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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

第三十五章 (1)

她从消防站出来的时候外面已开始下雨,天空阴沉沉的。广场上的士兵都到棚屋里躲雨去了,街上也没有几个人影,她看不到哪里有车辆,只能一路走回去了,可路还远着呢。

她步履蹒跚地走着,白兰地的热劲渐渐消失了。寒风令她瑟瑟发抖,雨点朝她迎面打来,很快浸透了姑妈那件薄薄的外套,使得它黏糊糊的贴在她身上,她知道那件天鹅绒衣裳也快要被糟蹋了。而帽子上的羽毛早已水淋淋地耷拉下来,就像它们原来的主人戴着它们顶着雨在塔拉的后院里走动时那样。人行道上的砖块多已损坏,而且大段大段的路面已经没有了砖,有些地方的泥泞已有齐脚踝深,她的便鞋踩到上面就像被粘住似的,有时一拔脚却没有把鞋带出来。每当她弯腰提鞋时,衣服的前襟便落到泥里。后来她干脆就懒得绕开泥坑,随便地踏到里面,拖着沉重的裙裾径直走了过去,她能感觉到那湿透了裙子和裤腿边沿缠绕着她的脚踝,可是她已不在乎这套衣裳了,尽管她曾在它上面倾注了很大的希望。她只感到凄冷、沮丧和绝望。

她想到自己在离开塔拉时说过的大话,难道就这样回塔拉去吗?她怎么能告诉他们说他们都得流落到别的地方去呢;她怎舍得丢下那一切,丢下那红色的土壤,那高大的松林,褐黑色的沼泽地,静寂的坟地呢,就在那坟地上的柏林丛中还躺着她的母亲爱伦呢!

她在滑溜溜的道路上费劲地走着,心中又升起对瑞德的仇恨之火。这人十足就是个无赖!她巴不得他们绞死他,免得以后还得同这个对她所做的丑事和受到的屈辱了如指掌的人见面。当然,如果他愿意帮她,他是完全能够替她弄到那笔钱的。啊,绞刑还太便宜了他了呢!感谢上帝,他现在已经看不到她,看不到她那浑身湿透、披头散发、牙齿打颤的样子,她现在准是十分狠狈,而他见到一定会哈哈大笑的!

一路上,她遇到的那些黑人都对她咧着大嘴笑,他们还相互嘻笑着看着她在泥泞中连行带滑地匆匆走过,她有时停下来费力地把鞋从泥里拔出来,显得十分狠狈,他们竟敢笑话她,这些黑猩猩!他们竟敢对她这位塔拉农场的斯佳?奥哈拉小姐龇牙咧嘴!她恨不得痛揍他们一顿,打得他们浑身皮开肉绽。那些把他们解放出来,让他们来耻笑白人的北方佬,真该千刀万剐!

她沿着华盛顿大街朝前走着,她的心情同周围的景色一样阴沉,这里没有一点她在桃树街见到的那种喧闹和欢乐气氛。这里曾经有许多漂亮的平房,而如今都毁坏了,很少有被重新修复的。那些经过烟火燎绕屋基的黑乎乎烟囱(如今被叫做谢尔曼哨兵)令人沮丧地不断出现。一条条杂草丛生的道路通向过去曾经有过房屋的地方,从前的草坪如今长满枯草,一排排下车台上面还留着她所熟悉的名字,而拴马的桩子却不再系着缰绳。眼前一片静寂和荒凉,她的双脚已快冻僵,而回家的路还很长啊。

她听到背后有马蹄淌水的声音,便往窄窄的人行道边上靠了靠,以免皮蒂姑妈的那件外套溅上更多的泥污。她回过头看去,一辆四轮马车在街上缓缓地驶着,她想,要是赶车的是位白人便求他带一程。当马车靠近时,她还没看得怎么清楚,驾车的人却从高高的防雨布后探出头来,那是张似曾相识的脸,她走到街道上仔细一看,那人轻咳了一声,随即用一种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喊道:“怎么,这不是斯佳小姐吗?”

“啊,肯尼迪先生!”她喊了起来,走过街道,斜身靠在沾满泥泞的车轮上,也不在乎那外套弄得更脏了,“我遇见谁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过呢。”

他听到她这么说便高兴得脸红了起来,随即在马车的对面吐出一大口烟雾,然后嗖地跳下车,热情地同她握了握手,然后掀起那块防雨布,扶她爬上车去。

“斯佳,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你不知道近来这里很危险吗?而且你浑身湿透了,快用这毯子把脚裹起来。”

当他像只咯咯叫的母鸡那样为她忙这忙那时,她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她乐意有个男人对她献殷勤。有这么一个男人,即使是弗兰克?肯尼迪这样婆婆妈妈的男人也好,在身边忙活,咯咯地叫着,嗔怪她,那有多美啊!在刚刚受到瑞德的冷遇后,便尤感到惬意。而且,能在这种时候看到一张同乡人的面孔。她注意到他穿得很好,马车也是新的,那匹马也很骠壮,但弗兰克似乎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比他和他的那伙人一起到塔拉时也显得更老些。他很瘦,脸色憔悴,一双浑浊的眼睛深陷进去,那蜡黄的胡子也比以前稀疏多了,上面还沾着烟灰汁,而且很有点蓬乱。然而,相对于斯佳那被愁和苦,忧虑煎熬而疲倦的脸,他看起来还算精神焕发,心情愉快的呢。

“看到你很高兴。”弗兰克热情地说,“我不知道你到了城里,上星期我还见到皮蒂帕特小姐呢,可没有说你要来的。有没有——嗯——有没有别人同你一块到城里来?”

他还想苏伦呢,真是个大傻瓜!

“没有,”她说着,一面把那条暖和的毛毯裹紧身子,并试着把它拉上去围住脖子,“我一个人来的,也没有先通知皮蒂姑妈。”

他吆喝了一声,马便拉动车轮跑起来。

“塔拉的人都好吗?”

“唔,还行吧。”

她必须找事说说才好,可是要谈起来也真不容易啊,她现在只需找一个能让这老头一路说下去的话题就好了,那时就用不着她说什么话,只需偶尔应一下“真好”或“你真能干”就行了。

“肯尼迪先生,真没想到会遇到你呢!我知道自己不该同老朋友疏远,可我并不知道你到了亚特兰大呀,我记得你是在马里塔的。”

“我是到过马里塔,我在那里做买卖,我们的买卖可不少呢,苏伦小姐没跟你说过我已经在亚特兰大落脚了吗?她没有说过我开店的事吗?”

她模糊地记得苏伦曾唠叨过弗兰克和他的铺子,可她没注意过。她只需知道弗兰克还活着而终于有一天他会把苏伦从她手里领走就够了。

“不,她从没说过。你开了个铺子?你真能干。”

他听到苏伦竟没有提过他,心里顿时很不愉快,但马上又被斯佳一句恭维的话说得乐开了。

“是呀,我开了个铺子,而且我还觉得蛮不错呢。大家说我天生就是个买卖人。”他自豪地笑着。

斯佳心里嘀咕:这可是个自命不凡的老傻瓜!

“唔,你干什么都那么成功,肯尼迪先生,但想不到你居然会开起店来,前年圣诞节你还说你手里没有一分钱呢。”

他干咳几声,又搔了搔胡子,有些扭怩不安。

“噢,说来话长了,斯佳小姐。”

这下可好了!斯佳心想,终于能让他唠叨下去,不到家不罢休了,于是她高声嚷道:“那你说来听听。”

“还记得上次我们到塔拉搜集军需品的时候吧?从那以后不久,我便积极行动起来,我想说的是投身于真正的战争了,你知道,我们已很难为我们的军队做什么了。于是我想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来说最好就是直接上战场。我便去跟骑兵打了一会儿仗,直到肩膀上挨了一颗小小的子弹。”

他显得很自豪,斯佳便不失时机地插口:“多可怕啊!”

“唔,不算什么,只不过受点皮肉之苦而已,”他似乎有点不屑斯佳这种大惊小怪,“后来我便被送到了一所医院,后来,北方佬的突击队突然冲了过来,乖乖,那才真紧张呢!事先没有一点迹象,我们刚把物资装上一列货车,北方佬便冲了进来,我们只好从另一端赶紧地撤了出去,眼睁睁地看着北方佬把我们来不及装车的军需品烧掉。斯佳小姐,他们把我们堆置在路边的半公里长的物资都烧光了。我们仅能空着手逃出来。”

“多么可怕!”

“是的,就是这样可怕。后来我们回到亚特兰大,火车也开到了这里。斯佳小姐,你知道,那时战争已快结束了。因此——总之,有许多的瓷器、帆布床,床垫、毯子等等都没有人来认领。我可以肯定,这些都会被北方佬没收,我想,这就是我们投降的条件吧,难道不是吗?”

“唔。”斯佳心不在焉地应着,现在她已经暖和过来,有点睡意了。

“我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我做得对不对,”他带着发牢骚的口气说,“但是依我看,这批物资对北方佬毫无用处,而我们南部人却为它付出了白花花的银子。所以我觉得它应当仍属于联盟政府或属于联盟政府的人,你懂得我的意思吧?”

“唔。”斯佳仍心不在焉地应着。

“我很高兴你赞同我的看法,斯佳小姐。但是我良心总有点过不去。很多人对我说:‘唉,弗兰克,忘了它吧。’可我就是忘不了。你看我做得对吗?”

“当然对。”她说,尽管她根本不懂这个老傻瓜究竟在说什么,似乎是他的良心有点不自在。

“听你这样说我就更高兴了。宣布投降后,我除了十多块银元之外一无所有。你是知道他们在琼斯博罗毁了我的房子和店铺,我真是不知所措了。于是我用这些银元在五点镇旁边的一家旧铺子的废墟上盖了个屋顶,然后将那些物资搬进去做起买卖来。因为谁都需要床、床垫和瓷器的,我把他们卖得便宜一点,我想这些现在归我所有的东西本来也属于大家的嘛,不过我用卖来的钱又买了很多东西进来,这样我的生意就火起来,我就能从中赚到很多的钱。”

一谈到“钱”她的心思就被拉回来了。

“你是说你赚了钱?”

他见她有了兴趣,便更来劲了,因为除了苏伦,还很少有女人跟他说过超乎敷衍的话呢。现在得到斯佳这样的美人来倾听,真是他此生最大的荣幸。他使马慢下来以免过早回家。

一谈起钱斯佳的兴致就来了,她垂下眼睑毛悄悄地看着他。同时向他挪了挪身子。

“我还不是百万富翁呢。斯佳小姐,不过我今年还赚了一千美元呢!当然,其中的五百已经用于进货,修理店铺和上交税金了。我的净收入只是五百美元,而且从目前趋势看,明年我会有两千美元的净收入,这笔钱我也完全用得着,你不知道,斯佳小姐,我还有一件事儿准备干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笑笑,得意地将手中的缰绳抖了抖。

“我想,老谈这些生意定会令你厌烦的,斯佳小姐,你是用不着为生意上的事操劳的。”

“看你这唠叨鬼!”

“我知道自己对生意一窍不通,可我感兴趣呀,你尽管说下去,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可以给我解释嘛!”

“好吧,我跟你说我想办个锯木厂。”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