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3)
斯佳严厉地瞥了她一眼,嬷嬷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了一眼,那意思是什么都瞒不过她。
“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告诉苏伦?”
“我当然不会的!”嬷嬷说着,一边帮斯佳把脖子上的被头塞进去。
趁着嬷嬷在房间里忙着收拾东西,斯佳便静静地躺着,她知道现在满可以放心了。斯佳发现嬷嬷是个比自己更不愿妥协的现实主义者,那双布着斑点的老眼睛看人看物既清楚又深刻,有着孩子般的直率和真诚,凡是看到她心爱的事物要遭受不测时,她便会挺身而出,绝不为良心所阻扰。斯佳是她的宝贝,凡是这个宝贝孩子想要的东西,她就一定要帮她拿到,即使这个家伙是别人所有。何况斯佳还是爱伦小姐的孩子,嬷嬷要振作精神去帮助她,不遗余力。
斯佳感觉到了无言的支持,她慢慢暖和起来,原先在马车上心里闪烁的希望之火,此刻便成了熊熊火苗。使得她热血沸腾,力气也恢复了,在一种难以自控的激情撞击下,她几乎要纵声大笑。
“拿镜子来,嬷嬷。”
“把肩膀盖好,不要露出来。”嬷嬷命令道,递给她小台镜,黑脸绽开笑容。
斯佳往镜子里瞧了瞧。
“我这么苍白,”她说,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头发,“头发也乱得像鸡窝了。”
“你的确不太精神了。”
“唔……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吗?”
“瓢泼大雨。”
“好吧,无论如何为我上趟街。”
“冒这么大的雨?我可不去!”
“那——那就只好我自己去了。”
“那么着急呀?我看你今天已累得够呛了。”
“我要一瓶科隆香水,”斯佳说,一面细细地打量着镜里的自己,“你得给我洗头发,用科隆香水漂洗,还要给我买一瓶籽汁,好用来把头发抿得服贴些。”
“这种天气就别洗头发了,你也不必用什么香水往头上洒了,像那些贱货似的,只要我活着我就不让你那样做。”
“噢,不——我就是要嘛,快从我包里拿出那个五美元的金币,到街上去。噢,对了嬷嬷,你再顺便买一盒胭脂吧。”
“买盒什么?”嬷嬷疑惑地问。
“你甭管那么多,只要买胭脂就行了。”
“我可不买那种我不知道的什么东西。”
“你真麻烦,那就告诉你吧,那是种颜料,专门用来往脸上擦的,不要气鼓鼓地站在这里发呆了,快去,快去!”
“颜料!”嬷嬷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擦脸?!好吧,我可是没丢过这种脸呢,你真是昏了头了!爱伦小姐在墓里为你羞耻呢!把你的脸擦得像个——
“罗毕拉德奶奶就常用胭脂,而且——”
“是呀,她还只穿一条裙子,故意用水打湿让裙子贴在身上,但不能说明你也可以那样做呀!在老小姐年轻的那年代就是那样不要脸的,可如今时代不同了,而且——
“天哪!”斯佳终于嚷了起来,她已经急了,用力把毯子一掀,“你给我马上滚回塔拉去!”
“除非我自愿回到塔拉去,否则你休想!”嬷嬷也气冲冲地说,“而且我就要呆在这里。乖乖地躺回去,难道你想得个肺病不成?反正,斯佳小姐,这种天气我们哪也不能去。我的天!你多像奥哈拉先生呀!躺下——我可不能去给你买什么颜料呀!谁都会知道我是给自家孩子买的,那就太丢人了!斯佳小姐,你长得那么漂亮,不用再擦什么东西了,除了坏女人,谁也不用那种东西的。”
“可是你没看到她们擦了都显得更漂亮了吗?”
“我的天,你这是什么话!宝贝,把湿袜子脱下,我不能让你去买,爱伦小姐不会原谅我的,快上床去躺下吧,我这就给你买去,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铺子。”
那天晚上在埃尔辛太太家,范妮举行了婚礼。当老列维和其他乐师一起奏起舞会的乐曲时,斯佳兴奋地看看四周。又一次在舞会上了,多令人激动啊,当她挽着弗兰克的手走进屋里时,所有的人都拥上来惊喜地欢迎她。男人们都显得那么大度,似乎已把从前她让他们伤心的事忘了,而姑娘们也仿佛想不起她曾经千方百计地引诱她们的情人的事了。甚至连梅里韦瑟太太,惠廷太太、米德太太和那些在战争后期对她非常冷漠的寡妇们,也忘掉了她那些轻率举动和她们对她的反感,而只记得她们同样遭受的磨难和挫折,她们吻她,噙着泪说起她母亲的去世,并详细询问她父亲和妹妹的近况。
斯佳尽管很高兴,但也有点惴惴不安。因为她那身天鹅绒衣裳。从膝盖以下都是湿的,而且边上泥污隐隐可见。斯佳生怕有人注意到她这副邋遢相,从而知道她只有这么一件新衣裳。令她稍感宽慰的是,在场许多客人的衣裳也都不太体面。那都是些旧衣服,显然已经缝补过和仔细熨过。她的衣裳尽管湿了,沾了些泥污,但至少还是完整和崭新的,——除了新娘那身洁白的缎子结婚礼服,整个晚会实际上就只有她一件新衣裳了。
斯佳听皮蒂姑妈说过埃尔辛家的经济状况,不知他们哪有这么多钱,竟弄到一件缎子衣裳。以及晚会上的茶点、装饰和乐队,等等。这可得花一大笔钱啊。在目前这种艰难时期举行这样一个婚礼,在斯佳看来完全是一种奢侈行为,毕竟,随意挥霍金钱的年代已经过去。为什么人们还要像往常那样摆阔气呢?
不过很快她把这种感觉忘了,再说这又不是花她的金钱,何必为别人做的蠢事而烦恼破坏自己的兴致呢。
她发现新郎竟是个熟人,是从斯巴达来的托米?韦尔伯恩,她曾护理过他。他是一个六英尺多高的英俊小伙,由于臀部受伤成了驼背,他看来像个小老头了,走起路来显得很吃力,一瘸一拐的,然而他似乎对自己的外表满不在乎,那神气就像对谁也不领情似的。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学医,当起承包商来了,手下有一支爱尔兰劳工队伍,正在建造一个新的饭店。斯佳暗想他这个模样怎么会干如此繁重的活儿,但她没有问,只是又一次伤感地意识到:一旦为生活所迫,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托米和休?埃尔辛还有那猴子般的雷内?皮卡德跟她站在一块说话,这时桌椅和家具都推到了墙边,准备跳舞了。休还是那个瘦弱和神经质的孩子,仍然是那一绺浅褐色的头发、柔弱无力的纤细的双手;这些她都清清楚楚地记着,但雷内自从上次休假回来同梅尼尔?梅里韦瑟结婚以后,模样已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他那对黑眼睛依然闪烁着高卢人的神采和克里奥尔人的热情,然而,有时在他开怀大笑时,脸上还隐隐约约地流露出某种严峻的表情,这是在战争开始时所没有的。而且,他身着义勇军制服时那种高雅风度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颊美如花,双眼碧如玉!”他一面说,一面亲吻斯佳的手并赞赏她脸上的胭脂,“还像上次在义卖会上见到你时那样漂亮。我是永远也忘不了你把你的结婚戒指丢到我盆里的情形的。嘿!那才是真正的勇气呢。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会等那么久才戴上另一只戒指!”
他眨了眨眼睛,用胳臂肘碰了碰休的肋部。
“我也没想到你会卖起馅饼来呀,雷内?皮卡德!”她说。雷内并没有因为有人揭他这不光彩的职业而感到不快,反而拍着休的肩膀放声大笑起来。
“说得对!”他大声嚷道,“不过,那是岳母梅里韦瑟太太让我干的,我本来是要拉小提琴的,并且打算靠饲养赛马安稳地过完这一生。不过,尽管我推着馅饼车也高兴着呢!岳母让你干些事情,你总不能不干吧。她本来应当做一位将军,不是吗,托米?”
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谁也管不着你,斯佳心想,他的家族曾经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拥有广袤的土地,在新奥尔良也有一幢大厦,他竟然也愿意推着车子卖馅饼呢!
“我想要是我们的岳母参了军,我敢打赌用不了一星期北方佬就会垮掉,”托米表示赞同,“我们能坚持这么久,全亏我们背后那些不愿投降的太太们。”
“她们绝不投降,”休纠正说,脸上流露出略有讽刺的微笑,“今晚这里没有一个太太是投降过的,不管她们的男人在阿波马托克河的表现如何。她们受得苦比我们多得多,至少我们还能在战斗中发泄发泄呢!”
“于是她们便只有恨了,”托米补充说,“唉,斯佳,是这样吗?太太们看到自己的男人流落到这种地步,会比我们难受得多。本来休要当法官,雷内准备在欧洲的国王面前拉小提琴——”他发现雷内正要揍他,便闪开了,“至于我,我可以做大夫嘛,可是如今——”
“只要给我时间,”雷内喊道,“说不定到时候我会成为南部的馅饼大王呢!而你,托米,你会拥有爱尔兰奴隶而不是黑奴了。多美的变化——多大的笑话啊?还有,斯佳小姐和媚兰小姐,你们会怎样呢?难道你们在挤牛奶、摘棉花吗?”
“真是,不!”斯佳冷静地说,她不理解雷内的这种变化,有一些玩世不恭,“我们让黑人干这种活儿。”
“媚兰小姐呢,听说她给她的孩子取名博雷加德。你告诉她,我雷内说过,除了‘耶稣’,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他微笑着,两眼闪出自豪的光芒。
“可是,还有罗伯特?爱德华?李呢,”托米提醒他,“我没有贬低他的意思,不过我的第一个儿子将叫鲍勃?李?韦尔伯恩。”
雷内笑着耸耸肩。
“我给你说个笑话吧,你知道克里奥尔人是怎么看我的博雷加德和你的李将军的吗?在驶进新奥尔良的列车上,一个弗吉尼亚人碰上了博雷加德军队中的一个克里奥尔人,弗吉尼亚人滔滔不绝地谈着李将军,而那位克里奥尔人显得很客气,听了大半天,似乎要记住似的,然后微笑着说:“李将军?噢,对了!现在我知道了!李将军!就是博雷加德说他很好的人!”
斯佳不明白这个故事有什么可笑,只是觉得克里奥尔人也跟查里斯顿人和萨凡纳人一样傲慢!而且,她觉得艾希礼的儿子本应按他自己的名字来取名的。
乐队开始演奏《老丹?塔克》的乐曲,托米便来邀请她跳舞。
“你跳舞吗,斯佳?本来我不敢请你——”
“不,谢谢。我还在为母亲守孝呢。”斯佳说,“我只坐在这里,一次也不跳。”
她从人群中找到了弗兰克?肯尼迪,他正在和埃尔辛太太闲聊,便招呼他过来。
“我想到那边壁龛里坐坐,要是你能拿点吃的来,我们便可在那里好好谈谈。”等那三人全走开,斯佳便对弗兰克这样说。
他连忙去给她拿了一杯葡萄酒和一片薄饼来。斯佳在客厅尽头的一个壁龛里坐下,看到这么多的人和又一次听到音乐,她一激动,便把早晨在瑞德那里发生的丢人的事扔到脑后去了。什么时候回想起瑞德的行为和她的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