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思文丛:从清晨到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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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异乡·寓言(5)

2010年,这样的一个地名,却骤然在我的意识里明朗响亮起来。生命中总有一些事物与我们不期而遇,以我耽溺已久的秉性,我唯有把这样的相遇视为宿命——我们被一只恢宏的手不由分说地安排着,必然地去经历那些炎凉与冷暖,以及那些似乎毫无征兆便从天而降的幸福与忧伤。这一年,一条大汉出现在我的面前。在鲁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的名单上,他首先以这样的三个字与我谋面:熊红久。接下来,就有朋友热烈地向我推荐:去北京就读,和熊红久玩。为什么要和熊红久玩呢?理由铿锵:此人能歌善舞、酒场豪迈。于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熊红久,便在我的情感里被附着上了温度。鲁院报道当日,我与这位熊红久就接上了头,是夜,学院门前烧烤摊前,便把酒言欢了。果然是一条大汉,不出我那狭隘的对于边疆人物的预估,这样的人物,大多被我如是虚构:身高八尺,可谓“大虫”。这条大虫对于烧烤显然熟门熟路,在羊肉、板筋、鸡胗、腰子的辛辣之中,“博尔达拉”这四个字仿佛一剂调料,便反复萦回在那个夜晚了。

我要承认,这四个字在第一时刻便击中了我那颗矫揉造作的心。它的音韵与腔调,符合我那种偏执的审美。而夜色,而啤酒,而辛辣的烧烤之中坐在身旁的这条大虫,都作用在一种温度里,令我陡然渴念这样的一个地方——博尔塔拉。

就在天的那边,很远很远……

这便是我对它的情感概念。而天边与很远,还不足以令一个耽于遥想与杜撰的家伙神往吗?

其后的四个月,“博尔塔拉”四个字便充斥着我的鲁院生活,它被这个熊红久挂在嘴边,被我们热烈地想象,它以一首歌的旋律不断强化着我们的憧憬,以那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异域情调,不断地打动我们其实脆弱敏感的心:

你是否去过那个地方

青色草原鲜花芬芳

骏马白云下自由驰骋

雄鹰在蓝天里翱翔

你是否去过那个地方

土地肥沃瓜果飘香

温泉流淌出柔美的长调

胡杨书写千年的绝唱48

博尔塔拉 博尔塔拉

赛里木湖荡漾着天鹅的梦想

博尔塔拉 博尔塔拉

毡房把炊烟画在天上

博尔塔拉 博尔塔拉

阿拉山口连接了世界的目光

博尔塔拉 博尔塔拉

那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这首歌叫《博尔塔拉之恋》,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的州歌,我的同学熊红久作词。我之所以如此郑重地记上一笔,完全是因为,这首歌再一次雄辩地向我证明了,朴素是如何能够有效而凌厉地捕捉人心。草原鲜花,雄鹰骏马,当这些我们已经在行文中着力躲避的意象在旋律中深情铺陈的时候,如果你的心不是已经枯槁到麻木不仁,谁都会为之暗自喟叹。尤其,当熊红久这位歌者声情并茂的时刻,其他人不论,反正我是为之热泪盈眶了。

由是,分别的时候便有了约定:我们博尔塔拉见。

博尔塔拉便成了一个约定,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所在。那首歌中反复的询问,不免就要时刻在心中回旋,仿佛生命中一个严峻的质疑,仿佛生命中一个深情的呼唤:你是否去过那个地方,你是否去过那个地方……

是的,我去过那个地方。在我的双脚尚未踏上它的土地,我的视野尚未盛满赛里木湖一池圣水的时候,我的情感,我那难以说明的内心,已经流连在了那个地方。它已经逼真地存在于我内心的版图里,我内心那个布满词语和形式的世界,已经有着一块叫作博尔塔拉的优美之地。于我,它象征着天边的城,阔大宽广亦不失忧伤,象征着长调旋律般的悠长和吟哦,象征着友谊烈酒甚至羊肉板筋,这一切,都让这个地方在我的心里葆有永恒的温度。而这所有的个人情怀中,天边的城,便是核心的意象。当然,这个意象多多少少也有其地理学意义上的依据,但严格甄别,它理应只是源自我那不可救药的审美趣味。实际上,作为一块2.7万平方公里区域的土地,在行政区划上,岂可以“城”来谬言?但我愿意如是称呼它。天边的城。不要试图纠正我,也请勿让我做出说明,要知道,那些内心的理由,向来是难以言清也无法追究的。

我甚至没有去想象过,某一天,自己真的会去往那里。就好比,我们难以确信自己会造访梦境。

然而,居然会这么迅疾,一切都成了现实。当熊红久打来电话的一刻,我仿佛又一次被这样的句子在追索了:你是否去过那个地方?

便动身去访梦。而梦境中的一切,没有意外。会有什么样的梦,会是意外呢?山川风貌,长日无尽,乃至草原鲜花,雄鹰骏马,乃至阔大宽广亦不失的忧伤,乃至友谊烈酒甚至羊肉板筋。这一切纷至沓来,让我寻梦的旅途逼真得与梦毫无二致。我甚至无力来描摹这样的一次远行,我那些摆弄得熟稔到泛滥了的词语,远远没有《博尔塔拉之恋》这首歌那样的精准,它已经唱尽了这座天边的城,令我唯有在归途中依旧被这样的诘问攫紧喉咙——你是否去过那个地方?

而此刻,我已无力确凿地给予肯定了。当一个人从梦境回到苍茫尘世,谁还可以勇敢地告诉自己:是的,有那么一座天边的城,它就在你的远方,它就在你的身后,可以让你自由吟唱,可以让你纵马扬鞭?除非,那个梦不足够的美,那个梦,不足够的响亮。

在想象之中经历慈溪

接到《十月》的邀请时,我正在新疆采风,身处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

下一站奔赴慈溪——这个消息多少对我具有了某种象征性的意味。因为,慈溪在我的想象中,以“溪”为名,堪可与正在感受着的瀚海形成一对比喻。

从最西飞往最东。我心目中的这对比喻让我几乎是横越了整个中国的版图。清晨出发,夜晚抵达,空中充裕的时间让我有暇调动起自己所有的知识储备来想象慈溪。嗯,她是大诗人袁可嘉先生的家乡,是作家冯骥才、余秋雨的故里,这些知识让我首先将她想象为一块孕育文采风流者的土地;她应当有着卓然不凡的经济实力,是具有国际影响的国内一流生产、制造基地,这些知识又让我将她想象成物质文明诞生出的娇子;她是长江三角洲南翼环杭州湾地区沪、杭、甬三大都市经济金三角的中心,与我刚刚离开的内陆沙漠腹地相比,一个柔美,一个刚烈,这让我将两地想象成这个国度的一双儿女,而她,就是那位妩媚的女儿……

飞机落地在上海虹桥机场,已经没有了去往慈溪的列车,我打车赶赴想象中的慈溪。出租车行驶在夜间,两个多小时的行程,让我对慈溪的想象再一次延长。

车轮无声无息地从杭州湾跨海大桥上驶过。从司机师傅的嘴里,我才知道了这座大桥对于慈溪的意义,它让慈溪从此一跃成为连接上海、宁波两大都市的“黄金节点”。于是,想象中的慈溪金灿灿地披上了一道黄金的光芒。

当地文联的同志非常周到,一路用短信确认着我的方位,宾至如归的感觉,让我将慈溪想象成了一位好客的主人。

顺利入住酒店后,一帮先期抵达的文朋诗友相约着去外面小酌几杯。大家在酒店的大堂聚齐,结伴走进了夜晚的慈溪。朋友中有浙江本地人,对于这座城市熟门熟路,带大家去了名叫“大世界”的夜市。“大世界”其实并不大,数家夜间经营的海鲜排档却也灯火通明。在夜里,在酒中,在朋友们的攀谈间,慈溪似乎已经被我触摸到,但却依旧朦胧,这种若即若离的感受,更加滋长了我对这座城市的想象。嗯,她就是“大世界”,就是夜晚酒中朋友们的攀谈……

第二天便是此行的主题——参加首届袁可嘉诗歌奖暨首届《十月》青年作家奖的颁发仪式。仪式举办的地点,却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我不能想象,如此现代化的礼堂,竟然是一所镇上的文体中心,而且,它的所在地还是一所镇上的学校。这些年去了不少地方,经济发达地区也多有涉足,但用于文化、教育的建筑能够如此先进,却真的并不多见。此时我已经了解,这些年慈溪市委市政府对于各项文化事业的支持已是文学圈里的共识。当地领导懂得文化的重要性,他们不仅仅只满足于将慈溪这块土地打造成一个经济实力上的“黄金节点”,在慈溪有了黄金一般的经济实力后,他们还要给慈溪赋上白银一般的诗意。

颁奖仪式朴素而又庄重,当地的艺术家表演了水准极佳的节目,舞台上打出的幻灯美轮美奂,江南水乡的画面如梦似真。此刻,现实感再一次远离,我仿佛依然栖身于一次想象之旅中。

随后大家被带去参观袁可嘉先生的故居,这里不久后会建成袁先生的纪念馆。流连于这位中国现代主义启蒙者曾经生活过的空间,似乎只有依靠想象,我才能够与前辈发生心灵的共鸣。拨动我心弦的,是袁先生这样的诗句:航行者离开陆地而怀念陆地,送行的视线如纤线在后追踪,人们恐怕从来都不曾想起,一个多奇妙的时刻,分散又集中……是的,一个多么奇妙的时刻,分散又集中,恰如我此刻的经历,身在慈溪而想象慈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