家人的搀扶下,八十多岁的郭老,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走向手术室。郭老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时感慨万分,说自己做这个决定也犹豫和害怕过,但是左思右想,还是不甘心在病痛的折磨下活着,开刀就开刀吧,大不了一死呗。“活到八十多岁,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了,这辈子我也知足了。”后来郭老还非常风趣地把自己的人生态度总结为十六个字:“活的时候,不要受罪;活得受罪,不如死掉。”
也许真的是上天特别眷顾这位老人,郭老那次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他的病患彻底根治了,而且身子骨变得愈发强壮。
这样的遭遇不止一次。郭老一百零四岁的时候,到成都做节目,在成雅高速上遭遇车祸,郭老伤得实在不轻,一下子折断了五根肋骨,他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儿女们急急赶来探望,对把郭老带到成都悔恨不已,可是病榻上的老人却出奇得安详,他对小女儿挤出一丝笑容,淡淡地说,你们也用不着自责,在发生意外之前,谁能预料我在成都会出车祸啊?人生就是这样,许多事情都是不可预知的,谁都怨不了。老人还说,我随时准备死了,不管死在哪里,我都能含笑九泉。
然而,医学上的奇迹再一次发生了,郭老的身体竟在短短一个月内康复,令所有的医生以及亲朋好友们惊讶不已。
我不得不钦佩老人旷达的气度,想来这是他能够迅速康复、健康长寿的重要因素之一。
郭老的心态特别好,甚至可以说他是不以生死为念的,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令他担忧和难以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