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能不让我又沉浸到与柳树相依为伴时的美好时光?冬末,当大地还在水瘦山寒中憔悴,柳条上就已涌动起春天的潮汐。推窗而望,高大的树冠上缀满了黄茸茸、青亮亮的柳絮。初看,仿佛是笼上了一层色彩斑斓的纱幔;细观,又像是从苍穹上垂下无数的雪花冰挂。在寒风的颤动中膨胀,在夜露的滋润下丰腴。阳历二月刚到,簇簇花绒就欣欣然展开了嫩翼,当着暖阳,伸开舌尖般的叶片,把树冠装点成盎然生机。柳树不语,却在悄然告诉行人,春天来了。
盛夏,树冠总要丰盈几许、窜高几尺,用亿万张绿叶遮蔽出一方清凉。即便是毒辣的午阳,经过层层密叶的切剁,也早已化作片片幽幽的蓝光,轻抚肌体发肤,叫人流连忘返;而能在水田和池塘上爆出米花似的骤雨,只要稍与树冠亲近,立刻就削锋减锐,显得十分的温顺柔和,绵软轻悄;狂风也像是在树冠上寻找到了归宿,从遥远的地平线,从高山峡谷呼啸而来,捋捋柳条的长须,疯狂戏闹一番后,就在繁枝密叶间“偃旗息鼓”了。
仲秋,当密叶雪片般纷纷落地的时候,柳树又把一片晴朗的天空还给了所有上望的目光。此时的秋阳,仿佛也眷念突兀的柳枝,在弧形的树冠上悠然地漫步,把一幅幅移动的漫画描摹在大地上。有风的时候,枝条便借着风儿的力量,把阳光一拨一拨地赶进我的窗口、洒向室内的角角落落,使整个房间顿然明亮了许多。而当明月升起、玉盘巡空,冲上一泡清茶,临窗而坐,静观柳树的劲杆柔枝饱醮盈盈月华临摹远山近野、星空河流,真让人享尽了无边的清悠、致远的遐思和无限的诗情。
隆冬,无论是霜花玉洁、还是雪花纷飞,凝重的树影,则像一位清癯的智者,完全浸入一种深沉的静止,石像似的,一动也不动。伫立在它的面前,思绪总抑制不住天马行空。心里总会这样揣度,这种深沉静止的状态,一定是在构思来年的丰茂吧?!也许此时春风正沿着它苍凉的额头,丰沛地注入它的心中。那是一种永远也渗不透的沉默。这沉默,是一种在冰封雪凝中的伟大孕育,是一种生命的力量贮藏起的喷发式的向往与渴望。面对这种庄严,我不敢喧哗,更不敢走近,只能用双眼虔诚地注视。在瞭望中等待,等待它的创造,等待它“喜迎一夜春风来,千翠万绿朝天开”瑰丽奇观的到来。就是在这种希望的支撑下,才让我擦干了无数寒冬的泪痕,几多岁月的艰辛,领取到生活的激情与勇气。
然而这一切,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在一个曙色未露的凌晨,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就永远地画上了句号。柳树在大地的睡梦中倒了。清晨,伴着油锯的阵阵轰鸣,一个多小时后,保洁工人连枝带叶把遗骸全都清除了。生长了几十年的树干,经历了无数风雨的树冠,就在顷刻之间销形匿迹了。是不幸还是幸运?我百思不得其解。这让我想起了《左传.庄公十一年》中的一段话:“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意思是说禹帝和汤帝治理国家常常责备自己、怪罪自己做得不好,所以他们的兴盛很迅速,势不可挡;而桀王和纣王统治天下却往往不自检自己,而怪罪他人,所以他们的灭亡也很迅速,突如其来。历史上的许多朝代更替不都是深陷于这个“周期怪圈”吗?难道植物的生存与毁灭也与人类朝代演绎有相似之处,各有各的“周期率”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树木也就像人类一样极具灵性了。大凡有灵性的事物,必定存在着某种沟通的渠道与可能。或言语,或光波,或触摸——然而,树木既无法对话,也无法感知体觉。那么,我只有用光波与之交流了。正当我用虔诚的目光在空中一轮轮地勾画它伟岸身躯、华冠风姿的时候,冥冥之中柳树又重现在了我的窗前——风采依然,风韵犹存。此刻,我才幡然醒悟:柳树很平凡,平凡得随手插下枝条,都能无忧无虑生长;然而,柳树又很伟大,伟大到无私地教会我一道深刻的自然哲学:毁灭是为了再生。
德国哲学家黑塞在《漂泊的灵魂》中有一段精辟的论述:“树是神圣之物,懂得和树交谈,听树呢喃的人,就了解真理。树不谈论教义或处方,也不受个别事件所掌握,只谈论生的根本法则。”对于窗前柳树的消失,我肯定还会时时忆起它的好处,但让我更为难忘的一定是它演绎的生的法则、死的规律。生与死,一步之遥,眨眼之间,皆是智慧。
芸芸众生中,总有人前赴后继地重复着我与柳树一样的故事。养育之情有之:当父母健在时,我们总有一万个理由说自己很忙。年年忙、月月忙、天天忙、时时忙,忙得给双老一个电话、一声问候都常常被忽略了。等到他们体弱多病时,更被当成了负担和累赘。而当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则呼天抢地地痛哭、肝胆俱裂地追悔、长篇大论地悼念。兄妹之情有之:兄妹分家时,常因分割财产不均、赡养父母不愿、妯娌意见不和而情感破裂、行同路人,甚至反目成仇。朋友之情有之: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甚至一些意见相左而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相互诋毁,水火不容。殊不知,父母在,就是我们倚靠的大树;兄妹在,就是我们乘凉的绿阴;朋友在,就是我们四季的风景。
人生的轨迹永远都是一个不等式,当你丢失了恩情、亲情与友情,就注定失去了人生的根本。有人说:“诗不属于写它们的人,而属于需要它们的人。”为了诗意的人生,请珍惜和呵护我们目能所及的所有“树木”。因为,只有他们的存在,我们的灵魂才有皈依。
舌尖上的糍粑
不知起始于何朝何代,也不知发源于何地何方,从我记事时起,每年立冬吃糍粑一直就是我的家乡传统的习俗了。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与我们家一样,人人忙而快乐着。
一大早,父亲顾不上洗刷,就捋起袖子,走到天井旁,将倒扣在天井边上休闲了一年的重达两、三百斤的石臼翻转过来,然后一寸一寸地滚挪到厅堂中央的石垫上。摆好后,挑来泉水,用锅刷和抹布从里到外地清洗几遍。冲净后,用斗笠或棕衣盖好臼口,以防灰尘沾染。接着搬出舂棰(硬木做成的大棰,重达二十多斤),细细地洗上几遍,放到正堂的案桌上干凉,然后肩挎竹篮采菜去了。母亲则在厨房生火做饭,利用大米下锅和蒸饭的空隙,搬来木盆或水桶,将新舂的糯米倒入盛器,再将水注满,任其浸泡。接着搬出木制饭甑,洗净后,端到高处风凉。我们几兄妹则将十多根粿杖(硬木制成,形如手杖)找齐,清洗干净,摆在供桌上,用布遮好。早饭后,父亲荷锄下地了。遇上星期天,我们也绑起柴刀到竹山上砍干竹,准备下午用猛火蒸糯米饭。母亲则在家中准备做蘸糍粑的豆脯。豆脯的制作工序较为繁杂,我就亲眼见过:先是取来当年收成的黄豆,倒入钵中用水浸泡;再是清洗石磨,用干布将石磨抹干;接着生火热锅,把洗净的沙子倒进锅里,用木铲铲动,待到沙粒烫手,便把漓干后的黄豆倒入锅中,与热沙合炒。掌握火候最为关键,稍过火头,豆粒就烧焦了,不仅颜色发黑,吃起来全都苦了。所以,热炒中得用木铲不停地翻动,只要听到有豆粒噼里啪啦发出爆裂声时,就得立即起锅,用铁筛将沙子筛尽。这样,喷香金黄的熟豆就炒成了。接着把熟豆端到石磨旁,将豆粒一把把地放入磨洞中,握紧磨把,转动磨石,豆粉就从磨盘缘边源源不断地溢了出来。豆粉磨成后,再在锅里热炒芝麻,继而将熟芝麻、豆粉和白糖搅拌在一起,奇香无比的豆脯就做成了。
“做糍了,做糍了!”午饭后,当母亲告诉父亲饭已蒸熟时,父亲便站在家门口大声吆喝起来。几声之后,左邻右舍便不断传来“就来了,就来了”的回应声。一会儿工夫,男女老少都齐集到了厅堂。此时,交谈声、笑话声、吆喝声、物击声此起彼伏,响彻村庄。当两个壮汉把饭甑抬到大堂,掀起盖布时,随着热气的冲天而起,整个厅堂都弥漫起糯米的奇特香味。当母亲端出一盆冷水放在案桌上供大伙浸手时,所有人都垂涎已久,争相将手伸入水中,稍凉后立即到饭甑上捂起糯米饭团,站到一边狼吞虎咽去了。
待个个都打起饱嗝后,便笑逐颜开地开始舂糍了。先在舂臼旁摆上两桶冷水,将糯米饭舀入臼中,大家都拿起粿杖,蘸一下水,围着舂臼用力地往热饭上栺,待米饭被栺成胶团的时候,糍粑的初胚就形成了。接着,便选出四名壮汉舂糍。其中一人立于中间,手握棰把;两人站在棰旁,准备提槌;还有一人卷起袖子,弯下腰去,双手伸入臼内,随时将舂散的小糍团塞入臼中。一切准备就绪,提棰的两人便各自伸出左右手,用力将棰头提起,往后抛向空中;握柄的将木锤控制到最高点后,便对准臼内糍团使劲将棰砸下;揉糍者立即用沾过水的双手紧捂着棰尖将被带起的糍团捋下,便把臼边厚实的糍团往臼中心塞去。如此反复几十上百下,待到四人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时,一臼喷香的糍粑就舂成了。
此时,揉糍者会把糍团高高地举过头顶,使尽牛力将糍粑往臼里狠砸几下,然后大声喊道:“拿盆来!”这时母亲已将装有少许净水的盆子伸了过去,那还冒着热气的色似雪、嫩如玉、香如酥的糍粑就稳稳当当地瘫在盆中了。母亲即刻从厨房里端出一海碗豆脯,抓出一大把筷子,放在供桌上,然后用浸过水的双手从糍粑团中捏出与乒乓球大小相近的团块,放入海碗的豆脯上,前后左右地滚蘸。雪白的糍粑团块极具黏性,翻转几下,就全都裹上黝黑的豆脯了。一会儿功夫,就裹满了一大碗。此时,母亲便笑吟吟地招呼大伙来:“吃糍吃糍,年年走时。”于是大家“哄”的一声围拢上来,拿起筷子不停地“笑纳”自己的劳动成果了。那味道真好:鼻闻,奇香无比;舌舔,甜蜜悠远;齿嚼,坚韧细腻;喉吞,嫩滑柔绵——肚子饱了,可喉结还在幽咽,恨不得将平日劳作时的饥饿都集中到这一刻,吃它个嘴满肚满,全年不再挨饿。第一臼吃完了,便开始舂第二臼、第二家——每臼每家舂完时,大伙都会尝尝味道,边吃边评,评糯米品种的优劣、糯米浸泡的长短以及糍粑质地的粗嫩。通过经验交流,舂出来年更好的糍粑。平常家家户户都省吃俭用,只有这一天,无论走到哪家,都可以尽情地享受“口福”与“肚福”了。待走出家门,几处舂糍的人群碰到一起,人人不仅口齿留香,相互问候时,呼吸的气息似乎把整个村子的空气都熏得异香扑鼻。现在想起来,那奇香似乎还在我生活的空间荡漾,那嫩滑仿佛还在我的喉结间柔柔地滑行。
我不知道家乡这种立冬吃糍粑的习俗还有什么更多更深的寓意。但在我看来,这种传统能够延续至今自然有其道理:一是先贤影响。古代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立,建始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到了立冬,万物归仓,农人一年的辛劳终于有了收获,心情舒畅,改善一下生活自是情理之中。二是饥饿驱使。当时的生产力还较低下,农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劳动强度大,农产品产量又低,付出与得到不对等,所以常处于饥饿状态,男女老少都希望能敞开肚皮饱食一餐,糯谷收成正在立冬前,正好结合节气实现愿望,于是代代相传。三是养生启发。糯米含有蛋白质、脂肪、糖类、钙、磷、铁、维生素B1、维生素B2、烟酸及淀粉等,营养丰富,为温补强壮食品,具有补中益气,健脾养胃,防止虚汗之功效,对食欲不佳、腹胀腹泻不仅有一定缓解作用,而且对尿频、盗汗还有较好的收涩、食疗的效果,农家人在长期食用中自有深刻的体验。四是互助风俗。村落不大,人口不多,逢年过节、婚丧喜庆,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一呼就到,相互帮助、支持,早已成了村里传之弥远的习惯。这种风俗,不仅利于化解矛盾、消除隔阂,还能增进和睦相处,亲如家人。所以,在我的印象中,立冬就成了全村上下约定俗成的欢快节气了。
后来,公路通了,做糍粑的机器进村了,人们冬至吃糍粑不再需要那么劳神费力了。糯米饭蒸熟后,只要往机器的漏斗上一倒,铁管里就会川流不息的挤出白胶状的糍粑来,既省力,又节约时间,方便极了。但我常常会想,轰鸣不绝的机器刺耳声,终究不如余音绕梁的人语悦耳声;铁管里挤出的糍粑味虽然也清香,但终究不如锅盆臼棰交响出的馥郁芬芳;货币往来虽然能均衡人际关系,但终究不如互助互帮、和睦相处的邻里氛围让人心境舒坦……也许冬至吃糍粑的习俗会永远延续下去,现代化的生活节奏还会让我们更快地走向简单与便捷。然而,在我的心中,似乎还回荡着父亲的吆喝声、母亲的祈愿声、邻里的欢笑声;在我的梦里,依然飘荡着手工做成的糍粑所包含的糯米的清香、豆脯的馨香、糍粑的幽香,充满着糍粑经过舌尖与喉结时的那种嫩嫩滑滑的感觉和回味。
宋代诗人仇远在《立冬即事》中所说:“细雨生寒未有霜,庭前木叶半青黄。小春此去无多日,何处梅花一绽香。”我总觉得诗人寻访的梅香就是我的家乡用手工做成的糍粑飘来的无法拒绝的馨香——真想让自己早已被现代食品麻醉了舌尖,再尝尝家乡纯正而嫩滑的糍粑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