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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第三十一章 (2)

这个当然,无论谁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总是第一个就来告诉她。她是这样想的,并为此感到无比懊恼。

“你咋不跟威尔克斯先生说呢?说不准他会有好主意呢。”

威尔用温和的眼光望着她,这使她感到自从艾希礼回家的那一天起,他就明白了一切。

“他在下面的果园里劈木头呢。我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他的斧子响了,但我想他的境况也不会比我们好,我是指钱的方面。”

“我只是想跟他谈谈这事,这难道不行吗?”她突然提高了声音,并把裹着脚的碎棉絮踢开,站了起来。

威尔默不作声,只是在炉火前不住地搓着双手。“那你多穿点衣服,把围巾裹上吧,斯佳小姐,外面冷着呢。”

斯佳没有披围巾,她急着见艾希礼,她要把她遇到的困难告诉他,而围巾在楼上,她等不及了,匆匆走了出去。

要是他一个人在那儿,那会多好啊!自从他回来以后,她还没单独跟他说过半句话。他总是跟家人在一起,媚兰总是伴着他,还不时拉一下他的袖子,好像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会消失似的。斯佳对这副亲昵的样子极为妒恨,虽然她曾想过也许他已死了,这种感情也一度消失。现在她要单独去找他了,她希望不会再有人妨碍她跟他单独谈谈了。

走过那片光秃秃的树枝的果园,野草上的水滴透过那双磨穿了鞋跟的拖鞋,打湿了双脚,一股凉气从脚迅速传遍全身。但她不在乎,她已听到沼泽那边传来艾希礼的斧子的震响了。

北方佬已把那些栅栏都烧光了,要重建起可不是易事。没有东西是容易的,她忿忿地想,并感到无比懊恼。为什么艾希礼不是她的丈夫,如果他是她丈夫,她可以靠在他怀里,可以嚷着搡着,把一切负担都推给他,催他尽力尽快解决,她不必为这些事烦忧,那有多惬意呀。不过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他已是属于媚兰的了,她不禁又冒起一股莫名的火。

转过一丛在寒风中无力地摇曳着的石榴树,她便看到了他。艾希礼拄着斧柄,正在拭擦着额头的汗珠。他只穿着一条粗布裤子,已经有几个地方破了,上身是一件杰拉尔德的衬衫,那件以前只有法院开庭日或野餐时才被用上的衬衫,现在已经皱巴巴的,套在新主人身上,显得那样的窄小。他的上衣挂在树桠上,随着光秃秃的枝条飘曳着。看到她过来,他直起了身子。

看着艾希礼衣衫褴褛,手持利斧,她都忍不住要流泪。她不愿看到她那文雅善良的艾希礼竟是这副衣衫褴褛、劳苦不堪的样子。他的手不是用来干活的,他的身子也应该只配穿绫罗绸缎。他应该坐在高堂里同亲朋们高谈阔论。或者在雅致的阁楼里写诗弹琴,而这些音韵作品又无需赋予什么涵意,只要他们自娱就行。

她不能忍受艾希礼受这种委屈,尽管自己的孩子用麻布袋作围裙,威尔比大田里的苦力工作得更辛苦。她就是忍受不了艾希礼受苦,他太文雅了,太高贵了,他是绝不能过这种生活的。她宁愿自己去劈木头,去受苦受累,也不愿艾希礼受到丝毫的委屈。

“亚伯拉罕?林肯就是劈栅栏出身的呢,”艾希礼耸耸肩,“你想想,哪天我也能当上总统。”

斯佳叹了口气,他总是在困难面前谈这种轻松的事。甚至有时她会为他的话大发雷霆,因为在她看来,这些都是严重的问题。

斯佳把额外税金的事直截了当地跟他说了,一说出来就觉得如释重负。她企盼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会有办法的。但艾希礼并没说什么,只是从树枝上取下上衣,披在她发抖的身躯上。

“怎么啦,”斯佳忍不住问,“你不觉得我们必须弄到那笔钱吗?”

“那当然。但从哪弄呀?”

“我正问你呐。”她气恼地跺了一下脚。刚才已御下的重负又压上了肩头。她忍不住要哭,他竟连句安慰的话也没说。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回来这么久,我知道只有瑞德?巴特勒才真正有钱。”

这是从上星期皮蒂帕特姑妈给媚兰的信中得知的,信中说瑞德用一辆两匹骏马拉的马车把大把大把的美钞运回了亚特兰大。只是她还曾提及他的钱是不干净的。姑妈的看法是在亚特兰大颇为流行的,就是说瑞德曾卷走了联盟州金库里的一笔价值数百万的款子。

“别提这种人,”斯佳打断了他的话,“只要世界上还有流氓,他就算一个。只是我们该怎么办?”

艾希礼放开斧子,抬头看着远方。好像他的眼光落到了她远远看不到的地方。

“我不光为我们在塔拉的人担心,我还担心整个南部的每一个人。我们都该怎么办?”

她几乎要吼道:“让南部的每一个人见鬼去吧!问题是我们怎么办!”但她忍住了,她只觉得那种厌倦又涌上了心窝,而且比往常更甚。艾希礼竟一点也帮不上忙。

“这种情况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你只要看看历史上每一文明的遭到毁灭的过程就知道了。大浪淘沙,强者生存。虽然会遭受很多苦难,但也算有幸。”

“亲历一次什么?”

“诸神的末日。虽然我们南方人并不自认为是神。”

“噢,我的上帝。艾希礼?威尔克斯!请你不要再给我胡扯了。这次要淘汰的是我们。”

她这种夸张了的疲惫感好像使他震动了,从遥远的遨游中回到现实。他捧起了她的双手,轻吻着两只手心和手上的老茧。

“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手。这是双很美的手。因为这双手勤劳、结实。斯佳,每一个老茧,每一个伤痕都是上帝对你勇敢坚强的奖赏。你为了我们大家,为了你父亲,那些女孩子们、媚兰,那宝贝,那些男人,还有我,把手磨出了老蛮,但这仍是我所见的最美的双手。我知道你会想:‘这里有个不切实际的家伙在胡扯古代诸神的废话,而无法解决现实中面临的问题。’亲爱的,是不是这样?”

她默默地点点头,只希望他永远握着她的双手。然而他却慢慢放开了。

“你来这里找我,是想得到我的帮助。可是我没有这种本事呀。”

他苦着脸,凄凉的目光转向那把斧子和那堆木桩。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的家,我的财产,都没了。属于我的那个世界已经消失了,我现在是毫无用处。我帮不了你,斯佳,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学着做一个笨拙的农夫。可是这样我是无法帮你保全塔拉的。你以为我们在这里全靠你的周济过活,还不明白这处境的悲惨吗——唔,全靠你的周济。我今生今世报答不了你为我和我们全家所作出的牺牲,出自你善良仁慈的牺牲。我越来越深刻感受到这一点。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自己是那样的无能,以致不配得到你赏赐给我们的恩泽。我这种喜好空谈的恶习,使我更加难以面对新的现实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斯佳?”

她点点头,虽然她对他所说的话并没一个清晰的概念,但她还是细心倾听他所说的每个字。这可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向她敞开心扉。尽管他的外表还显得离她那么遥远。她为这个新发现激动得不能自已。

“不愿直面赤裸裸的现实,是我的懦弱。直到战争爆发,我还把生活成当幕布上的戏剧一样,从没感到它是真实的。我也乐于如此。我不喜欢把一切事物弄得清清楚楚,我只希望它们模糊些,有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他稍稍停了一下,凄然一笑,皱巴巴的薄衣随着寒风抖动。

“总的来说,我就是个懦夫,斯佳。”

斯佳并不在乎他所说的影子戏和模糊轮廓的话,她只在语言上听懂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她知道那并非真话,他身上没有半分懦弱。他细长的身躯的每根线条都证明他继承了历代祖先的勇敢和英俊,而且他在这次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每个细节都是斯佳深为自豪的。

“不是的,你不是这样的!一个懦夫不会在葛底斯堡爬上大炮鼓励舞士兵振作起来重新战斗,将军也不会亲自给媚兰写信讲一个懦夫的事迹。再有……”

“那并非勇敢。”他不屑地打断,“战争就如香槟酒,它既能影响英雄的头脑,也能迅速影响懦夫的头脑。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不是你把敌人搁倒,就是你被杀掉,在那种情况下,傻瓜也会勇敢起来。我现在说的又是另一回事,而且这种怯懦,比第一次在战场上听到炮声听上去的情况还要糟糕。”

他费劲地说出来,仿佛说出来就更令他痛苦似的。要是换了别人,斯佳肯定会认为他是故作谦虚或另有所图而不屑一顾。但她知道艾希礼不是这样的人,他的眼睛里还流露出对她躲躲闪闪的神色——那不是恐惧,也不是抱歉,而是对于一种无法逃避而又不可抵挡的压力的一种焦虑心情。寒风吹拂着她又湿又冷的双脚,她不禁又打起颤抖来,这颤抖与其说是因为寒风,还不如说是因为他的话激起了她心中的恐怖。

“那么,艾希礼,到底什么东西使你惧怕呢?”

“噢,是些无可名状的东西。说出来也许十分可笑。最主要是生活突然变得太现实了,变得那么切身了,不得不同一些繁琐杂事打交道。这并非是我不愿意在这泥泞中劈栅栏,而是我无法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现实。我实在无法忍受我所爱的过去生活中的那种美就此消失。斯佳,战前的生活多么美,多么富有魅力,就像古希腊艺术那样圆满、完整的匀称。虽然并非对所有的人都如此——这点我现在是懂得了。但至少对于我,生活在‘十二橡树’村是真正完美的。我只适合于那种生活,我完全就是它的一个部分。但是它已经没了,我与这种新生活格格不入。因而我感到害怕。我现在才晓得,我以前就生活在一出影子戏里。我回避了所有非虚幻模糊的东西,所有太现实、太有生气的人和情景。我讨厌它们闯入我的生活。还有你,斯佳,你太现实了,太有活力了,而我却懦弱得只愿与影子和梦幻为伍。”

“那么——那么,媚兰呢?”

“媚兰是个最温柔的梦,只是我梦想的一部分。假如没有战争,我会在我的梦里度过悠闲的一生,幸福地长眠在‘十二橡树’村,愉快地看着生命的消逝而不觉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部分。然而战争一来,生活的真面目就跳出来,把我的梦击碎了。我首次参加行动时——那个布尔溪战役——我看到我的童年伙伴被炸得四处飞溅,手一块,脚一块的,垂死的马匹在凄惨地嘶叫,我领略到开枪杀人和看着他们喷血扑倒的令人作呕的恐怖感觉。这还不是最坏的情景,战争中最可怕是那些我必须与之相处的那些人。”

“我一直在回避与人打交道,因此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然而战争终于使我明白。我曾经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其中住着的都是些梦想人物。战争使我知道真实的人是怎么样的,但它并没教我如何同这些人一起生活。我害怕永远也学不会。我现在明白了,要养活我的妻子儿女,我就必须在那些与我毫无相似之处的众人当中开辟自己的生路。至于你,斯佳,你是那种抓住生活的双角同它扭打,使它顺从你的人。可是我,我甚至不知如何去适应生活。斯佳,我害怕的就是这。”

他用低沉纯厚的声音继续他那令人难以理解的情感独白。斯佳偶尔抓住一些话,试图理解它们的意思,但那些话就像野鸟那样噗地从她手中飞走了。她觉得有条鞭子在残忍地驱赶着它,但她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