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2)
“你想错了!很遗憾,我的良心从没有因为丢下你而感到内疚,至于入伍——那时我只想穿上高统靴和灰麻布军装及拥有两支决斗用的手枪,所以才参加军队。等到靴子穿破了,外套也没了,没有任何东西可吃的时候,再挨饿受冻……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没有当逃兵,那只是一种最单纯的疯狂举动。这是一个人的血性使然。南方人永远无法忍受那接连不断的失败。但不管怎样,能得到你的宽恕就够了。”
“你没有得到宽恕,我觉得你只是条猎犬。”但说到最后这字眼时口气变得温柔起来,听起来好像是在说“宝贝”了。
“你撒谎,你已经宽恕了我。一般年轻的太太们,如果只是出于怜悯和同情,是绝对不会闯过北方佬的看守来看望一个犯人的。何况是这样一位整整齐齐地穿着天鹅绒长袍,戴着羽饰软帽和海豹皮手筒呢。噢,亲爱的,你看起来真得很美丽!感谢上帝,你没有穿得破破烂烂,更没有穿上丧服到这里来,我对那些穿着邋遢,老气横秋,又经常戴着黑纱的女人讨厌极了。看来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嘛。亲爱的,转过身去,让我好好看看。
他果然注意到了她的衣裳。他本来就很看重这些东西的,否则他就不是瑞德。她不禁兴奋地旋转起来,同时张开两臂,裙箍高高扬起,露出带饰边的裤腿。他那双贪婪地黑眼睛上上下下搜索着她的全身,生怕漏下了什么,这一贯厚颜无耻的赤裸裸的目光常常令她起鸡皮疙瘩。
“你看你多么漂亮、多么整洁,简直令人想入非非!要不是因为有北方佬在外面——噢,亲爱的,你现在是安全的,坐下吧,我不会乘机再占你的便宜了,不会再像上次见到你那样,”他一副悔恨的表情,“说实在的,斯佳,你不觉得那天晚上你有点自私吗?想想我为你做的一切,我冒着脑袋开花的危险——偷来一匹马——那是多好的一匹马呀!然后冲上去为我们的光荣事业奋斗!但是,所有的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又得到什么回报呢?是无穷无尽的风言风语和一记恶狠狠的耳光。”
她坐下来,谈话又偏离了她所希望的那个方向,他乍看到她时曾显得那样兴致勃勃,对她的到来是那样真诚的欢迎。他俨然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而不是她以前所熟悉的那个乖戾的流氓。
“你去劳苦难道就是为了要得到回报吗?”
“噢,那当然!要知道,我可是个自私自利的怪物啊!我付出每一个代价,都是要得到回报的。”
这话让她心里一下子感到凉了半截,不过她仍然强打起精神,又一次将耳环摇得叮叮直响。
“唔,瑞德,其实你并不怎么坏,只是太喜欢夸夸其谈而已。”
“嘿,你倒是真的变了!”瑞德笑起来,“你什么时候成了基督教徒呢?我让皮蒂帕特小姐追踪你,可是她并没有对我提起过,你变得更温柔了。你自己呢,斯佳,我们分手以后你是怎么过的?”
被他的话激起的积怨此刻还在她心中激荡着,她本想说些刻薄的话,但她还是露出满脸笑容,装作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他拉了把椅子过来,紧靠着她坐下,于是她也凑了过去,随和地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唔,谢谢你的关心,我过得还满不错,现在塔拉的一切都好起来了。当然,在谢尔曼经过那里后过了一段苦日子。不过令人庆幸的是他没把房子烧毁,而黑人们把牲口赶到沼泽地去了,大部分都保留了下来。今年秋天我们还获得了丰收,轧了二十包棉花。当然,这跟塔拉所能奉献的比起来是少了点。可我们下地的人也不多呀!爸爸说,来年我们会干得更好些。不过,瑞德,也许你不知道,如今在乡下真是乏味透了!你想想,没有舞会,没有野宴,人们所谈论的惟一话题就是时世艰难!天啊,我都快要闷死了,最后,在上个星期,我实在呆不下去了,爸爸才答应让我作一次旅行,好好散散心。于是我便来到这里,想做几套衣服,然后再到查尔斯顿去看看姨妈,要是再碰上个舞会,那才更有意思呢。”
谢天谢地,斯佳得意地想,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事情交待过去了!既不觉得太阔又不显一点寒酸。
“你穿上跳舞的礼服更美了,亲爱的,这一点你可是最清楚了。我想你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是你跟那些乡下情人玩腻了,现在想到这里寻个新鲜吧。”
这话使斯佳感到庆幸,瑞德在国外待了几个月,最近才回到亚特兰大,所以他才会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来。她不禁想起了那些乡下小伙子,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憔悴的小个子方丹兄弟,那些破落的芒罗家的男孩子,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的曾经的纨绔子弟们,现在正忙着耕地、劈栅栏和看老牲口,已经把以前的什么舞会和调情之类的玩意儿忘得精光了。但她马上不再想这些,而是格格地笑起来,装出被他猜中了的样子。
“瞧你说的,怎么会有这种事?”她略作辩驳地笑着。
“你是个没心肝的家伙,斯佳,不过也许这才是你的魅力所在呢,”他微笑着,一个嘴角略略向上翘成弧形,可她明白这是故意恭维,“因为你明白自己有着比天赋更多的魅力。甚至我也有这种感觉,尽管我的为人有点僵硬。我总是想你究竟有什么优点,竟能令我如此深刻地想着你。投降以来已这么久了,在法国和英国我得不到你的一点音讯,而且同周围许多漂亮的女士来往密切,但我总是惦记着你,想象着你目前的情况。”
斯佳听到他说别的女人比她漂亮,不觉生起气来,不过听到他居然时常惦记着她和她的魅力,又高兴起来,怒气很快就消了。他果然没有忘记她呀!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而且他表现得那么文雅,即使一位绅士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过如此了。
现在只要她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并暗示,她也没有忘记他,然后——
她又露出了笑脸,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胳臂。
“唔,瑞德,看你说的,你是在哄我这个乡下姑娘吧!我心里可是十分清楚,自从那天晚上你抛下我,根本就没再想过我。既然你周围有了那么多漂亮的法国姑娘和英国姑娘,你怎么说你经常想着我呢!不过我到这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废话。我来——我来这——是因为——”
“因为什么?”
“噢,瑞德,我真是为你发愁!为你担惊受怕!什么时候你才能离开这鬼地方呀?”
瑞德按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压在自己的胳臂上。
“我很感激你为我担忧。至于我什么时候能出去,这就很难说了,这要看看他们的绳索放多长了。”
“绳索?”
“对,我会在绳子放到最后的时候才离开这里。”
“他们不会真的绞死你吧?”
“会的,只要能再得到一点不利于我的证据。”
“啊,瑞德!”她把手放在胸前,喊出了声。
“你会伤心吗?要是你伤心至极,我会在遗嘱里提到你。”
他那双黑眼睛充满了无情地嘲弄的神色,同时捏紧了她的手。
啊,他的遗嘱!她生怕泄露了自己的心事,急忙垂下眼,但已来不及了,他的眼里突然掠过好奇的光芒。
“按北方佬的意思,我应当立个遗嘱。现在大家都对我的经济状况感兴趣。每天我都被带到一个不同的审讯台前回答一些愚蠢的问题,而外面也似乎在流传着这样的一个谣言,说我携走了联盟政府那笔神秘的黄金。”
“那么——这是真的吗?”
“这简直是在胡说八道,你也清楚,联盟政府只有一台印刷机而没有印刷货币的工厂呀。”
“那你的钱是怎么得来的?做投机生意吗?皮蒂姑妈说……”
“你倒真会盘问啊!”
该死的家伙,那钱当然是真的了。她十分激动,很难将话说得温和一些。
“瑞德,我只是对你现在的处境感到十分不安。难道真的一点获释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我的座右铭是‘绝望也没有用’。”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也许有’,我迷人的小傻瓜!”
她扬起浓密的眼睫毛看了他一眼,马上又垂下来。
“噢,当然像你这样的机灵人怎么会被他们绞死呢!你一定会想出个高明的办法来击败他们,获得释放的!等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怎么样?”她装出一副忸怩的样子,似乎说不下去了。脸上的红晕并不难做,因为她已喘不过气来了,心也打鼓似地怦怦乱跳。“瑞德,我很抱歉——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你知道——在拉夫雷迪,那时我——我多害怕,多着急,而你又是那么——那么——”她垂下眼,他褐色的手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紧了。“那时我就想,这辈子我也不会饶恕你的!可是当昨天晚上皮蒂姑妈告诉我,说你——说你——他们会绞死你——这把我突然吓到了,所以我——我——”她抬起头来,用殷切祈求的目光注视着他,目光中还含有揪心的悲痛。“啊,瑞德,要是他们把你绞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受不了!我——”这时,由于她再也无法承受他炽热的目光,眼睑又霎地垂下来。
再下去我就要哭了,她怀着激动又惊愕的惶惑心情暗自思忖,我是不是该让自己哭出来?那会显得更自然些吗?
他急忙说:“啊,亲爱的,你可千万不要有那种念头——”说着便狠狠地捏了她的手一把,她痛得仿佛骨头都要碎了。
她紧闭双眼,想挤出几滴眼泪来,但又不忘把脸微微仰起便于他亲吻。此刻,他的嘴唇几乎就要贴到她的嘴唇上来,那两片厚实执着的令她过后感到疲乏的嘴唇啊,她现在还记得那样的清晰。但他没吻她,失望之情油然而生,于是她微微睁开双眼,偷偷觑了他一下。他那毛茸茸的嘴正凑向她的双手,只见他拿起一只手,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举起另一只,在他的脸上贴了一会儿。她本来准备承受一番狂暴劲儿的,而瑞德这一温柔亲昵的举动反倒令她大吃一惊。她很想知道他脸上的表情,却因为他还低着头,无法看清楚。
她赶忙垂下眼帘,免得他忽然抬起头来看到她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浑身洋溢着的那股胜利之情也必然会明显地表现在他面前。他马上就要向她求婚——至少也会说他爱她,然后……她透过眼睑觑视着他,看到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正要吻她的手心,可是他突然惊诧地吸了一口气。她忙低头看自己的手心,这是一个陌生人的手心,而绝不是她斯佳?奥哈拉那白皙、带有小涡和柔软无力的纤手。这只手由于劳动和日晒已变得粗糙发黑了,而且布满了斑点。指甲已经磨损变形,手心里结满了厚厚的茧子,拇指上的血泡还有没有完全消失,上个月滚油烫伤的那个微红的伤疤是多么的丑陋刺眼!她恐惧地看着它,随即条件反射般把手握紧了。
这时他的头还没有抬起来,她仍然看不清他的脸。他却粗鲁地把她的拳头掰开,凝视着它,然后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拿起来,双手合在一起,默默地捧着,看着。
“看着我,”他终于抬起头来,但声音显得十分冷静,“放下那副装模作样的样子吧。”
她极不情愿地抬起头,脸上满是反抗和烦乱的神色。他的黑眉毛扬起来,眼里闪耀着逼人的光芒。
“你这样叫过得很好,是吗?种棉花赚了那么多的钱,能够外出旅行来了?你一直用自己的双手干着什么——耕地?!”
她想把手抽回来,可是他却拉住不放,一面用拇指抚摸着那些老茧。
“这可不像一位太太的手呀!”他说罢便把她的双手放到她的膝上。
“住嘴!”她高声喊道,“我用自己的双手在干什么,谁管得着!”
“瞧我多傻呀,”她又气恼又懊丧,“也许我该把皮蒂姑妈的手套弄到手——借来或偷来。可是我忘了我的手那么难看。当然了,他一定会看到的。现在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看来一切都完了,啊,怎么会在这个他马上就要表白的时刻,偏偏出了这种事呀?”
“你的手我当然管不着。”瑞德冷冷地说,同时将身子挪回去,懒洋洋地靠到椅背上,面无表情。
看来这回麻烦了。那么,如果还想从这挫折中挽回局面,只要她甜言蜜语地说说他——
“我看你也太鲁莽了,居然会把我的手说成那样,这只不过是上星期我骑马时没带手套,把手弄成这样——”
“骑马?见鬼去吧!”他冷淡地说,“你明明是用这双手在劳动,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为什么要骗我,说在塔拉一切都好呢?”
“现在,瑞德——”
“好了,好了。明白地说吧。你这次来到底为了什么?我几乎被你的假相迷住了,我还真以为你是在关心我,替我着急呢!”
“啊,我真是为你着急呀!真的!”
“不,你没有。就算他们把我绞死,你也不会有丝毫伤心的。这明明写在你的睑上,就像艰辛的劳动写在你手上一样,你干嘛不坦率地把你的要求告诉我呢,那样你更容易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因为,我最欣赏女人坦率了。可是你偏不,你到这里来,像个妓女一样晃荡着叮铛响的耳坠子,噘着嘴,一副媚笑着讨好嫖客的模样。”
他说最后几句话时并没有加重语气。可是这些话却像鞭子一样噼啪作响,她引诱他向她求婚的企图破灭了。如果他对她大发脾气,或者斥责她,就像别的男人那样,她倒还能对付。然而他这么平静,她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忽然感到巴特勒是个可怕的危险人物,谁也休想冒犯他。
“看来我的神经是出毛病了。我早该料到你这个人跟我一样,做任何事情都会有目的的。现在让我猜猜,你想干什么,汉密尔顿太太?你不会认为我会向你求婚吧?”
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你应该记得我经常说的那句话——我是不准备结婚的。”
她还是不说话。他突然粗暴地提高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