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老母狼乌凤,发出一声短促的嗥叫,那是在传递一个信息:发现了食物!
赤莲赶紧带着四只豺崽,跑过去。一看,在一棵白桦树下,果然有一只小羊羔。小羊羔的肚子已经被剖开,五脏六腑漏了出来,虽然已被冻出一层冰凌,但仍飘散开一股淡淡的很有诱惑力的血腥味来。
老母狼乌凤在白桦树下徘徊着、犹豫着,没敢上去撕咬。
赤莲更不敢向小羊羔靠近。
这小羊羔也出现得太蹊跷了,如果它是自己冷死饿死的,为何会开膛剖腹呢?如果是被食肉兽咬死的,怎么没被吃掉呢?冰天雪地,谁肯那么大方,逮着只羊羔,剖开肚子,自己不吃,扔在树下招徕食肉兽?
羊羔摆的位置也着实可疑,不在隐蔽的草丛,不在松软的雪堆,而在显眼的白桦树下;羊羔前面无遮无拦,羊羔背后的树干上,却麻花似的绑着一些枯枝败叶。种种迹像表明,这只羊羔极有可能是猎人设置的诱饵。
人是一种神出鬼没的动物,诡计多端,花样翻新。有时在地上挖陷阱,有时在路上埋铁夹子,有时在草丛中安自动弩箭,有时在树枝上挂捕兽天网,神鬼莫测,防不胜防。
赤莲曾亲眼看见一只老虎去扑食一头卧在平地上的黄牛犊,老虎的爪子刚刚落到黄牛犊的脖子上,只听轰隆一声响,那块好端端的平地突然就陷落下去,老虎连同那头黄牛犊一起掉进了三米多深的坑里。
羊羔虽然好吃,性命更加宝贵。赤莲使劲摇了摇头,倏地从白桦树旁跳开去。
乌凤年岁比赤莲大,经验比赤莲丰富,自然也看出了疑点,悻悻地从白桦树前撤下来。
倒是四只小豺崽,闻到了血腥味,一个个像饿鬼似的呀呀叫着,向白桦树蹿去。母豺赤莲急忙拦住这四个淘气的小家伙。
——别过去,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羊肉馅饼,这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四个不懂事的小家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诱饵什么叫危险,它们只知道小羊羔身上那股血腥气闻起来很香,一定是好吃的东西。它们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在赤莲身上胡乱冲撞,希望自己能钻个空子跑到白桦树下去,即使能咬一口解解馋也好啊。赤莲用爪踢用头顶用尾扫,坚决不让它们走近小羊羔。
——呦,你们相信妈妈,跟妈妈走,前面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
小家伙们又饿又累,哭丧着脸,躺在地上耍赖,不愿再走。赤莲心里烦躁,便在每只豺崽的屁股蛋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催促它们继续走。
小家伙们委屈地哇哇乱叫,抗议体罚。
赤莲气恼地冲着小家伙们啸叫了一声。
——谁再不听话,就把谁扔在这里不管了!
小家伙们这才勉强安静下来,无可奈何地跟着赤莲继续往密林里钻,一步三回头,走出老远了,还恋恋不舍地扭头张望呢。
它们在日曲卡雪山南麓绕了好几个圈子,几乎把方圆几十里大的那片杂树林每个角角落落都搜寻遍了,仍没找到猎物。
林子的西南隅有一窝雪雉,但不等乌凤和赤莲赶到,雪雉就拍扇着翅膀飞到树梢上去了,狼和豺都不会爬树,只好干瞪眼。
下午,它们曾发现一只胖乎乎的獾,眼看就要追上了,獾突然钻进一个地洞去,它们刨了半天,没想到那个地洞极深,根本挖不到头,白费了很多力气。
太阳下山了,它们顺着原路返回孔雀杉。
四只豺崽垂头丧气,跟在赤莲后面。走着走着,老大虹顶一脚踩滑,从雪坡上滚了下去,幸亏被一棵小树给挡了一下,才算捡回了一条小命。
在过一条结冰的小河时,老二花蹄频频滑倒,一步一个跟头,要不是乌凤将狼尾塞进花蹄的嘴里当拐杖,花蹄恐怕就要瘫倒在结冰的河面上了。
老三小红袄的情况也很不妙,浑身不停地发抖,牙齿打战,连叫声都嘶哑走调了。
老四黑脖儿最糟糕,要赤莲用嘴吻顶着它的屁股,才能行走了。
天擦黑时,它们又来到那棵白桦树下。那只被开了膛的小羊羔,仍像它们中午看到时那样,搁在树根下,羊眼无神地凝望着灰暗的天空,五脏六腑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四只小豺崽像被磁铁吸住了似的,无论赤莲怎么叱骂怎么驱赶,躺在地下再也不肯走了。赤莲动真格的,使劲咬老大虹顶的耳朵,都快咬出血来了,虹顶只是呜呜地呻吟着,可怜巴巴地望着它,赖在地上不动。
赤莲心里一阵酸楚。它明白,它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吃到东西了,它和乌凤是成年豺和成年狼,还勉强能支撑一两天,四个小家伙新陈代谢旺盛,已快饿得支持不住了。无论如何都得想法给它们喂食了,不然的话,到了明天,它怀里就只有四具小尸体了。
它朝前跨了几步,重新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白桦树下那只小羊羔。
谁也不能断定这只小羊羔就一定是猎人设的诱饵。完全有可能是山豹或灵猫扑倒了一只母羊外带一只羊羔,山豹或灵猫先吃掉了母羊,饱得都打嗝了,就把小羊羔扔在树下。也有可能是金雕从悬崖上捕捉到这只羊羔,抓上天空,另一只饥饿的金雕飞来争抢,拉扯之间,撕开了羊羔的胸膛,两只金雕只顾打架,结果,羊羔从雕爪下滑落下来,正好落在白桦树下。会不会是羊羔自己从山崖上失足掉了下来,锋利的石片划开了肚皮,使它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或许它是猎人野炊吃剩下的食物?
有许许多多的可能表明,羊羔是没有危险的唾手可得的食物。假如羊羔真的没什么危险,因为它愚蠢的谨慎,饿死了四只小豺崽,那它就是天下最糟糕最可悲的母亲了。
为什么不试试?为什么不试试?
就算羊羔确实是猎人设置的诱饵,它只要多加小心,多加防范,也不是一定就会受到伤害。
它过去和大公豺黑项圈一起生活时,有一次看到在一块可疑的草皮上绑着一只鸡,黑项圈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先试探着用前爪东踩西踩,果然底下空空的有陷阱,黑项圈便到灌木丛里咬了一根长长的荆棘,用荆棘上的倒刺钩住那只倒霉的鸡,就像人钓鱼似的把鸡给钓了过来。这起码可以证明,猎人的智慧和伎俩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为了自己的小宝贝不至于饿死,冒点险,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
十二 赤莲惨死,临终托孤
赤莲围着白桦树,一圈一圈地旋转,每一根树枝每一片枯叶每一条冰凌每一坨雪花,都仔细地看了又看。它要在动手之前,把风险降到最低限度。
从羊羔摆放的位置来看,假如有阴谋,可以断定是捕兽铁夹。白桦树的背面,和羊羔平行的位置,堆着一些枯败的山茅草,假如真有捕兽铁夹的话,一定就隐藏在这里。除此以外,好像看不出其他破绽了。
赤莲对捕兽铁夹很熟悉,那是一种用弹簧、顶针、铁链和一根马鞍形铁杆组合成的狩猎工具,诱饵就绑在顶针上,只要一拉诱饵,又粗又沉的马鞍形铁杆就会砸落下来,即使狗熊被夹住了腿,也会骨碎筋断的。
可捕兽铁夹也不是万能的,用擦肩而过、闪电触碰、连续试探的方法,也许就能破解捕兽铁夹的威力。
所谓擦肩而过,就是不从正面去扑咬羊羔,而是从侧面斜斜地蹿过去,和羊羔擦肩而过。正面扑咬退却起来会耽误时间,捕兽铁夹上那根马鞍形铁杆主要控制正面方向,相对来说侧面的威力要弱得多。
所谓闪电触碰,就是别傻乎乎地去猛烈拉扯羊羔,而是闪电般地蹿过去,抓羊羔的脑袋,在豺爪触碰到羊头的一瞬间,身体并不停顿,仍向前跃进。如果白桦树背面的山茅草里果真藏有捕兽铁夹,闪电触碰后,就能引发铁夹砸落。因为它是飞蹿而过没有停顿,心理上又早有防范,马鞍形铁夹砸落的速度再快,也休想伤它的一根豺毛。
所谓连续试探,就是为了保险起见,多次从侧面跑过去触碰羊羔。反应再迟钝的捕兽铁夹,也经不起反复触动诱饵的,只要机关一破,就可放心大胆地享用美味的羊羔了。
天就要黑了,再不动手就迟了。
赤莲站在离羊羔侧面约三米远的地方,弓腰弯腿,刚准备蹿跃出去,突然,乌凤嗖的一声跳到它面前,拦住了它的去路。——老母狼轻嚎一声,用温柔的眼光看了看缩成一团嗷嗷待哺的四只豺崽,又目光炯炯地望了望白桦树下的羊羔,咬咬牙,斜刺里蹿了出去。
仅仅一个半月,乌凤的形象有了很大的改变,身体消瘦得一根根肋骨都暴突出来,肩胛上又添了两块新伤疤,背脊上深灰色的狼毛稀疏脱落,腹部浅灰色的绒毛肮脏得发黑,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好几岁。
赤莲明白,老母狼乌凤是在代替它去冒险。它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它不能袖手旁观,它双眼紧紧盯着死羊羔和白桦树,一旦有什么动静,随时准备接应。
乌凤用狼爪抓了一下羊羔的脖子,迅速往前跳蹿;羊羔猛烈晃动了一下,掉下许多冰凌和雪花。
乌凤兜了个圈跑回赤莲身旁,一狼一豺凝神屏息地注视着白桦树,等了一会儿,并不见有什么马鞍形铁杆砸落下来。
乌凤第二次扑蹿出去,这一次,它改抓为咬,叼着羊羔的一条腿,凭着一股冲劲,猛扯了一把,然后松开嘴从白桦树下弹跳开去。羊羔从树根那儿骨碌滚出一步来,嘿,仍然风平浪静。
连续试探了两次,如果有捕兽铁夹的话,早该砸响了。
赤莲还专门绕到白桦树背后去看了一下,那堆枯败的山茅草已经散了架,露出光溜溜的树干,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它松了一口气,闹了半天,原来是虚惊一场,早知道这样,中午就该将羊羔扯下来喂四只小豺崽。看来,过分的小心谨慎,也是一种愚蠢的表现,不足取的。
乌凤显然也确信吃掉这只小羊羔不存在任何危险,不再紧张地快速蹿跃了,神经松弛下来,迈着均衡的步子,从正面小跑着走到羊羔前,叼住羊羔的脖子,往后面拽。羊羔很顺利地被拖出半米;再拖时,好像受到了阻力,似乎是被草茎缠住了,没能拖动。乌凤紧了紧牙齿,稳了稳腿,收了收腰,用力拖拉起来。
赤莲觉得自己应当上前去帮一把的,它刚举起前腿,突然觉得这事好像有点不对劲:冬天都是枯草,怎么可能将羊腿缠得那么死?莫不是……它警觉地再次朝白桦树望去,灰白色的树干上,似乎有一根白色透明的绳子在微微晃动。它的视线顺着绳子往上移,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树冠那根横杈上,一只比磨盘还大的沉重的铁轮子,被白色透明的绳子牵拉着,正摇摇欲坠,铁轮子和乌凤的身体正好形成一条垂直线。
危险!赤莲尖啸起来,可是已经晚了,随着羊羔被乌凤用力拉扯,铁轮子照着乌凤的脑袋砸落下来,乌凤还浑然不觉,叼着羊羔不松口呢。
一两秒钟后,乌凤就会被压成肉饼!
一眨眼的工夫,老母狼就会死于非命!
赤莲毫不犹豫地飞蹿而上,豺头对准狼腰,用力撞去。乌凤是为了它的四只小豺崽才冒险去叼羊羔的,它不能眼睁睁看着乌凤被砸死。
要是没有乌凤,它在分娩的第二天,饥饿就会无情地夺走它的四只小豺崽;要是没有乌凤,它和它的小宝贝早就成了雪豹的晚餐;要是没有乌凤,它和它的儿女绝对不可能在如此严寒的冬季存活下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豺心也是肉长的,豺虽然不会像人那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起码晓得滴水之恩该滴水相报。它知道自己这一蹿有多大的风险,但它没有任何迟疑,也没任何踟蹰;假如它听之任之乌凤被砸死,那它真成了人类字典中十恶不赦的豺了!
咚,老母狼乌凤连同嘴中的羊羔,被撞得飞出一米多远。赤莲被一股强大的后推力一下推倒在地,它挣扎着想往旁边滚动,可是,已经迟了,只听砰的一声,它感觉到自己腰以下部位一阵麻木,身体像被钉子钉牢了似的不能动弹,嘴里咸腥腥的,噗——吐出一口血沫。
一只铁轮,死死地压住了赤莲的后半身。
乌凤跌了个跟头,望望被压在铁轮下的赤莲,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扑到铁轮上,咔嚓咔嚓拼命噬咬起来,狼牙再厉害,也啃不动铁呀,只咬得满嘴是血,仍无济于事。它又叼住铁轮拼命拖拽,累得口吐白沫,也未能将沉重的铁轮挪动半寸。
——乌凤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
一弯冷月挂在白桦树梢,森林里一片凄凉的白光。
老母狼乌凤一口一口将羊羔肉嚼碎嚼细,喂四只小豺崽。小家伙们吃饱后安静下来,钻进乌凤的怀里,睡着了。
天快亮时,母豺赤莲僵卧在地上,嘴腔和鼻孔里不断朝外涌着血,已奄奄一息了,只有两只豺眼,仍睁得老大,冲着乌凤呦呦叫起来,声音嘶哑,每叫一声,身体便抽搐一下。
乌凤晓得,一个母亲在垂危的时侯,最放不下的是什么,最牵挂的是什么。它站起来,在自己的腿弯用力咬了一口,伤口漫出汪汪的血,然后,举起那只前爪,在每一只小豺崽头上滴了几滴血。这是一种血的誓言,也是一种血的承诺,唔,四个小家伙身上不仅镌刻了我的气味,还融进了我的血,从此以后,我就是它们的母亲,它们就是我的孩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绝不会让它们受到伤害的!
母豺赤莲双眼安详地闭上了,头一歪,永远睡着了。
天边露出一道玫瑰色的云霞,日曲卡雪峰背后,隐隐传来一阵雷声。这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宣告冬天快要结束,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