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枫叶渐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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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夏的记忆(11)

我若率先攀上,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留下遗憾,就此败坏自己一世在体育界的“英名”。有了他的这些劣势作为资本,我居然底气十足起来,避开水流苔藓,选择缓壁裂缝,想着“蜘蛛人”的攀爬方法,收腹贴壁,手脚码钉,目不斜视,一寸一挪谨小慎微地向上攀爬而去。好在峭岩石瘩,固若金汤,裂缝细罅,坚如钢槽,一蹬一援,身随力移。没费多大功夫,就攀上了10多米高的一个可容一人歇脚休整的水造岩窝。胖君见我毫无惧色,蛇回蚓挪、力随心发、轻松自如地就爬上了,并为他开辟了一条可登可援的安全线路,果然扎裤捋袖,扭腰踢腿,甩臂松肩,胆浮命门,气沉丹田,手抹唾液,跃跃欲上,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情怀。一番热身后,只见他手抠岩凸,趾爪壁罅,手移脚提,东挪西倚,一寸一尺,沿着我引导的线路匍匐而来。在他那种气贯长虹的姿势感染下,我好奇的心理完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钦佩心情所替代,庄严地为他勇敢的行动行起注目礼来:起始倒觉轻松,再上略显滞重,到快接近我的脚尖时,不知是胆怯还是乏力,身子却突然停了下来,纹丝不动,像是一只正在爬行的蜘蛛突然遇到了天敌,立即屏声息气准备选择逃亡时的一种尴尬蛰伏。觑一眼,见他四肢挂壁,状如螃蟹,铁码钉丁,形若标本;细察之,面色杀青,气喘如牛,腆肚鼓胸,大汗淋漓,目光呆滞,神似蛤蟆。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心想万一体力不支,手脚松懈,顷刻之间就会变成一只庞大的自由落体,那后果——眼前十万火急的状态已容不得我再去假设,更不可如平时那般捧腹狂笑,赶忙弯下腰去,一手抓牢岩凹,一手拽紧他的手腕,费尽全身力气,像负重的吊车一般将他缓慢地生拉硬拽了上去。

当他肥大的身躯肉脯般挤进岩窝的时候,就那么一小块让人稍感安全的方寸之地都被他俯卧着的庞大躯体堆满了,我只好口喘粗气、踮起脚尖、小心地退缩到湿润的边角,颤抖着贴紧石壁,以防不测。稍息片刻,他开始努力地撑起双手慢慢地作旋转状,欲将平趴着的身子翻转成仰卧的姿势。当他艰难地完成了华丽的转身,我才看清,也许是他攀爬过程中贴壁太紧,抑或是我拉拽的时候他早已不负责任地将自己笨重的身体都压在了岩石上,任你拖拉扯提,以至衣襟的纽扣全都脱落,单衣开裂,白嫩的胸脯和鼓状的肚皮竟被磨出了一卷卷莲藕般的皮肉,点点滴滴的鲜血如泉眼又像泪珠一般串串渗出,渐渐地排行成线。可能是痛感还未袭至,他似乎并没在意,只顾自个弥勒一般打坐,祈祷一样闭目,像是仍在镇吓息恐,又仿佛是在用特殊的意念慢慢地收回悠悠飘零的魂魄——此时的我真后悔,自己一心只想着寻求刺激,征服瀑布,并未刻意与之赌个输赢,不料自己冲动的结果竟将他引上了“贼船”,事先也没有慎重地问他一声贵体是否有恐高或者体虚之类的病灶存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仅难以向其家人交代,就是自己在良心上恐怕也要自责一辈子了。所幸的是,他毕竟教练多年,训练有素,功底深厚,体能过人,斩关越隘,行同走丸,稍损皮毛,大体无碍。只见他急喘有时,缓息有刻,就面颊红润,气定神清,轻伤无畏,自我笑容可掬起来。再向上攀登时,他竟身手敏捷,体态轻盈,猿猴一般随我攀上了距瀑顶不远的断层崖壁。

嗬,好一个天机独运的空中平台,奇迹般拓展出一方碧水浅潭,清波粼粼,翠浪澹澹,俨然一处神工鬼斧、天造地设的空中天池。胖君弯腰下蹲,双手插入水中,报复似的将清水一捧捧地洒泼向自己的脸庞和胸膛,像是要让这瀑水的清凉百倍地偿还攀爬过程中付出的艰辛与恐惧的代价。待他站起时,雪白的衬衫、米黄的长裤已被水汁湿润得薄如蝉翼,紧贴肌肤,全身上下赤裸一般凹凸出体育人应有的强筋壮骨、暴突肌肉。看到那健硕如牛的身材,我原本自作多情害怕他下崖困难的五脏六腑终于安然归位。转头望去,脚下似乎已是万丈深渊,一种气岸遥陵的豪情壮志油然而生;举目之际,曲壑蟠涧,若隐若现,万木葱茏,雾染翠拥——大地之上,所有的诡秘锦绣似乎顷刻之间全都织进了这令人魂惊魄散的阔然气象之中。

颇有文学底蕴的胖君竟然情随景生,灵感突发,山洪决堤、沧海横流一般高声自咏起来:“山因有了高度,才有了厚重、博大和气势;水因有了高度,才有了绰约、袅娜和飘逸;山,无水不立;水,无山不秀;山水之韵,贵在合一,美在高度……”我怕他才思喷溢,悟语滔滔,误了时辰,忘了归途,即得要义,适可而止,并急忙示意脚下壁陡岩滑,小心为上。他意犹未尽,很不情愿地随我缓慢地滑落到了崖底。站立未定,他仍依依难舍,要我随他回头再望,说眼前这瀑流,美如佳人,不吟诗作赋,岂不错失天赐良机。我担心他犟劲又起,不知何时能了,赶忙搜肠刮肚,从古诗中挤出两句来:“赤壁千寻晴拂雨,明珠万颗昼垂帘”。他听后觉得诗意还算贴切,又因耳背便多问了几遍,待一字一句都牢记于胸并咀嚼玩味之后,深感诗如己出,稀疏的头顶上竟然闪烁出一束束阳光一般明媚的鲜亮来。我知道,这是他得意时常会展现的一种特有气象,就如盛夏雨后的天空常会出现彩虹一般,没必要大惊小呼。

因为他今天不仅还算顺利地登高览胜,还触景生情、淋漓尽致地吟诵了让我一时难以企及的哲理佳句,要让我刮目相看的目的终于彻头彻尾地达到了。当然,我也并非满盘皆输,自有一番得意在心头。因为在运动项目上也不全如胖君历来对我所断言的那样,与之相比只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常败将军”,让我几乎失却了精神支撑。今天的结果证明,我不仅也有胜利的时候,而且还能当他攀援的引路人、救援者。想到这里,浑身上下竟洋溢起欧阳修的“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的神奇禅意来。放下名缰利锁,到大自然中放飞心灵,就如我与胖君一样,总会有所收获。

且听雨声

五十几平方米的房前院落算是被我见缝插针、寸土不留地给用足了。除了边角摆满了花卉盆景,还在人行道与休闲区的方形上空搭建了两个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铁管架、竹木架大棚。每年仲春,在棚下轮番种下葫芦、丝瓜、苦瓜、佛手瓜等藤蔓植物。几场春雨后,秧苗就开始舒茎展叶,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到了盛夏,棚架上密密匝匝地爬满了碧绿的藤叶,把院落上空遮蔽得严严实实,生机盎然。远望去,像一张硕大的绿毯,既挡阳,又降温。到了果实成熟,每天还能采摘到不少的瓜果,不仅足够一家人食用,还能送给左邻右舍品尝。这对我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来说,既省下了每日蔬菜的开支,又节约了庭院绿化的费用,还融洽了邻里的关系,可谓一举多得。当然,能让我十多年来一直坚持业余时间精心栽种、管理,从不放弃,除了现实利益的驱使,当然还有一份由来已久的浪漫情怀藏于心中,愈到年长愈想释放。

虽然我没有苏轼“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九日次韵王巩》)的规劝友人留下赏花的迫切情感,但也心存在绿棚高架下寻求一种自得其乐的淡泊愿望。每当夜幕降临,独自一人在凉棚下,摆一方桌椅,提一壶热茶,摇一把折伞,听绿叶在轻风下婆娑作响,看杯盏在月色中氤氲升腾,闻茶香在花果间萦绕飘逸,那意境就仿佛置身在玉宇琼楼之上,飘然欲仙,自我陶醉,直到深夜还不舍离去。偶尔有亲朋好友光临,一盘花生,一把瓜子,几碟小菜,几杯家酿,慨然举杯,对饮成歌,不用多久,不需约定,就壮怀激烈、海阔天空起来。虽然彼此之间才疏学浅、文词蹩脚,没有“李白斗酒诗百篇”那样的豪放洒脱,但也不乏郑板桥“一枝一叶总关情”的坦然胸襟。虽少酩酊大醉,但常酒后真言。有人说这是一处难得的露天沙龙,也有的说这是一个高档的情感会所。可见他们也和我一样,对这方小小天地,情有独钟,乐不思蜀。

当然,对于我还有一个更大的个人隐私,就是能在绿棚底下领取一份倾听雨声的妙处。

濛濛的细雨,如烟如雾,似针似芒,轻轻地飘落在繁藤密叶上,像落叶飘零于水塘,芦花飞击于脸颊那样的温柔与静谧。即便就这般地了无痕迹,当凝神细听之际,还是有一组组曼妙的天籁之音从远处碎步而来又悠然而去,仿佛是雪域高原上敲醒寒夜的冬不拉弦音,把皑皑白雪和串串冰凌消融成叮咚的涧流;又像是东海之滨沙湾上时涨时落的潮汛韵律,浩荡千里又跫音咫尺;即而如内蒙草原上展翅万里的雄鹰翕张的节拍,震撼苍宇又声环草尖;旋即又似江南杨柳深处闺房里的窃窃私语,轻俏柔蜜又缠绵悱恻——那声响就任随个人意念的张弛而轻舒漫漾出优美而动人的心灵神曲,舒筋活血,爽肌润肤,物我皆忘,天上人间。而当暴雨来临,则别是一番气势:风像受伤的猛兽,不分东南西北地随性乱撞,以其强大的威力绝地而来,势欲将整个棚架一口吞噬。紧接着,助纣为虐的暴雨,伴随着闪电雷鸣铺天盖地瓢泼而下,如烟雾,瞬间迷漫了天际;似利箭,刹那穿击着旷野。那声响:如黄钟大吕,音震八方;似洪魔决堤,撼天动地。没有人能承受得住这迅雷不及掩耳的恐惧,都闭门关窗躲进房中寻求安全去了。而我却从这暴雨声中听出了一种欢乐:一马平川的放纵,一泻千里的力量,一往无前的豪气,一揽山河的壮怀……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巨大气场,在我的胸中涡旋浮沉、汹涌澎湃。虽然我精心管护的棚上藤叶早已千疮百孔,漏出了许多盆口大小的劫后余生;尽管就可采摘的果实已被击毁得七零八落,呈现出伤痕累累的目不忍睹。但我还是喜欢倾听那暴风骤雨的交响,因为它还紧系着我一个曾经的热切渴望。

我生长在农村,曾亲身经历过一场父老乡亲听到雨声后欣喜若狂的动人情景。那年盛夏,正是我回乡当知青的头年,就碰上了百年一遇的大旱。“双抢”(即抢收、抢种)刚开始,就已一个多月未见雨水了。队长无奈,只好动员组织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一边割稻,一边翻土,利用刚翻转的土壤中还有些湿润,把秧苗及时插下,以防隔天土块硬了无法栽种。披星戴月奋斗了半个月,秧苗是落地了,可始终未见半滴雨水,水田都变成了旱地,并且每一坵田地都纵横龟裂,可以陷入大人脚踝的裂缝比比皆是。大片的秧苗渐见枯黄,有的就像被火烧过一般,全队农田上的成活率已不足半成。到近两个月时,全村人的饮水都出现了困难。在那看天吃饭的年代,有谁心里不急?但谁也无可奈何,只有在精神上祈求上苍的保佑了。于是村头庙宇里的香火一天比一天旺盛,人们盼雨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急切,只要看到地面上有稍微的风吹草动,天空中有丝缕的乌云飘过,都会一传十、十传百地欢呼跳跃,兴奋不已,总以为大雨就会降临。就在这样一日接一日满怀希望然后一天又一天彻底失望的折磨中度过了两个多月,一双双祈雨的眼睛都盼红了、撑裂了……

终于在一个子夜,一阵狂风沙沙地掠过树梢,接着在屋顶、门缝和窗隙间呜呜地呼叫起来,像是在给全村所有因祈雨过头而失眠的村民们报告喜讯。果不其然,风稍歇息,便有了几滴大粒的雨点敲打在了瓦楞上,像石径上蹄踏而过的羊群。少顷,雨借风势,风驱雨帘,一轮轮、一阵阵的暴雨倾盆而来,像连环的排炮呼啸凌空,似脱缰的骏马奔驰旷野……树林里,屋顶上,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鏖战;屋檐下,水沟里,宛如千川百流在汇集。原本正是村民们酣然入睡的时间,想不到家家户户却开灯敞门,像迎接一个庄严而神圣的时刻到来一般,大声地喊叫着:“雨来了,雨来了!”有人甚至还燃起鞭炮,整个村庄都沸腾了。此时,暴雨的撞击声、檐瀑的倾注声、沟渠的咆哮声、村民的欢呼声、屋漏的嘀嗒声……无数的声音带着各自的韵律交织成了一支响彻云霄的大地飞歌。就是在那瞬间,我明白了,这支歌,是从百姓久渴的心头、从村民热望的眼中、从我青葱的岁月中飞出,飞出的岂止是兴奋,更是一串串沉甸甸的祈望——田野的滋润、秧苗的返青、秋日的金黄与大地的丰收。这支天遂人愿的大地飞歌,就这样行云流水般注入了我的记忆,也是我所听到过的最美妙也最振奋的心灵飞歌。

同样是雨声,一样是斯人,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态,效果迥然不同:在靠天吃饭的年代,尤其是久旱无雨的时候,听到雨声,获得的是一种物化了的冲动、亢奋和丰收在望的喜悦;而在丰衣足食的今天,尤其是在倡导提高幸福指数的现在,倾听雨声,获取的则是一种追求身心愉悦与超然物外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