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莲目瞪口呆,闹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狼不是吃素的,自古以来狼就比豺强,怎么可能它一出树洞,乌凤就吓得屁滚尿流呢?这也未免太离谱了嘛!狼只有碰到孟加拉虎或凶猛的雪豹,才有可能那么狼狈,那么丧魂落魄,夹着尾巴逃跑了,连回头瞧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赤莲四下环顾,山林静悄悄,没有猛兽光临的任何迹象。难道说是它生了小豺崽后,模样反而威猛,面目反而狰狞,狼一见着就会吓得灵魂出窍?不不,这绝对不可能。谁都知道,分娩期的母兽,最虚弱、最无力,也是最好对付的时候。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逃?只有一种理由还勉强能解释得通,那就是老母狼乌凤理解它的艰难处境,知道它饿了,故意让它抢去香獐的。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它又朝老母狼逃跑的方向望去,乌凤站在一百多米外的一棵大树下,安详地梳理着身上的皮毛,狼脸上丝毫也没有食物被抢后的懊丧与愤恨。
赤莲眼睛热热的,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它放心地啃吃起香獐来,吃着吃着,瘪瘪的乳房像被春雨浇过的蘑菇似的饱满起来,膨胀起来。
哦,小宝贝们,你们不会再挨饿啦。
十 引走雪豹
远远的,一只银白色的雪豹,拖着一条蓬松的长尾巴,顺着悬崖下那条羊肠小道,慢悠悠地向孔雀杉方向走来。
雪豹是一种生活在雪线以上的猛兽,有高山霸主之称,身躯伟岸、性情凶猛、爪掌硕大,爪下铺着厚厚一层肉垫,特别善于在雪地上奔跑。血盆大口尤其厉害,普通中小型动物一旦被雪豹咬住脖颈,轻轻一拧,颈椎便被拧断了。冬天食物匮乏,即使碰上狼群,雪豹也会无所畏惧地扑上去叼食狼崽子的。
母豺赤莲卧在树洞里,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目不转睛地盯着雪豹。但愿这家伙别再笔直地往前走,唔,前面五六十米处有一条岔道,但愿这家伙走进岔道去。
雪豹慢腾腾地走到三岔路口,停顿了一下,左右望望,显然,是在考虑继续往前还是拐弯往左。
拜托了,请拐弯吧,赤莲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哦,拐进岔路去,那里有你顶爱吃的斑羚和雪兔,请拐弯吧!
雪豹东瞧瞧,西瞧瞧,抖了抖身上布满淡褐色圆形斑点的长毛,转过身去,拐进了岔道。
赤莲松了口气,谢天谢地,祸水总算没流到这里来。
雪豹上半个身体已拐进岔道看不见了,只有圆滚滚的屁股蛋还在岔路口作最后的晃动。就在这时,突然,孔雀杉的枝桠上,扑棱棱飞起一对斑鸠来,碰落了树枝上的积雪,雪尘刷刷流泻下来,像挂起了一条小瀑布。雪豹听到了异常的动静,立刻回转身来,一双铜铃大眼疑惑地瞭望着孔雀杉,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赤莲的心陡地又悬吊起来,紧张得浑身豺毛恣张。该死的斑鸠,迟不飞,早不飞,偏偏要在这节骨眼上出来捣乱,赤莲真恨不得将在天空翱翔的那对斑鸠一把揪下来,一根一根拔掉它们身上的毛,让它们变成赤膊鸟,以泄心头之恨。
雪豹边往前走,边耸动鼻吻,两只槐树叶般椭圆的豹耳也坚挺起来,完全是一副搜寻猎物的姿势。
赤莲将四只小豺崽紧紧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一动也不敢动,连大气也不敢喘。它心里很清楚,一旦那只雪豹发现了它和它的小宝贝,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一锅端,全家亡,没有任何生的希望。它绝对不是雪豹的对手。它借着树洞作屏障,假如和一只狼搏斗,也许还能支撑两下,但面对雪豹,只消一个回合,就会被尖如匕首强劲有力的豹爪撕碎脑袋的。树洞太浅,洞口太大,不仅豹爪能伸进来撕抓,豹嘴都可伸进来噬咬。
过去它也曾碰到过类似的危机,那是三年前它生育第二胎的时候。一天清晨,它做巢的土洞外突然传来猞猁的吼叫声。猞猁是一种比老虎小比灵猫大的食肉动物,十分凶悍。就在这危急关头,睡在它身边的大公豺黑项圈不顾自己的安危,嗖地蹿出洞去,拔腿奔跑,把猞猁引开了。遗憾的是,黑项圈早死了,它身边没有第二匹大公豺来替它引走雪豹。
雪豹走到离孔雀杉三十来米的地方,再次停了下来,眼光久久凝视着树洞前那片雪地。
赤莲心快跳出嗓子眼来了,这两天没有下雪,老母狼乌凤在树洞前践踏出密密麻麻的脚印,显然,这些脚印引起了雪豹的注意。突然,雪豹耷拉的柔软的尾巴变得像根棍子似的平平举了起来,眼角高高吊向额顶,饰有黑色斑纹的豹脸可怕地扭曲起来,银白色的长毛像鸟羽似的紧贴在身上,四膝弯曲,身体微蹲,双眼紧盯着黑黢黢的树洞,小心谨慎地一步步走过来。
赤莲在森林里多次和猫科动物打过交道,熟悉猫科动物的猎食方式,它们发现目标后,总是尽量压低自己的身体,隐蔽地接近,到了最短的距离,突然袭击,将猎物扑倒。这就是说,这只该死的雪豹料定孔雀杉树洞里有它感兴趣的猎物,已准备前来扑咬了。
指望雪豹不会发现自己的最后一线幻想也破灭了。
赤莲恐惧得浑身觳觫,灭顶之灾即在眼前,怎么办?或许,它该蹿出洞去,把雪豹引离孔雀杉。不不,这完全是徒劳的。别说它才分娩两天,身体虚弱,四肢发软,就是身强力壮的大公豺,要想在雪野里逃脱雪豹的追逐,希望也是十分渺茫的。像它这副病恹恹的样子,蹿出洞去,跑不到一百米,就会被豹爪按住的。
雪豹离树洞只有十几米了,一场大祸已不可避免。完了,彻底完了。它死了倒不足惜,可怜四个小家伙来到这个世界才两天,却也要受到牵连,被雪豹吞进肚子去!
十米……八米……六米……赤莲张开豺嘴,准备在豹爪伸进树洞撕抓时,狠狠咬一口。它知道自己不可能一口就把豹爪给咬断,更不可能将雪豹咬败咬退,无非是拖延一点自己和四只小宝贝被吃掉的时间而已。
你吃豺不可能像吃羊那么顺溜那么便当!
六米……五米……四米……
——突然,旷野上传来长长的一声狼嚎。雪豹停了下来,返身瞭望。赤莲也从树洞里望出去,哦,是老母狼乌凤,站在三岔路口。一抹逆光照在乌凤的身上,像幅黑色的剪影,十分醒目。
雪豹好像并不怎么介意乌凤的出现,也许是料定一只老母狼不敢把它怎么样,返身望了望后,又扭转身体,豹头对着树洞窥探起来。
乌凤像支黑色的利箭飞奔而来,一直奔到雪豹身后七八米的地方才停了下来,龇牙咧嘴,愤怒地嗥叫着。雪豹不得不再次转过身去,张开血盆大口,啊——吼了一声。乌凤并没被吓住,仍后肢弯曲身体后蹲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姿态来,狂嚎不已。
性情孤傲的雪豹大概从未受过如此无礼的挑衅,一双豹眼愤怒得像要喷出火来,打了个响鼻,张牙舞爪朝老母狼乌凤扑去。
乌凤转身就跑,雪豹跟在后面追撵。这家伙也许是知道在地形复杂的山林里自己不容易追上一只狼,也许是对食物很挑剔觉得老狼肉不好吃,也许是认定树洞里有它更感兴趣的猎物,只追到三岔路口,就停了下来,冲着乌凤的背影大吼了几声,便再次扭转身,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嗅嗅闻闻,朝树洞逼近。
如此难缠的雪豹,看来,今天自己是在劫难逃了,赤莲悲哀地想。
已逃远的乌凤再次出现在三岔路口,旋风似的冲到雪豹身后,张嘴就要咬又长又粗像旗帜似的高高竖起的雪豹尾巴。狼咬豹尾,其冒险程度,犹如人在老虎头上拍苍蝇。果然,乌凤的狼牙还没沾着豹毛呢,那条金光闪闪钢鞭似的豹尾便在空中抡了个圈,刷的一下,抽在乌凤的脖子上,尾尖一钩,把乌凤凌空提起,摔出一丈多远。乌凤还在地上打滚,雪豹就迅速转过身去,怒吼一声,身体腾空跃起,来了个饿虎扑食。幸亏乌凤反应灵活动作敏捷,见雪豹像张网似的快盖到自己身上了,又连续打了几个滚。
好险哪,雪豹两只前爪落地时刚好踩在乌凤的背毛上。雪豹使劲踩稳前爪,不让乌凤从自己的爪下滑脱,同时张开血盆大口朝乌凤的脖子咬去。雪豹和老母狼乌凤就在离树洞约二三十米远的雪地上搏杀,赤莲在树洞里看得清清楚楚,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眼瞅着豹嘴快咬到狼脖了,乌凤借助由上坡往下坡打滚的惯性,狼腿在地上狠命踢蹬,嘿,身体从雪豹的爪下挣脱出来,但背上的两撮狼毛却被活生生拔掉了,露出青白的狼皮。
乌凤哀嚎着逃窜而去,等雪豹抖抖身上的毛站起来后,乌凤已逃到三岔路口了。
这时候乌凤如果顺着岔路撒腿逃亡,赤莲一点也不会觉得吃惊,也不会有任何的怨恨和失望。它一开始就没指望乌凤前来舍命相救。它心里很清楚,老母狼乌凤和它不过是出于各自的利益需要勾结在一起的朋友而已。作为朋友,乌凤刚才的表现已经很够意思了,已经仁至义尽了,已经很对得起它了。一只狼和一只雪豹,力量悬殊太大,乌凤刚才已经吃了大亏,惊魂甫定,假如再继续和雪豹周旋下去,很有可能会白白送掉性命的。知难而退,是可以理解的。别说是不同物种的狼了,即使是结成配偶的大公豺,经过刚才那场死里逃生,十有八九也会惊恐万状,扔下妻儿自顾自逃亡的。
出乎它的意料,乌凤逃到三岔路口后,见雪豹没追上来,又停了下来,喘息片刻,竟再次踅回来向雪豹挑衅,在雪豹面前蹿跳嗥叫,仿佛执意要和雪豹决一雌雄。当雪豹朝它追去时,它瘸起一条前腿,一拐一拐地逃。显然,这是有意装出一副伤残的样子,目的是要雪豹觉得赶上并捉住它不是太难,从而下决心追捕。
雪豹被惹恼了,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乌凤身上,连连怒吼着,不顾一切地追上去。乌凤一会儿用突然拐弯的办法,一会儿用顺坡翻滚的技巧,艰难地躲避着雪豹凶猛的扑咬。终于,老母狼乌凤把雪豹引离了树洞,拐进岔路,引进了迷宫似的日曲卡雪山……
豹吼狼嚎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一场危机总算熬过去了,赤莲身体像融化的雪,软绵绵地瘫倒在树洞里。四只小豺崽钻在它的怀里,还在甜甜地酣睡。
是老母狼乌凤救了它和它的小宝贝,它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要知道,在豺社会里,也只有对家庭特别负责对配偶特别痴爱的优秀大公豺,才会为了母豺和幼豺的安全,引火烧身,不惜牺牲自己。
太阳偏西了,不见乌凤回来;日头落山了,还不见老母狼的出现。赤莲焦急地等待着,一次又一次跑到三岔路口,跳到一块磐石上,登高望远。
日曲卡雪山白茫茫一片,不见老母狼乌凤的影子。难道乌凤在奔逃中失足从悬崖上摔下去了?难道乌凤因为筋疲力尽葬身在豹爪下了?难道狼和豹一起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冰窟同归于尽了?难道一场雪崩把一切都掩埋了?不不,老天爷不会那么绝情,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乌凤成功地甩脱雪豹,平安归来的。可是,那么晚了,天都要黑了,为什么还不见老母狼的身影?
天上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赤莲在树洞里坐卧不安,忧心如焚,心情就像漫天飘舞的雪花一样,乱麻麻的。三年前它生育第二胎时,当大公豺黑项圈把猞猁从窝边引走后,它也像现在这样,牵肠挂肚,急切盼归。
夜深了,万籁俱寂,突然,传来吱嘎吱嘎轻微的踏雪声,赤莲探出头去一看,朦胧雪光中,一个它十分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三岔路口。乌凤终于回来了!赤莲激动地高啸一声,蹿出树洞,飞快地迎上去。
乌凤狼毛凌乱、神情疲惫,身上布满了一道道被荆棘划出来的伤痕,显然,它最后是靠钻灌木丛才得以摆脱雪豹的纠缠的。每一道伤痕都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啊!赤莲再也忍不住了,扑在乌凤身上,拼命用舌头舔乌凤身上的伤痕,唾液能镇痛消炎,能止血疗伤。
在动物界,只有关系最亲密的同类之间,才会用舌头去舔对方。
赤莲舔得那么深情、那么专注,完全忘了自己是豺,对方是狼,属于两个不同的物种。
十一 冒险捕羊羔
靠着一次次从老母狼乌凤口中“抢”来食物,母豺赤莲在严寒的隆冬季节平安地度过了最虚弱的分娩期。虽然饥一顿饱一顿的,奶水也时而充沛时而枯竭,但四只豺崽还是一天一天长大了。半个月后,四只小豺崽睁开了眼睛,一个月后,四个小家伙断了奶,长得像松鼠那么大,已经会蹒跚行走了。
从断奶那天开始,只要不下雪,母豺赤莲就带着四只豺崽,跟随在乌凤后面,一起外出猎食。小家伙的食量一天天增大,光靠乌凤,已难以维持生计。
已连续几天没有下雪了,凛冽的北风也渐渐减弱,太阳不再是明晃晃的摆设,照在身上已开始有了暖融融的感觉。虽然积雪还没融化,虽然大地还是一片银白,但最寒冷的季节算是熬过去了,冬天已是强弩之末,春天离得已经不远了。
好天气并没有给母豺赤莲带来好运气,那天早晨,它们在日曲卡南麓的杂树林里转到日头当顶,仍然连只可以充饥的老鼠也没找到。赤莲自己饿得头晕眼花,四个小家伙也都饿得无精打采,快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