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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

第三十七章 (2)

托尼逃走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常有北方佬大兵来突击搜查,他们不打招呼便闯进屋来。在屋子里穿来穿去,盘问所有人,翻箱倒柜,到处乱搜。军方当局得到举报说曾有人劝托尼到皮蒂小姐家去,所以他们断定他还藏在那里或附近的什么地方。

于是,皮蒂姑妈便常常处于过度紧张之中,惶惶不安,弗兰克和斯佳都没告诉她托尼来过,因此老太太想透露也透露不出什么消息来。她只是喋喋不休地申辩她今生只见过一次托尼?方丹,那是在一八六二年的圣诞节,这话倒是半点不假。

“而且,”她为了使情况对自己更有利些,又补充了一句,“那时候他还喝醉了呢。”

斯佳怀孕初期,便感到很不适,心情也很不好,一方面因为北方佬大兵常常来骚扰,并经常带走一些小玩意儿,令她十分恼恨,另一方面也非常害怕托尼一事暴露,把他们全都毁了。她知道哪怕抓住一丁点儿的证据,她和弗兰克都得去坐牢,恐怕皮蒂姑妈也会被抓进去。

有一段时间里华盛顿那边曾盛传要没收全部“叛逆者的财产”,而在亚特兰大也盛传说凡是触犯军法的人都要被没收财产。斯佳听得害怕极了,生怕他们会失去房子、店铺和木厂。就算财产没有被军方没收,他们被关进牢里,那情况又有什么两样呢?

她有点怨托尼惹的麻烦,托尼怎能牵累自己的朋友呢?艾希礼又怎么会叫托尼找到这里来呢?她不想再帮任何人的忙,她要把来找她帮忙的人都拒之门外。当然艾希礼例外。托尼走后的几个星期里,她经常会从睡梦中惊醒,生怕是艾希礼也被追捕,也要逃到得克萨斯去。她不清楚托尼现在怎样了,因为他们不敢往塔拉写信谈起托尼来过的事。他们怕被北方佬截获,那只能带来麻烦。几个星期过去,没有坏消息传来,知道艾希礼总算没被牵扯进去。到后来,北方佬也不再来搔扰他们了。

尽管如此,斯佳也没法摆脱从托尼到访开始的噩梦。这种噩梦比围城炮弹纷飞引起的恐惧更为厉害。托尼的事似乎把她眼前那幅光明的屏风搬走了,迫使她看清自己的生活仍那样脆弱不堪。

这是一八六六年的早春,斯佳突然明白了自己和整个南方面临着什么样的命运。她可以为未来努力工作,可以克服种种困难,可以凭借自己的坚强意志解决种种难题。但是,无论她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她辛勤工作得来的一点果实却随时都可能被人一把夺走。这个世道只有黑人取得权利或获得补偿。北方佬已经使南方屈服了。南方就像被一只狠毒的巨手完全颠倒了过来,过去干活的人如今作威作福,而过去当权的人却在挣扎着活下去。

佐治亚州屯踞重兵,派到亚特兰大的人最多。北方佬军队的指挥官对当地居民生杀予夺。他们可以随意地将市民送进监狱,夺取他们的财产,他们制订各种荒唐的法规来折磨市民,譬如怎样做生意,得付给仆人多少工资什么时候倒垃圾,要倒在什么地方,如何倒法。还有他们只能唱什么样的歌,要是谁唱了《狄克西》或《美丽的蓝旗》,谁就要被扣上仅次于叛逆的罪名。他们甚至不给新婚夫妇结婚证书,除非他们宣誓绝对忠诚。

言论自由完全被剥夺了,军方的胡作非为都被禁止议论,人们敢怒不敢言。监狱里关满了有声望的市民,却永远不审判他们。民事法庭还勉强维持,却完全由军方控制,军方干预裁决,所以那些不幸被捕的人只能由军方任意摆布。而被逮捕的人实在不可胜数,因为不需要有任何证据,只要有嫌疑就行。由于“自由人局”的煽动,黑人倒乐意出来控告他们。

黑人暂时还没有选举权,但联邦政府已经保证要给他们了,这也决定了他们的选票必须投向北方。有了这个保证,黑人便得意非凡。

有些善良的黑人藐视北方佬给的自由,仍同自己的白人主子一块吃苦。这些大多是管家和佣人,他们原来是最高等级的奴隶,如今却在干过去下等黑人干的苦力活儿,而那些闹得最凶的自由黑鬼却绝大多数都是干农活的。

派到地里干活的都是些最懒,智力低下的,最不可靠的,最野蛮的黑人,而现在,正是这些黑人将整个南方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不过,那些黑人中间只有少数人愿意接受恶意的指使,这些人在战前也是些“难以驯顺的黑鬼”,他们都是思想上很幼稚,极易受人摆布的,并且积习难改,他们总是接受命令的。过去接受他们白人主子的命令,如今他们听命于新主子,即“自由人局”的提包党们。他们说:“你们其实跟白人一样,因此你们也可以做白人做的事。只要你们给共和党人投票,你们便可拥有白人的财产。事实上现在他们的财产是你们的了,只要能拿到手,就放心去拿吧!”

黑人们被搞得忘乎所以,农场里的黑人都涌向城市,使得农庄里都没有足够的劳动力来种庄稼了。亚特兰大也挤满了黑人,他们都是又懒又危险的家伙,他们拥挤在又肮脏又昏暗的小屋子里,相互传染着天花、虐疾、伤寒和肺病。但他们不会照顾自己,也不照顾自己的老人、孩子。“自由人局”只对政治感兴趣,没时间照顾他们,因此,那些没有劳动能力的人就处于自生自灭的状况中了。

没有教养,也没人管的黑人孩子们便像野狗一样在城里乱窜,直到有好心的白人收留他们为止。而那些老年黑人,只能坐在马路旁边向路过的白人妇女苦苦哀求:“太太,请你给我在弗耶特维尔的老主人写封信吧,请他把我这可怜的老黑奴带回去。天哪,我可受够自由了,我要回到费耶特维尔去。”

黑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来,以致把“自由人局”的人吓得惊慌失措,他们这才意识他们做的不全对,但为时已晚,只好自食其言,设法将他们送回原来的主人那里。他们对黑人宣称,只要他们回去,受书面合同和法律的保护,按天计算工资。那些老黑人便高高兴兴地回去了,给他们穷困的主人加重了负担,而后者又不忍心把他们赶出去。但是年轻的黑人还是继续留在亚特兰大,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

黑人也喝上了威士忌,而且想喝多少就有多少。有威士忌的刺激,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了。在黑人的这种威胁之下,白人的生命财产得不到保障,又没有法律的保护,使他们感到非常惶恐。白人常常遭到喝得烂醉的黑人的侮辱。房屋在半夜里被人纵火,家畜和家禽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偷走,形形色色的犯罪手段层出不穷,但罪犯却很少有被捉拿归案的。

然而这同白人妇女所遇到的危险比较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正是对大量的凌辱妇女的暴行以及对妻女的人身安危感到提心吊胆,才逼得南方的男人怒火满腔,于是一夜之间便冒出了个三K党。北方佬大声疾呼,要消灭组织,却从来不问这个组织出现的缘由,以及它存在的悲惨的必然性。北方佬到处搜捕三K党徒,并要将他们处以绞刑,因为三K党竟自己惩罚罪犯,完全不把当局放在眼里。而实际上自从北方佬占领以来,一般的法律程序已被他们破坏殆尽,毫无约束力。

这是一副令人触目惊心的惨烈景象:“半个民族正用刺刀和绞索强迫另半个民族接受黑人的统治,黑人要得到选举的权利,他们的主人的却被剥夺了这种权利,所有为南部联盟服过役,当过公职或给过它方便的人,都没有选择其国家官员的权利。他们也可以宣誓效忠,再次成为合众园的公民,但他们却不这样做,他们绝对不会向一个要致他们于残暴和羞辱之下的政府宣誓效忠。

“要是他们还办点人事,那我可能宣那个该死的誓。我可以回到合众国去,做一个平凡的合众国公民,然而天晓得,我怎么能让他们改造成那个样子!”

这是一段令人不安的日子,斯佳一直被恐惧折磨着,愚昧无知的黑人和傲慢无礼的大兵的威胁,每时每刻都使她发抖的心。对财产被没收的恐惧感,甚至在梦里也无法摆脱。她常常感到沮丧——为她自己,为她的朋友以及整个南方的无能为力。

不过,经过重建运动,亚特兰大现在又成了一个繁华的城市,这里又像战前那么热闹年轻了。惟一令人难堪的是北方佬大兵穿了一种讨厌的制服在大街上来去,钱装在一些不该有的人的口袋里。黑人趾高气扬,在享清福,而他们昔日的主子却在为吃穿劳累、挣扎。

繁华的背后是无边的苦难和恐惧。亚特兰大表面看来仍那么匆忙。它也比过去更加缺乏教养和北方佬化。陌生面孔挤满了大街小巷。北方佬军官的妻子和在这场重建中暴富起来的提包党人坐着崭新的马车招摇过市,把泥水溅到原住居民破旧的货车和行人身上;华丽而俗气的新房子在原有的安静而稳重的住宅中间拔地而起,显得非常别扭和不协调。

战争使亚特兰大成为战略要地,谢尔曼曾为之战斗了整整一个夏天的那些铁路,如今又飞速运转起来,亚特兰大恢复了过去的活力,而且变得更繁华、更热闹,还在不断地壮大。

提包党人在大街上横行霸道,肆意推搡那些南方古老家族的代表。他们的农庄被烧毁了,只得到亚特兰大来另谋生路。每天都有从田纳西和卡罗来纳州的人定居到这里,因为那里的重建运动比佐治亚还要恶劣呢。北方佬驻军的家眷对刚废奴的南方充满好奇,也都跑来凑热闹。形形色色的冒险家蜂拥而至,都希望能在这发家致富。当然还有大批不断涌入的农村黑人。

这座城市充满了喧嚣,大大开放,其缺陷和罪恶也显露出来。酒馆迅速多起来,有时一个街区就有两三家。夜幕降临,大街上就到处都有幽灵般的醉汉,有黑人也有白人,摇摇晃晃地到处乱撞。赌场尤为兴旺,里面充满了狂热和贪欲,每一夜都有开枪、动刀子或打架的事。正派的市民对亚特兰大出现一个很大而繁荣的红灯区极为愤慨,这个红灯区比战时的还要大,还要繁荣。在里面开业的人比战时更为放荡,竟敢不知羞耻地探身窗外招徕过往的行人。每个礼拜日的下午,红灯区的鸨母的华丽庸俗的马车便在大街上招摇过市,里面坐满了打扮得时髦妖艳的姑娘,她们不时从放下来的缎子帘布后面探出头来呼吸新鲜的空气。

在那些鸨母中,最著名的便是贝尔?沃特琳。她新开了一家自己的妓院,是一幢两层的大楼,这使得邻近的妓院看上去破败不堪。她那幢楼底下是一个长长的酒吧间,每天晚上还有一个黑人乐队在那里演奏。这家妓院的十二个年轻姑娘打扮起来都相当漂亮,并且行为举止也很文静。至少警察是很少到贝尔的妓院里去的。

这家妓院已成为亚特兰大妇女私下的谈资。大家都清楚贝尔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盖这种豪宅的,肯定有人为她撑腰。这人无疑是瑞德?巴特勒,因为他从来就不隐瞒他与贝尔的关系。如果有人留意那辆一名鲁莽的黄种黑人赶着的马车的话,就会发现贝尔本人也很阔绰。每当她在街上驱车走过时,满街的男孩都会偷偷跑去看她,并且兴奋地喊道:“就是她!她就是那个贝尔!我看见她那头红头发了!”

那些新建的漂亮住宅,都是属于提包党人和发战争财的人的。这里夜夜灯火辉煌,歌舞升平。妇女们穿着鲜艳丝绸衣裳在长长的阳台上散步,一些穿着晚礼服的男子殷勤地在一旁伺候着。香槟酒打开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餐桌上铺着漂亮的桌布,上面摆着丰盛的菜肴和各种应时的水果。

而在那些破旧的老房子里,人们却过着一种饥寒交迫的生活——越是出身高贵的人,如今日子就过得越苦,他们装出对物质需求毫不在意的高傲态度,而内心充满愁苦。米德大夫可以说出很多不幸的故事;譬如某某人被撵到了供膳食的寄宿住所,然后又被赶到后街一些阴暗破旧的房子里。他的许多女病人都患有“心脏衰竭”和“肺痨”。这些毛病都是由于饥饿所引起的。他还能列举一大堆全家都得了肺病、皮肤病的事。这种情况过去只发生在贫穷的白种人中,而如今在亚特兰大最上等的人家中也是屡见不鲜了。由于母亲本身的营养状况十分差,一些婴儿两条腿细得像患佝偻病似的,有些母亲根本就没有奶喂孩子。过去老医生总要感谢上帝赐给一个新生儿,如今他觉得生命没那么可贵了。对于初生的婴儿来说这个世界实在太残酷了,许多婴儿出生没几个月就死了。

豪门大宅里有的是华灯、美酒、歌舞、锦缎、呢绒,而它们旁边那些阴暗的房子里,人们却饥寒交迫,他们会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征服者可以任意挥洒他们的专横傲慢和冷酷无情,可留给被征服者便只有痛苦和仇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