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3)
“斯佳,我不知道我孤独地绝望地意识到我个人的那出戏已结束了是在什么时候,也许就是在布尔溪战役爆发后五分钟,当我看到我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倒地的时候。但那时我知道事情结束了,我再不是一名悠闲的旁观者了。不,我突然发现自己上了银幕,成了一个演员,在摆一些无谓的姿势。我的内心世界没了,人们侵占了它,这些人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他们的像野蛮人的行动也与我的意愿格格不入。他们随意蹂躏我的小天地。有时情况糟到难以忍受我却也找不到一席容身躲避之地。我在监狱里曾想着等战争结束后,我就可以回到我的生活中去,回到我的梦想中去,我就可以再看到那出影子戏了。但是,斯佳,这已不可能了,战争已经破坏了一切。而目前我们所面临的是比战争还要糟、比监狱更糟——对我来说甚至比死亡更糟的局面……斯佳,我是在受恐惧的煎熬呀。”
“但是,艾希礼,”她接口说,犹如在迷惘的黑夜中摇曳的火光,“要是你是为我们的饥饿担忧那么——那么,唉,艾希礼,我们可以想办法!我想我们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艾希礼转过来看着她的脸,灰色的晶莹的眼睛中流露出钦佩的眼光。但目光很快又变得茫然了,这使她的心不由得猛地一沉,意识到他并不是在担心饥饿的问题。他们常常像是用不同语言交谈的两个人。她是那样地深爱着他,以致每当他像现在这样畏缩时,就犹如烈日当空时突然乌云密布,把她独自留在风雨欲来的旷野中。她真想抓住他的肩膀,靠在他怀里,让他明白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什么他想象或梦见过的虚幻的东西。她想领略到和他合二为一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自从他从欧洲回来,站在塔拉的台阶上对着她微笑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渴望着,她一直企盼着那一刻的到来。
“我挨过饿,我知道挨饿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他说,“但挨饿并不能使我害怕,我害怕的是失去我们旧生活中的那种慢悠悠的美感,还得去面对生活。”
斯佳感到绝望,她思索着,也许媚兰会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媚兰经常与他谈这些蠢话,什么诗呀,书呀,梦呀,月光呀,流星雨呀,等等什么的。他与她所害怕的不同。他不怕挨饿,不怕寒风刺骨,也不怕被从塔拉赶出去。然而他现在正面对着恐惧嗦嗦发抖,这倒是她始料不及的。她不明白在这劫后余生的世界里,除了挨饥受冻以及丧失家园,还有什么更令人害怕的东西。而且她思量过,只要她细心倾听,她会懂得他的意思,晓得怎样去回答。然而她完全失望了。
“啊!”的一声包含了极大的无奈,她就像一个费劲地打开一只包装漂亮的礼盒而发现里面空无一物的孩子似的。听到这声叹息,艾希礼惨然一笑。
“原谅我对你说了这么多话,斯佳,你不会理解的,因为你根本不明白恐惧的含义。你有颗狮子般的心,又不会胡思乱想。我非常羡慕你这两个品性。你永远不会害怕面对现实,也不必像我这样逃避现实。”
“逃避?!”
仿佛这是她惟一能听懂的字眼,原来艾希礼也跟她一样厌倦了斗争,所以才要逃避,想到这,她不禁激动起来。
他困惑了,斯佳却把一只手殷切地放到他的肩膀上。
“你听我说,”她忙不迭地讲起来,“我跟你说,我厌倦了这一切,简直厌倦到了极点,我再也不愿忍受了。我为了吃用挣扎过,我拼命拔草、锄地、摘棉花,甚至扶犁耙。我为此累死累活的,一刻也不停。我告诉你,艾希礼,南部死了!它已经死了!那些北方佬、自由黑鬼以及那些提包党人占有了它,任意蹂躏了它,什么也与我们无关了。艾希礼,我们逃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吧,这已没有属于我们的了。”
他严肃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审视着她那烧得通红的脸。
“不错,我们逃走吧——丢下所有的人,我确实懒得再为他们拼命挣扎。他们会有人照顾的。经常有人照顾那些不能照顾自己的人。啊,艾希礼,我们走吧。你和我,离开这里。我们可以到墨西哥去,那里的军队需要军官,我们会在那里过得很惬意的。我能为你做事,艾希礼,什么事我都可以替你做。你清楚,其实你并不爱媚兰……”
艾希礼一愣,脸上浮现出惊诧的神色,要张嘴插话,但是她滔滔不绝的谈势容不得他张口。
“你曾对我说你是爱我——是的,你说过,你会记得的!我知道你并没有改变!我敢肯定你没变!你刚才还说过媚兰只不过是你的一个梦罢了——啊,艾希礼,我们逃到墨西哥去吧,我一定会使你快乐。而且,”她忿忿地补充道,“不管怎样,媚兰可不能——方丹大夫说过她再也不能为你生孩子了。而我能……”
艾希礼的双手紧紧捏住了她的肩头,使她痛得合不上嘴,而她自己也已累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们忘了在‘十二橡树’村的那一天吧。”
“你以为我会忘得了吗?难道你忘记了吗?你敢说你不爱我吗?”
他深深吸了口气,紧接着回答。
“是的,我不爱你。”
“你撒谎。”
“就算是撒谎,”他的声音竟是可怕的平静,“那也是容不得商讨的事。”
“你是说——”
“你以为我能丢下媚兰和孩子自己跑掉吗,就算我恨他们两个人?我能让媚兰心碎吗?能让他们母子靠朋友的周济过日子吗?斯佳,你是不是疯了?你的仁慈、你的忠诚到哪去了?你还有你父亲和那些女孩子们,你不能丢下他们不管。你对他们负有责任,就像我要对媚兰和小博一样。因此不管你愿意也好,厌倦也好,你都得对他们负责,因为他们还在这里。”
“我可以丢下他们——我已经厌恶他们——我已为他们烦够了——”
艾希礼向她俯过身来,这使得她紧张得连心脏都要脱腔而出,她以为他要拥抱她了。然而,他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像哄小孩子那样安慰着她。
“这我能理解,你已经肩负了三个男人的重担。你是已经厌倦了,疲乏了。因此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我会帮助你的——我会学,我不会永远都如此笨拙——”
“你要是真想帮助我,”她忧郁地说,“那就带我离开这里,让我们到别处重新开始,寻找我们自己的幸福。那是惟一的办法,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是没有什么了,”他淡淡地说,“什么也没有了——除了名誉。”
她怀着几经挫折的渴望盯着他,仿佛第一次看到他那弯弯的睫毛浓密得像熟透的麦穗,他那颗裸露的脖子上的头也那样的高傲,瘦长挺直的身躯充分体现出高贵和威严的气质,褴褛的衣衫并不能遮住这一切。俩人的目光碰到了一块。她觉得自己的目光充满了祈求,而对方的眼睛却如灰色天空下的湖泊那样平静、深邃。
她从他眼里看出了一种对她的梦想和欲望的恐惧。
一种失落和疲惫之情迅速袭遍她全身,她抱头哭起来。他从没见过她哭泣。他从没想过像她这样倔强的女人也会有眼泪。他慌了神,忙凑近她,把她拥在怀里,亲切地抚慰她,把她的头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小声地安慰:“亲爱的!我的宝贝——你别这样!你千万别哭呀!”
这一接触,他感到她在他的怀里发生了变化,这个苗条的身躯散发着一股狂热的魅力,那双仰视着他的碧绿眼睛中洋溢着温柔而炽热的光芒。突然,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不再是寒冷而荒凉的冬天,而是花香四溢的春季。对于艾希礼,春天已经再一次回来了,那个快要忘却了的充满着翠绿的沙沙声和喃喃声的明媚的春天,一个舒适而又惬意的春天,那种年轻人渴望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今又回来了。而从那以后所有令他痛苦,令他惧怕的事情都隐退了,他眼里只有朝他凑过来的两片鲜红的樱唇,那动人的颤抖。于是他吻了她。
她觉得耳里嗡嗡作响,仿佛是放在耳边的海螺的声音;顺着这声音,她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急跳。她感到她的身体已经融入到他的身体中去了,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站着,他如饥似渴地狂吻着她的嘴唇。似乎永远也吻不够,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
然而后来他突然松开了她,她感到自己站立不住,赶紧扶住栅栏支撑着。她抬起头看着他,双眼充满了爱欲和胜利之火。
“你爱我!你是爱我的!你说呀——你说!”
他的双手还搭在她肩上,他的手还在颤抖,这个她能感觉出来,而且她很喜欢这样颤抖。她再次向他凑上去,但他微微向后退了一下,没有让她贴近,而看着她的那双已经没有丝毫疏远之意的双眼,而今又充满了绝望挣扎的神色。
“不!不要这样!”他嚷着,“你再这样,我就要对你无礼了。”
她甜蜜地笑着,她已忘了时间、地点和一切,脑中只有他的嘴唇紧贴着她的嘴唇时的那种甜蜜的感觉。
他搭在她肩上的双手突然用力地猛摇着她,使得她的满头乌发凌乱地洒了下来,披散在肩头上。他的双手仿佛灌注了对她——和对他自己的满腔怒火。
“我们不能这样!”他喊道,“我告诉你,我们是不可能的!”
斯佳被他的举动吓呆了,头发已经蒙住了她的脸,如果再让他摇下去,她的脖子非断不可。她竭力挣开了他,两眼瞪着他,他的额头渗满了小小的汗珠。他双拳紧握,似乎在忍受着某种痛苦。他盯着她的脸,灰色的双眼似乎要把她刺穿。
“这都怪我——与你无关,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因为我要带媚兰和小博走了。”
“走?”她痛苦地叫着,“啊!不!不要走!”
“是的,我们要走了,这千真万确!难道做了这种事我还能留下来吗?而且这种事以后还会发生的——”
“不,艾希礼,你不要走。你为什么要走呢?你是爱我的呀?”
“你不要逼我,好,那我就说,我爱你——”他突然粗鲁地朝她凑过去,把她吓得连连后退,靠到了栅栏上。
“我爱你,我爱你的敢说敢做,爱你的敢爱敢恨,爱你的十足的冷酷无情。你让我爱到什么程度,爱到我刚才几乎败坏了给我和我一家庇护的殷勤款待,爱到我几乎忘掉了我的世界上最好的妻子——爱到我把持不住,能在这泥地里就对你放肆!把你当我——”
她脑中一团乱麻,心好像掉进了冰窖一样。她结结巴巴地说:“要是你那样想——而又没把我怎么样——那你就是并不爱我。”
“你永远无法理解我。”
他们相对无语,突然斯佳打了个寒噤,她就如作了一次长途的旅行后归来,发现冬天还没过去,空旷的田野由于干枯的残梗而显得荒凉,而使得她自己更感寒冷。她也看到了艾希礼历经沧桑而又冷漠的面孔,那张她如此熟悉的面孔,如今也回来了,那也是寒冬中的一道景象,而且由于悔恨和痛苦而更显萧瑟。
这时她真想抛下艾希礼掉头而走,她要觅个地方藏起来,但是她觉得困乏到了极点,懒得走动,甚至连说话都感到劳累。
“没啥可说了,”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一切都完了。没有什么值得爱的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去挣扎拼命的了。就这样,你走了,塔拉也完了!”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慢慢地弯腰从地上挖起一撮红泥土。
“不,还有些东西呢,”他说着,脸上又恢复了原先那种微笑,这微笑含有嘲弄的意味,既是对他自己,又是对斯佳,“有些你爱得比我更深的东西,虽然也许你并没意识到,你还有塔拉呢。”
他拉起她的手,把那撮润湿的泥土塞到她柔软的手里,并把她的手指拢起来。现在他的手已经不发烫了,也不颤抖了,她也一样。她瞧了瞧那撮红泥土,她并不觉得这对她有什么意义。她看着他,渐渐模糊地意识到他有一种精神上的完整性,那不是她那热情的双手所能分裂的,任何人都不能。
即使你让他死,他也绝不丢下媚兰。虽然他是那样地深爱着斯佳,但是他不会同她苟合,他总是在防着她,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永远也穿不过那身铁甲。热情殷勤,忠诚仁慈,这字眼在他看来有着比她更重要的意义。
润湿的泥土在她手里是冰凉的。她又一次看了看它。
“是的。”她喃喃自语,“我还拥有这个呢。”
刚才,她并没觉得艾希礼的话有什么意义,泥土只不过是红泥土罢了。但现在,她想起塔拉周围这片红色的海洋,觉得它多么可爱,并且为了保存它,她曾多么艰辛地奋斗,痛苦地挣扎——为了继续拥有它,她还得艰辛地去奋斗。她再次看着他时,刚才那股炽热的感情洪流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她感觉不到,无论对艾希礼,还是对塔拉,都是这样,她的感情之源已经枯竭了。
“你不用走,”她平静地说,“我不会让你们挨饿的——就当我讨好你,刚才那样的事也不会再发生了。”
她背过身,朝荒地那边的房子走了过去,一边在脑后绾了一个发髻。艾希礼眼看着她朝前走去,那瘦削的身影映射到他心里,比她说过的任何话都要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