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思文丛:从清晨到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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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无远弗届·书与人(8)

如今信笔写些画评的人颇多,大约多是从画家的“种种际遇”入手,所谓“知人识画”,这也原本不错。艺术家与艺术品之间的关系,当然有其缠绕的深意,是彼此的镜像。但欣赏艺术品的第一要义,怕是非常需要仰仗某种不被干扰的直觉。比如,你可以不晓得八大山人原是丧国的皇族,但却不妨碍你在八大山人的斜眼怪鸟面前被惊吓到;你无从听闻米开朗琪罗,但却阻挡不住你被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上的开天辟地弄得魂飞魄散。此种直觉,当然需要教养的支持,否则你也难以被吓到和魂飞魄散。而教养之构成,“诚实”当属不可或缺的一条吧?我想要说的是,恰有信笔评画者,以“知人”入手“识画”,不过是道听途说了一些画主的“种种际遇”,便笔下摇曳,做起了头头是道的文章。此虽不为大恶,但失在毫无诚实,动摇了欣赏艺术起码的教养根基——你被作品本身吓到了吗?我岂敢以有教养自诩,但不被吓到,断然不敢轻易对艺术家及其作品置喙。

杨立强先生这组“故乡系列”就吓到了我。

画印在四开的画册上,统共二十八幅,全以画家的故乡陇南山水写就。“墨彩淋漓,单纯明净”,这是画册序言中的定评,的确,这样的识读所言不虚,二十八幅作品当得上如此的评语。可在这寥寥数语的背面,却是一个关乎“对艺术事业追求的深层理解和态度”,是一个关乎“岸与无岸”的艺术逻辑。

一个中国画家,入手从艺,必然由传统发轫,从此轻舟逆行,溯向自身文明的源头之岸。梳理中国画史,自唐安史之乱以后,国势衰颓,文人画崇尚佛学,出世思想抬头,循着王维的“画道之中,水墨为上”之反色彩檄文,文人画家整体性的放弃对色彩的追求,以遁世、去人间烟火为尚。此极端文化现象,确乎锤炼了笔墨,发展了水墨画,使之达到了东方美学登峰造极的高峰。杨立强先生的这组山水,笔墨竖如金刚杵,柔如蚕吐丝,黑到不能再黑,淡到不能再淡,焦到不能再焦,湿到不能再湿。构图上深谙“少则多,多则惑”之理,显然已得写意文化书写性审美之三昧,由此古意盎然,轻舟侧畔,俨然已是传统之“岸”。此是杨立强先生这组“故乡系列”对我的惊吓之一。

然而艺术之事,不是百米冲刺,总有一根红线、一个尽头等在那里,由是,“无岸”才成为某种终极性的召唤。传统中国画的水墨语言发展到极限之后,其负面效应便渐次显现:遗传基因单一,艺术模式定型重复,以祖宗之法衡量框定一切,诸般得失难以用简单的语言来估量。如此种种,正是考验后来者的试金石。能够靠岸已非易事,后辈艺术家有理由就此止步不前,从此系舟于千古之上,也是一种漂亮的境界。但如果你承认时光在流转,世界在变迁,承认“无岸”的漂泊才是艺术最本质的况味,那么,你就不会停止对于“到岸”的反驳。这是我内心中对于艺术家的一个偏执的要求。

杨立强先生满足了我的这个要求。他的这组“故乡系列”,在抵达传统之岸后,有力而又倔强的重新离岸了。由此,就对我造成了新的惊吓。

百年以来,西学东渐,西方美学劈面直入,早有林风眠一辈前贤勾连东西,优化抉择,开启了中国画离岸漂泊的新世纪。纵观“故乡系列”这二十八幅作品,我尤为喜爱其中以青绿为主、用大块色彩构图的作品。在这部分作品中,蒙特里安式的、追求纯粹造型的欲望跃然纸上。色块与色块之间泾渭分明,以浓墨垂直与水平地分割画面,纯然已是“风格派”的艺术旨趣。作为“风格派”的灵魂人物,蒙特里安尝试找出一个“简单的艺术法则”,以最简单的造型和知性,来代替描写实物或气氛。他认为“艺术不是要复制那些看见的,而是要创造出你想让别人看见的”。不是吗,此般立论,已经暗合我们传统美学的精髓。艺术家杨立强从古典离岸,泛舟至现代,从东方到西方,艺术之舟的游弋犹如画了一个圆。杨立强眼中的故乡,是一个超自然的世界,除了有形,还有一种秩序之美、韵律之美,水是直的,坡是横的,绘画语言是一切景致天经地义的基石。他用艺术家的态度来看待世界,在画面中追求的唯一效果,是符合艺术规律的和谐,而色与形,合成最和谐的效果,才是最美的“人造自然”。艺术家不就是“人造”这个世界的吗?简单的描摹与复制,总是等而下之的。

有传统,有现代,但依然是中国画。“故乡系列”依然用毛笔画在宣纸上,从总体上,杨立强先生并没有失去中国画的书写性风范。无论在色彩和水墨的使用上怎样无所不用其极,这组作品依然坚持了中国画始终姓“中”的根本原则,那种“现代”形式之下难掩的“古意”,亦是我在欣赏时所有惊吓的来源。我惊讶于他是如何做到了这种内在的统一。这就关乎“在岸”与“离岸”的辩证了。无论如何漂泊,艺术之道在于抱一,专精固守不失其道,又是新的境界和新的彼岸了。

没有“终生为之努力奋斗和不停步的启示”,断难打通“到达与离去”“固守与开拓”这些相悖命题的穴脉,也断难参破“彼岸无岸”的内在玄机。从“识画”始,我对杨立强先生这位艺术家,有了“知人”的盼望,想知道是何种“在艺术道路上所经历的种种际遇”,成就了他今天这般了得的功夫。

“一辈子”的习习

和习习相识大约有“一辈子”那么长了——这么说,当然是夸大了我们在这个甚嚣尘上的世间度过的年岁。兰州于我是异乡,我在这里开始写作的生涯,别开生面,犹如重启了一世的活法;而写作之初,习习便是我结识的友人。如今,漫长的岁月过去,以“一辈子”来比附,似乎也说得过去。

但这只是时间上的理由。对于习习而言,我觉得,她这个人本身,确乎就带着“一辈子”那样的况味。

有些人短暂,总像新的一般;而有些人悠远,即便偶遇,也让你生出“一辈子”的观感。习习当属后者,那是她身上天然携着的气息——热衷于琐碎的生活,虔诚于凝练的书写,于琐碎与凝练之中矛盾着,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深深浅浅地徘徊踟蹰,不经意,就是一派饱尝了人世的样貌。但她却绝不苍老。这几乎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十数年过去,昔日结识的旧友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友”,而习习居然毫无改变,起码在我看来,她依然是我初见之时的那般容颜,从身形到神情,都一如往昔。看起来,岁月对她是无效的,或者,她自己就披挂着岁月,于是,便恒久地远离了岁月的琢磨,成了岁月本身。

由此,习习甚至发展出了一种令人惊讶的能力,她貌似与任何人都不违和,三教九流,恶吏善朋,谁都能在她这种“一辈子”的气息下找到怡然的感受,从而将她视为可以亲近的人。有这种能力加持,行世当然会少一些明明暗暗的阻碍;但我却宁愿相信,“一辈子”的习习,如此“玲珑”,更多地,是出自对于这个尘世的惧怕。在我看来,她的胆量就如她的身板一样单薄,面对坚硬的一切,不如索性自我弱化,像岁月本身一样地去含纳风霜。这就有了委曲求全。但,我们谁又不是委曲求全着的呢?委屈狠了,就有恸哭。我自是记得,有一年的冬天,一众朋友啸聚,四散之后,我们俩在冬日的街头抱着一棵树痛哭流涕。彼时的习习,哭泣中,有侠骨,有柔肠,风中落泪,有万千的不甘,亦有千万的甘愿。

然而这终究不是常态。常态之下,我们委屈,我们求全,这世间却有无穷的委屈等着你,都顺受了,也未必赐你一个“整全”。于是,我们所吞下的一切委屈,总归要有一个补偿,那个遥不可及的“整全”,便在我们的书写中得以应许,得以次第呈现。这是补偿,亦是一个涌泪的出口。如此,习习就有了《浮现》、有了《表达》、有了即将付梓的《流徙》。

那是作为散文家习习的另一面。

你可以随我一起眺望这样的一位女散文家:

她在清晨醒来,洗漱整齐,带着副“一辈子”的面容出门。每一天,自西往东,再自东往西,她都要在这座狭窄的城市折返一个来回。东西连缀着她的单位和她的家。多年来,这几乎成了一个周而复始的仪式,而她,以乘坐公交车的方式来完成这个仪式。在这种常年的机械循环中,这个如“一辈子”一般沉静的女散文家,却并没有被异化成流水线上一个呆板的流程。她平静的表面下暗藏着属于自己的雀跃,她顽固的心胜过自己顽固的表情。与流水线斗争,她有着自己的方式。她并不激烈,那样不符合她“一辈子”的气质,她只是采取一种不那么冒犯生活的、貌似走神的方式溢出秩序的边界——她时常让自己坐过站。这几乎就像是一场专属于她的自我表演,没有故意,更谈不上刻意,她只是,也只承认是——自己不过是在恍惚之中,犯下了小小的错误。于是,怀着从容与自洽,她徒步去弥补自己这小小的错失。毋宁说,坐过站,这便是她用以告慰自己的仪式。

黄昏,她吃过了晚饭(饭食基本都是出自她的手。她的饮食习惯完全是家常式的,一如她在着装上的布衣嗜好),收拾了碗筷,她出了门。她家的附近有一座体育馆,那里,有着标准的跑道。她却并不是去奔跑,那同样不符合她“一辈子”的气质,她只是去走路,不过是走得比平时快一些。这座城市时有大风,风里裹着沙尘与走石。她走在风里,偶尔会忘却频率,内心的冲突终于令她难以自持地疾走如风。夜暗下来了,她就这样一圈一圈地暴走,像是漂浮在标准跑道上的一个“激烈”的呼吁。

深夜,她终于开始写作了。她的猫慵懒地伏在她的脚下。这时候,她那“一辈子”的面容也许会倏忽妖娆,仿佛透露了她驻颜有术的所有秘密。打开电脑,她的QQ在闪烁,屏幕上最耀眼的,却是她QQ的签名:环堵萧然。

……

我几乎可以复述出她所有的日子,乃至最终编织出她的“一辈子”。这所有的日子淬炼出的她的“一辈子”,却并非完全出自我的虚构。这就如同当下对于散文的争议——虚构与否,究竟能否成为框定这一文体的界限。而习习的散文,在我看来,确如其人,就是出乎实而发乎虚。她对这个尘世的耐心,确保着她与之有着某种近乎“苦缠苦斗”的实在感,同时,她时常“坐过站”的游离和“暴走”的激情,又令她毫不缺乏为文之士所必备的那种虚无感。虚实之间,习习的散文就成了那种你很难简单概括出“主题思想”的文字,她有着一蔬一饭的了然,亦有着大梦不醒的茫然,一如人的一辈子,盖棺定论,总是难以企及生命那被上帝所许可了的复杂性。

习习以环堵萧然的姿态身心安宁着。这是她的实在,也是她的虚无,是她的矛,亦是她的盾。我时常会做如是想:这个女散文家,或许早早便得了上帝独独给予书写者的那份应许,从少女时代,就已经有了历经沧桑者的百感交集;当她写出了烟云浮现般的须臾和瞬间时,便已经抵达了“一辈子”那样的缓慢与永恒。由是,她在安慰了自己的同时,也不期然地打动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