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达的气度往往来自于艰辛的经历。郭老年轻的时候,历经战乱,饱受国破家亡、离乡背井、流离失所的苦楚,大风大浪,不过如此。郭老常说,他虽虚活百岁,但是苦也尝过了,甜也尝过了,该来的会来,该去的自去,没有遗憾了。但是人活着,就要让自己活得开心,活得不开心,对不起自己。
活得开心,谈何容易啊,人生中有太多的东西是解不开的结,功名利禄、亲情友爱尚且不论,就是最本质的生死问题,也有许多人为之困惑迷茫。
人总是越老越怕死。少年的时候,放眼未来,有许许多多新鲜的东西待去品味,一切都可以变得很美好,人不会去想死。中年的时候,社会责任、家庭压力,人彻底受制于身边大大小小的事物以及琐琐碎碎的欲望,生活不允许人想死。可是到了老年,一方面身闲了,社会责任卸了,一方面是身体的日渐衰老,使人不由而发去日无多之慨。对于生死的想法也就多了。
生死问题其实是每个人不可避免都要面对的。思考使人深刻,但是沉湎进去又必然会走火入魔,从而陷入极端的痛苦。生死的问题是有答案的,只是答案不在人生的两头,而在人生的中间。因为两头是人不能选择和决定的地方,所以那里没有答案;人可以选择和决定的地方只有中间,所以答案在中间。人生问题的答案是生活顺应死亡,中间顺应两头。顺应的方法有许多种,比如达观地看待它,或信仰宗教,或寻求精神寄托,甚至也可以是去逃避它。
郭老看待生死的态度是极其达观的,他从来不去想这些问题,因为他认为想这些问题没有意义。“想了也没有用的东西,我想它干什么呢?生生死死,谁都逃不掉,就这么回事呗。”于是,在日即暮而尤烟霞绚烂的晚年,郭老一直生活得无忧无虑。
看待人生,罗素有言,生命是一条江,发源于远处,蜿蜒于大地,上游是青年时代,中游是中年时代,下游是老年时代;上游狭窄而湍急,下游宽阔而平静。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江入大海,大海接纳江河,又结束了江河。其实员,如罗素那般,能用智者的眼光,高屋建瓴地审视人生意义的哲人,在生活中并不多见,大多数生活中的智者,能够在短暂的一生中自得其乐,并坦然地接受生与死,足矣。
生活
在老年公寓里,郭老平素一直有一个不是太好的习惯。他在中饭时候习惯把饭菜打得多一点,但是只吃一半,另一半留到晚上吃,这样晚上就不打饭了。这样做,一天固然可以省下几块钱,但是每晚吃冷饭对身体未见得好,况且郭老从来就不缺钱。尤其是夏天的时候,气温又高,饭菜容易馊,这样的节省就更不可取了。
郭老的小女儿每次来看老人都要为此批评他,可是郭老偏就是屡教不改。小女儿只能叹着气说,嗨,旧社会吃过苦头的人,就是有这些毛病。
是这样子的,郭老在闲暇时候,常常跟我提及他在战争年代逃难的困苦生活,郭老在逃难中度过了十一个年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和同行的难民们后被敌人的炮火追撵,前是漫漫无尽的道路,并且随时有断炊断水的危险。郭老记忆犹新的是在四十年代的时候从桂林回安徽,到了江西的时候无路可走,在玉山里头迷失了一个星期。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生活,没有吃,没有喝,饿极了只好嚼草根充饥。晚上就睡在山民留下的茅草棚里,四处漏风,凉露湿衣。
漫长的苦难岁月熬成了郭老节衣缩食的习惯,改也改不掉了,哪怕是在六十多年之后衣食无忧的时代里,郭老还是不能彻底走出旧社会的阴影,而部分保留了当年的生活方式。
患难的岁月,在郭老身上烙下了苦难时代的生活方式。同样地,也烙下来许多苦难岁月的生活理念。因为曾经多次挣扎在死亡线上,所以郭老对什么事情都不是很在乎了;因为穷困的时候一无所有,所以现在的郭老无论是过好日子还是苦日子,只要基本的生活需要得到满足,他都觉得挺开心的。苦难的岁月,造就了郭老无所谓的生活态度。郭老一生是平淡度过的,没有什么豪情壮志,也没有打算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他总是悠然自得地生活着,对自己绝没有设定过高的要求。
每个人都会给自己的生活设要求,许多年轻人远对自己要求很严,希望自己能够少年成名,扬名立万。还有的人希望自己能够家财万贯,过奢华富贵的生活。对自己的生活有这样高的要求,固然可以激励自己,进取上进,但是生命的弦长时间绷得太紧,压力过大,生活会变得很累,也很容易让人倦怠。我曾经问过郭老,什么样的生活会更让您开心?郭老笑嘻嘻地回答,活着就挺开心的。
是的,对于所有的人来说,生活是从同一个起点到同一个终点之间不同的连线。人可以活得很激越,也可以活得很平淡。而这并不完全取决于自身。在我们期望和要求自己能够活到什么份上活出什么成就的时候,我们切勿忘记,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挺开心的事情。
郭老在晚年因为长寿而成名,在最近的几年,报章杂志上频频报道郭老的健身事迹,把他塑造成一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老英雄。只有在郭老身边的人才能觉到老人平静的另一面,他平静得就像一汪水一样。在老年公寓里,郭老过的是一种有规律的、闲散的生活,每天和老朋友们一起打拳健身,或者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书读报,他像野鹤一样静静地在池沼里生活。
一切都是那么随心所欲。所谓的平淡,并不是表面上的泯然众人,更重要的是一种心态,是内心里的一份恬静,一份心安理得。纵然在常人看来活得光芒灿烂员,也完全可以同时在自己心里面留有一份安详与自在。《菜根谭》有云: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郭老秉持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份平淡的心态吧。
一位健康专家曾说过:人的身体就像汽车一样,若想让汽车开得长久,最好的方法是直线匀速。所以老年人若想健康长寿,最好的方法就是淡泊宁静。是苦难的岁月使郭老拥有了一种好心态;是这种好心态,使郭老一直健康长寿。
朋友
“百岁老人”这四个字,听起来常常给人一种孤高的感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独自一人在世界上盘亘百年,他早年的朋友们都在岁月车轮的碾压下灰飞烟灭了,而他却依然像独孤求败那样,孤独且傲岸地屹立在这个世界的巅峰上。
但是郭老给我的印象却不是这样的。他是个好结交朋友的人。他的朋友遍及五湖四海、全国各地。郭老说,拥有这么多朋友,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财富。
自打郭老八十岁开始健身,他就在他的健身场白云石矿结识了无数志同道合的兄弟。郭老初来乍到的时候,很客气,也很谦和,不久大家知道这个精神抖擞脸上常挂着笑容的老人已年逾八十,不由对他肃然起敬。郭老每天早晨跑两里路过来,与朋友们一起打拳、做操、聊天,一个个清新和睦的早晨过去,他们的友谊随着时间的推延日益深厚。
郭老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南京武术协会的曹鼎宽老师的,郭老与他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他们成了白云石矿里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忘年交。在太极拳的学习中,曹老师给了郭老很大的帮助,不仅认真地传授他“用意不用力”的要领,闲暇之余还教会了郭老许多其他的招式,令郭老受益匪浅。有趣的是,这些倒也成了他日后炫耀的小小资本,在老年公寓的时候,有时郭老兴起,便会摆出几个漂亮的招式,面对众人的喝彩,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郭老于二零零四年五月从成都回来,离开他生活了几十年的五佰村,入住南京江浦老年公寓。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郭老又在颐养楼里结交了许多新的朋友。老年公寓里入住的大多是古稀之年的老人,郭老入住的时候,已经年逾一百零四了。公寓里的老人们都比郭老小上十几岁乃至一辈。
但是郭老与后生晚辈们相处得很好,丝毫没有代沟和隔阂。郭老为人十分谦逊,老年公寓里面的许多老知识分子和老干部,学识渊博,博古通今。郭老对他们钦佩有加,常常虚心求教,并以老师称之。住在他隔壁的张老,书法功力极为深厚,郭老练习之余,常常向他求教,两位老人因为共同的爱好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傍晚的时候,郭老与朋友们坐在公寓楼的大堂里聊天,大家兴致盎然,高谈阔论,郭老常常静默着坐在一旁倾听,不时微笑点头,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子。入住老年公寓的一年来,他与朋友们一起运动,一起玩乐,一起聊天,生活甚是惬意。
老年公寓的朋友们对郭老也十分和善,因为郭老使他们看到了希望——人到了古稀耄耋之年,总会觉得年老力衰,精力不济,长吁短叹之余痛定思痛,便常有人生苦短去日无多的悲哀,如今公寓里来了一个一百多岁的老人,眼不花耳不聋,谈笑自如行走如风,公寓里的其他人整天有这样的老人相伴,心怀大慰,心态也就年轻多了。
在郭老来之前,有位叶姓老人,由于疾病缠身,终日长吁短叹,心情抑郁。但自从认识了郭老,受了他的影响,身体和精神都好了许多,时常笑容满面,他对别人说:“一百多岁的郭老都活得这么舒坦,我才刚过七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还是郭老说得对,这好身体是练出来的,多运动运动,身体自然就结实了!”
郭老为人随和,人缘极佳。在下午,老人刚睡完午觉,便常常有朋友呼喝着来找他了,“郭老啊,打牌去吧,我们那里三缺一啊!”于是郭老笑吟吟地套上凉鞋,随朋友去了。在活动室里,郭老与三个朋友坐成一桌,发牌出牌,互相说笑着,逗趣着,显得亲密无间,那神情就像几个童稚满颜的孩子。
应该说,是朋友们的陪伴,使得郭老在老年公寓里的日子每天都过得乐呵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