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1)
斯佳每天担惊受怕,她知道由于托尼的事,他们随时有可能大祸临头。然而,尤其是现在,她是最承受不起前功尽弃的,要是她失去了一切那将如何是好呀!
在一八六六年那一片混乱之中,斯佳将全部心思都放在锯木厂上,在重建中的亚特兰大,赚钱的机会很多。建造新房的热潮给予她无限的商机,她知道自己只要不被关进监狱,就能赚很多钱。她不断告诫自己,处事得温和些,谨慎些,遇到不公平的事也要少计较,不要得罪任何对自己有威胁的人,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她同大部分人一样,也是十分憎恨傲慢无礼的自由黑人。但是她连轻蔑地瞟他们一眼都不敢。她也憎恨那些提包党人,恨他们那样容易地赚大钱,而她却不得不挣扎着过日子。但是她从来没说过一句不屑或指责他们的话。
我绝不多嘴多舌给自己惹麻烦,她想。让别人去为那些已经逝去的日子和永不复生的人伤心去吧。只要我平平安安地熬到六月,我就能休息了?
总得到六月呀!到了六月,自己就得呆在家里,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人们已经在议论她,哪个女人在大腹便便的时候还在在外面招摇过市呢?弗兰克和皮蒂姑妈早就劝她不要再出去了,不要给她自己——以及他们——丢人,而她也许诺到了六月就不再工作了。
总得到六月呀!她得使厂子稳稳地站住脚跟,然后才能放心地离开工厂。在这之前,她需得积攒足够的钱,以备不时之需。还有那么多事,而时间却又那么短促。她希望一天能作两天用,以便她能干更多的事情,弄到更多的钱。
在她唠唠叨叨的责骂和催促下,弗兰克终于收回一些陈年老帐。不过斯佳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她的锯木厂上。亚特兰大对建筑材料的需求总是不停地增加。木材、砖瓦和石头的价格都在猛涨,斯佳的锯木厂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每天她都在厂里呆很长时间,盯着飞速运转的每一件事情,但她也经常坐在车里满城转悠,同那些建筑师、承包商和木匠周旋,甚至去拜访一些有可能盖房子的陌生人,劝他们买她的木材,而且是只买她一家的木材。
于是她便成了一个亚特兰大街头上经常见到的人物。她坐着一辆轻便的马车来来去去。她把一条毯子高高地围在她的肚皮上,她总是穿着得体的服饰出去做生意,并在两颊上扑上淡淡的脂粉、再洒一点科隆香水,这使得她显得十分美丽动人,只要不从车里下来就行了。事实上她也不用下车,她只需在车上微笑着跟人打个招呼,人家就会迅速跑过来,甚至光着头冒着雨站在车旁同她谈生意。
当然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卖木材赚钱,但是她满怀信心,一点都不怕自己的竞争者。
起初,别的生意人都嘲笑她,觉得一个女人做不了生意。嘲笑中还带点和善的轻视的意味。不过现在他们一看见她驱车过来便咬牙切齿。可正因为她是女人,事情反而对她有利,她时常装出一副毫无办法和恳求的样子,让人心软,她毫不费力而且也不需说什么就给人一种印象,使人觉得她实际上是怯弱的上等女人,只是被时势所迫才沦落到这种地步;不过,一旦这种娇弱高贵的风度没有发挥作用,她马上变成为一个冷酷的生意人,会不惜血本用低价从竞争者手中抢夺订单。只要她认定不会被别人发觉,她便会以次充好,把次货卖高价,而且还肆无忌惮地谩骂,诋毁其他做木材生意的人。她告诉一位可能与她交易的顾客,说她的竞争者们的木材价格实在太高,而质量糟透了。
斯佳确实是有点难为情,过后也不无内疚——难为情是因为谎言竟如此轻松地脱口而出,内疚是因为她突然想到母亲?
爱伦会怎样训诫她,斯佳是最清楚不过了,斯佳一想到母亲脸上会出现的表情,心里就不禁打哆嗦。可是很快这个形象又变得模糊不清了,被一种冷酷无情、不讲道德和贪婪的冲动所冲淡,这样,她又跨过了一道道德上的防线,就像跨过以前束缚她的规范一样——她知道自己会让爱伦失望,她叹息地耸耸肩,对自己说:“我现在先别去管它,以后再说吧。”
从此,她就再没内疚过,因为她再也没想起过爱伦。她认为用谎言去损害对手,是不会有人戳穿她的。南方绅士们不能用谎言来损害一个上等女人,更不能揭穿这个上等女人是撒谎者。于是,其他木材商人只能生闷气,干着急,只能在家人面前激动地埋怨,但愿上帝能让肯尼迪太太变成男人,哪怕只有五分钟也好。
一个穷白人在迪凯特街上开了另一家木厂,他确实想揭穿斯佳,公开说她是个爱撒谎的女人和诈骗犯,然而这反害了他自己,因为大家都感到吃惊,一个穷白人居然敢冒犯,即使这个上等女人的行为确实不太合乎妇道。斯佳听到这个白人的公开指责,她一直保持沉默,但实际上她注意上了这个人和他的顾客。她开始无情地抢夺他的顾客,而忍痛抛出一批优质木材来证明自己是无辜的。结果很快她就把那个白人无情地挤垮了,还高高兴兴地收购了那个木厂,这使得弗兰克惊恐不已。
然而棘手的问题也随之出现——找谁来经营这家新木厂呢?她可不需要另一个像约翰逊那样的人。她知道虽然他在偷偷地卖掉她的木材。不过,找一个合适的人应该不会很难,大街上不是到处都是没有工作的人吗?哪一天弗兰克不给一些饥饿的退伍老兵施舍呢?哪一天皮蒂姑妈和她的厨娘不包一些吃的给那些瘦骨嶙峋的乞丐呢?
不过,斯佳模模糊糊地感到这样的人不行:“我可不要那种一年了还没事干的人,他们还不能适应这个和平时期,而且他们畏首畏尾,放不开自己。我需要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像雷尼或托米?韦尔伯恩或凯尔斯?惠廷那样的人,他们没有一些士兵那种一投降就不知所措的神气。他们看上去还是那么有活力,有信心,对一切充满关注之情。”
凯尔斯?惠廷在卖一种药剂,那是能使黑人的卷发拉直的神奇药水,他们都彬彬有礼地朝斯佳微微一笑,婉言谢绝了她的雇用,她又试了许多别的人,结果都一样。梅里韦瑟太太的一个侄子甚至傲慢地对她说,尽管他并不怎么喜欢赶大车,但毕竟是他自己的,他宁愿自食其力获得一点微薄的收入,也不想到斯佳的厂去。
一天下午,斯佳在街上,碰上了雷内?皮卡德的饼车,托米?韦尔伯恩也和他在一起,她便跟他俩打起招呼来。
“雷内,为什么不来帮我呢?经营一家木厂总比赶着一辆馅饼车要体面些吧?也许你只是不好意思?”
“我才不会不好意思呢,”雷内咧咧嘴,“体面?我一向是体面的——直到这场战争把我也解放了,现在我自由得像只小鸟,不用再戴着高贵的面具了。我现在只喜欢我的馅饼车,喜欢我的骡子,还有那亲爱的北方佬,他们好心地买我的馅饼。不,斯佳,上天注定我要成为馅饼大王,我得听天由命。”他兴奋地把他手中的鞭子挥得呼呼直响。
“但你出身名门,你父母绝不希望你来卖馅饼,就像托米也不是生来为了对付那些粗野的泥瓦匠一样。而我的厂子需要——”
“这么说你的父母养你倒是为了让你来经营木厂了,”托米插上嘴来,笑了一下,“不错,那个小小的可爱的斯佳曾坐在母亲的膝头,一字一顿地背着书本:‘要是次木料能卖好价钱,可千万不要卖好木料呀!’”
雷内哈哈大笑,他笑着,用力地擂了一下托米的驼背。
“不要放肆,”托米的话让斯佳有点难堪,“当然我父母养育了我,也不是让我来开木厂的。”
“我不是笑话你,斯佳,但你确实是在开木厂,不管你父亲有没有让你来干这行,好了,虽然我们都不是在干原先打算干的那一行。不过,我们都干得相当不错嘛。斯佳,你干嘛不找个提包党人来替你干活呢?那些人中有魄力的多着呢?”
“天哪,我怎么能要提包党人呢!他们会偷走你所有的东西的。我要的是一个可靠的人,一个出身好,又精明又忠实的人,还要——”
“你的要求并不高呀!只是你给的薪水也不高。你要的那种人,如今都已找到工作了。也许他们还不太适应目前的工作,但他们宁愿干目前还很差的自己的工作,也不会去替女人干活?”
“可是你应该发现男人是没有多少头脑的,难道不是吗?”
“也许,但是他们还是有自尊的。”托米淡淡地说。
“自尊?不错,自尊的味道真不错,尤其在外表容易剥落时,放上蛋白糖霜,味道更好了。”斯佳刻薄地说。
两个男人突然大笑起来,斯佳觉得他们在联合起来奚落自己。她想了想,觉得托米的话也是有道理,的确,她想用的人都很忙,都能吃苦,也许他们所干的并不是他们自己所愿意干,最拿手的,或曾被培养要干的事。但是毕竟他们都在干。他们正在进行一场新的战争,没有硝烟却更艰苦、更残酷的战争。他们又开始在关注生活,带着迫切感和强烈意识关注着生活中发生的一切。
“斯佳,”托米尴尬地说,“我刚才的话确实粗鲁了点,但我想求你。这对你也许也有所帮助。我的小舅子,休?埃尔辛在卖柴禾,干得不太顺利。埃尔辛一家过得很艰难。我有责任帮忙,可是我还在养范妮,还有母亲和两个孤寡的姐姐在斯巴达,她们都得由我来照顾。也许他可以帮你,他出身于好人家,人也忠厚老实。”
“不过,——嗯,休没有什么魄力,要不他的柴禾生意也不会这样。”
托米耸了耸肩。
“确实,不过,你还是考虑考虑他吧。我想,休的忠厚老实又是心甘情愿地替你干活,那样对弥补他的魄力不够也绰绰有余了。”
斯佳游说遍了整个亚特兰大都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最终她只能接受托米的建议,让休?埃尔辛来经营这家新厂。休在战斗中是位干劲十足,足智多谋的军官,但是面对这个和平时期的严峻现实,他倒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了。
“他很笨,”斯佳暗暗思忖,“他对生意几乎一窍不通,而且可能让他学也学不会。不过,他很老实,不会欺骗我,也不会偷偷地卖掉我的木材。”
“可惜的是约翰尼?加勒格尔不能给我干,他才是我所需要的那种人呢。硬得像钉子,滑得像泥鳅,只要给他的报酬适当,他便会老老实实给我干活。或许盖好那家旅馆,就可以把他弄过来了。现在我让休管理新厂,让约翰逊继续打理旧厂,我自己在城里负责推销,锯木和运输就由他们去办。不过这样一来,约翰逊就会偷木料,他要不是个贼就好了!我要在查尔斯留给我的那块地基上盖一个木料堆置场。要是弗兰克不那么反对厉害,我还准备再建个酒馆呢!不管他,我会建酒馆的,要是弗兰克的面皮厚一点就好了。噢,天哪,偏偏在这时候我就要生孩子了!很快我就不能出门了。要是那些恶棍北方佬这时不来管我,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