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2)
要是!要是!要是!生活中竟有那么多的“要是”,这么多的不如意,当然,弗兰克赚的钱也多了一点。可是他老爱感冒,一病就是好几天,说不定他一躺下去就起不来了呢。她只能靠自己。要是北方佬将她刚挣到的那一点钱全部拿走,她该怎么办?要是!要是!要命的要是!
她每月赚到的钱,寄回塔拉一半,用去一部分还瑞德,余下的她就自己藏起来。她不敢把钱存在银行去,因为她担心银行会倒闭,或者会被北方佬没收。她把钱带在身边,塞在自己的贴身衣内,或者藏在屋子的周围,塞进墙上的砖缝里,夹到《圣经》的书页中。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赚到的钱也一周一周地增加了,而她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了。因为每省下一块钱,到灾难突然降临时,就会多丢失一块。
弗兰克、皮蒂姑妈和仆人们对她极为体贴地容忍着,一来体谅到她怀孕了,二来也是因为他们以为她发脾气是因为怀孕。弗兰克认为对怀孕的妇女就得迁就,所以他抑制着自尊心,任她继续经营木厂,听由她继续满城疯跑,尽管她的行为越来越使他感到难为情,但他觉得只要再忍耐一段时间就会好了。只要生下孩子,斯佳就会像个可爱姑娘。他不知道,正是有了孩子,斯佳才越发感到赚钱的迫切性。
斯佳经营木厂越来越成功,人们断定她是一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女人。她做生意时的狠辣手段,令人惊骇,她怀孕了却照样大摇大摆地在大街上到处奔跑,无论哪个正经的白人妇女,甚至黑人妇女,只要怀疑自己怀了孕,便几乎不再迈出家门了。因此梅里韦瑟太太愤慨地说,大概她是要把孩子生在大街上才肯安下心来了。
不过这些批评,同现在城里人对她的流言蜚语相比,就根本算不了什么了。斯佳不仅同北方佬做买卖,而且表现得她非常热衷于此呢!
梅里韦瑟太太和许多南方人也同北方佬做买卖,但他们明白地宣称他们并不喜欢。可斯佳却的确喜欢,她甚至在北方佬军官的家里同他们的太太喝过茶!只差还没邀请他们到她自己家里来了,而且全城的人都知道,要不是有皮蒂姑妈和弗兰克,她准会邀请他们的。
斯佳知道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她,但她毫不在乎,她其实也恨北方佬,而且比城里所有人都更恨他们。只是她学会了忍耐,学会了把这种仇恨掩饰起来。她很清楚,她要赚到钱,就只能从北方佬那里去捞取。而且她也明白,用甜言蜜语和微笑去巴结他们,准能把他们的生意拉到她的手下。
等到她足够富有的那一天,而且把她的钱都藏起来,她便可痛快地告诉他们她恨他们,厌恶他们,鄙视他们。她要当面诅咒他们,骂他们。那有多高兴啊!但在那一刻还没到来之前,她就得同他们融洽相处,而且还要从他们那里赚到钱,如果说这是虚伪,就让亚特兰大人尽量地利用这种虚伪吧。
她还发现,同北方佬军官交朋友很容易。他们在这个敌对的地方是孤独的,没有一个正经的女人搭理他们,她们经过他们跟前时总要昂首挺胸地走过去。只有妓女和黑人妇女才跟他们和气地说话。他们渴望能够与女性礼貌地交往。斯佳显然是个上等女人,是一个有门第的上等女人,而只要她嫣然一笑,那双碧绿的眼睛滴溜一转,就能令他们浑身激动。现在斯佳主动同他们说话,那正是求之不得的。
斯佳通常只坐在车里同他们说话,露出两个酒窝,其实这时她心里是恨透了他们,忍不住要劈头盖脸地痛骂他们一顿。不过她总是克制自己,她给他们的印象是一位患难中的文雅温柔的南方贵妇人。她具有庄重而娴雅的风度,她那和蔼的态度使北方佬军官一想起肯尼迪太太心里便暖洋洋的。
这当然是对斯佳非常有利的——也是她想得到的,许多军官都在盖自己的房子,并且很高兴从这位肯尼迪太太手里买到木材,因为她对待他们很有礼貌。那些利用所捞到的巨额金钱大肆建筑豪华住宅、店铺和旅馆的提包党人,也乐于买斯佳的木材。
因此,由于她长相迷人,而且有时又显得很可怜无助,他们便都乐意买她的木材和光顾弗兰克的店铺,斯佳觉得不仅现在她在靠着北方佬的钱,而且在将来也还得靠这帮人庇护呢。
同北方佬军官的关系保持在一个理想的距离很容易,因为他们都对南方上等女人比较畏惧。然而跟这些军官的妻子打交道并不是她所乐意的。因为这些军官的妻子对南方妇女充满了好奇,而斯佳提供给她们一个机会,所以她们迫切地想见到她,以满足她们的好奇心。斯佳一般只在这些北方佬的门前坐在马车里同这些站着的男人谈论木材和屋顶板,这时他妻子就会跑出来邀请她进屋去喝杯茶。尽管斯佳心很不情愿,但她还很少拒绝的,因为她也想不失时机地建议她们光顾弗兰克的店铺。不过她的自制力受到了严重的考验,因为她们经常提一些涉及私人的问题,并且对南方的一切都显出一种满意和屈就的态度。
这些妇女只看过《汤姆叔叔的小屋》,所以她们都好奇地问起那种南方人用来追逐逃跑的奴隶的猎狗。她们还想看看在奴隶脸上烙印的铬铁和能把奴隶打死的有九根皮条的鞭子。她们还对于纳奴隶为妾的问题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使斯佳更觉得她们实在缺乏教养。
在亚特兰大,无论哪个女人听到这类带有偏见的无知言论,都会气得要命,可是斯佳却忍下来,因为她们在她的内心引起的鄙视多于忿怒。她们毕竟是北方佬,谁也不要指望他们多有见识,这种情形一直到发生了一件令她忍无可忍的事情为止。这件事向她表明,那就是南北之间的鸿沟是不可跨越的。
那天下午,她同彼得大叔赶车回家,经过一所北方佬军官的房子,正好有三个军官的妻子站在门口。她们向她挥手,请她把车停下来。她们跑过来,说话的语气那么无礼让人不能原谅。
“我正想见你呢,肯尼迪太太,”一个来自缅因州的瘦高女人说,“我想跟你谈谈这座愚昧城市。”
斯佳鄙夷地强咽下这种对亚特兰大的侮辱,挤出几分笑意。
“你想谈些什么呢?”
“我的保姆布里奇特回北方去了。她说她再也不愿在这些‘黑鬼’中呆一天了。孩子们又整天吵闹搞,我再也受不了啦,请告诉我,从哪里能找到一个好保姆呀。”
“这容易,”斯佳说着,笑了起来。“凡是刚从农村来的,还没有被‘自由人局’宠坏的黑人,都是最好的保姆。你只需站在这里询问每一个经过这里的黑人妇女,我保证——”
不等斯佳说完,那三个女人就大叫起来。
“你让我把我的孩子交给一个黑鬼吗?”那个缅因州的女人喊着说,“我要的是一个爱尔兰姑娘呀!”
“在这儿你恐怕找不到爱尔兰仆人了,”斯佳冷冷地回答,“我从没见过一个白种人做仆人的。而且——”她开始忍不住了,话里也开始带刺了。“黑人并不会吃了你的孩子,他们很值得信赖。”
“天哪,这可不行!我可不用黑人。怎么可以这样想呢!”
“我连看都不愿看到他们,怎么还能信赖他们呢?至于让他们带我的孩子——”
斯佳想到嬷嬷那双温暖的手,那双曾侍候过爱伦,现在又在侍候她和韦德的手。这些北方佬怎么会懂呢,她们哪里知道黑人的忠诚,那么可贵,准确无误地懂得怎样去抚慰人,她想到这里便轻轻地笑了笑。
“真奇怪,你们居然这样想?不正是你们把他们解放的吗?”
“天哪,那可与我无关,亲爱的,”缅因女人笑着说,“我在这里才第一次看到黑人呢,而且我也不想见到他们呀。我一见他们就恶心。我可不能信任他们中间的任何人……”
斯佳早就感觉到彼得大叔在生气了,他挺得笔直,两眼紧紧地盯着前方。这时那个缅因女人偏偏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彼得大叔让她的同伴看。
“瞧那老黑鬼,活像一只气鼓鼓的癞蛤蟆,”她笑得抖起来,“他就是你家的一个老宝贝吧?你们南方人根本就不懂得怎么对待黑鬼,你们真是把他们宠坏了。”
彼得倒吸了一口气,他从来没被一个白人叫过“黑鬼”。至于被认为“难以信任”和称为“老宝贝”,对于他这个汉密尔顿家多年来的庄严柱石,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斯佳感觉到,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彼得大叔那个黑下巴在颤动,她不禁火往上涌。这些女人贬低过南方的军队,谩骂过戴维斯总统,并诬陷南方人虐待和杀害他们的黑人奴隶,这些斯佳都默默地带着轻蔑听过去了。但听到她们居然伤害她这个忠诚的老黑奴,她就像一包炸药被点燃了导火线一般。她真想抓起枪杀了她们。她们这些人都该杀,这些傲慢无知、气焰嚣张的征服者真该杀啊!她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心中不断告诫自己时机尚未成熟,总会有一天他们会得到教训的。天哪,一定!但是现在还不能,时机还未到呢!
“彼得大叔是我们自己家里的人,”斯佳冷冷地说,“咱们走吧,彼得。”
彼得在马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鞭,马往前一窜,马车便颠簸着离开了。斯佳听到一个困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家里人?不见得是她的亲戚吧?他黑得很厉害呢……”
该死!她们真该被千刀万剐。等我有了钱,我一定要狠狠地、我一定要——。
她看了彼得一眼,一颗泪珠正顺着他的鼻梁流下来,一瞬间一种悲伤和怜惜的感情压倒了她,她的眼睛也酸痛了,这些女人伤害了彼得大叔——他曾经将濒死的老主人抱在怀里,又把媚兰和查尔斯抚养成人,又保护软弱的皮蒂姑妈,逃难时不顾一切地保护她,投降后又弄了一匹马越过战后的一片废墟,从梅肯将她带回家——就是这样一位勇敢忠诚的老彼得呀!而她们竟敢诬蔑他是不可信赖的老黑鬼!
“彼得大叔,”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瘦削的肩上,声音有点发颤,“别这样,你何必在乎她们说什么呢?她们只不过是一帮该死的北方佬罢了!”
“她们以为我是头骡子,听不懂她们的话,”彼得说着,哼了一声,“她们还骂我黑鬼,还从来没有一个白人这样骂我呢!说我是老宝贝,说黑鬼不可信!我不能信赖吗?老汉密尔顿先生临死时在我怀里说:‘你,彼得,请照顾好我的孩子们,好好照顾皮蒂帕特小姐。’这些年来,我把孩子拉扯大了,也一直好好地照顾着皮蒂帕特小姐——”
“除了大天使加百列,没人比你更安慰体贴人了,”斯佳安慰他,“没有你,我们哪能活到现在呢!”
“是的,小姐,谢谢你的夸奖。可是他们北方佬根本不会了解。他们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斯佳小姐?我们本来过得好好的嘛。”
斯佳没有再张口,她心头的怒火仍在燃烧。两人默默地赶着车回家。彼得大叔最初的伤痛正在平息,他的怒火却越发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