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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

第三十九章 (1)

火车很晚才抵达琼斯博罗。斯佳走下车来已是黄昏时分。村里仅剩的几家商店和几所住宅透出昏黄的灯光。一些被炸坏或烧坏的房子黑黝黝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布拉德商店的木板棚旁边拴着几匹马,还有几头骡子。到处都不见人,死气沉沉的。只有马路另一端的一家酒店里传出一片叫喊声和醉汉的欢笑声。

车站早在战争中被烧毁了,至今没修复,只有一个简陋的木棚,斯佳在棚子底下踱了一会儿步,又在一只空木桶上坐下,威尔?本廷还没有来。他本应到这里等她的。他本该知道,得知自己的父亲杰拉尔德去世的消息,她必然会乘最早的一班火车赶回到琼斯博罗的。

她走得很急,只塞在包里了一件睡衣,一把牙刷,什么别的都没带。她来不及去买丧服,临时向米德太太借了件黑裙子,但太瘦了,穿在身上极不舒服。她虽然为父亲的去世感到悲伤,但也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仪表。她优美的身段已变变得臃肿。在亚特兰大她并不在乎,可是现在,她要见艾希礼了,所以就不能不在意了。她虽然处于丧父的悲痛之中,然而一想到要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见艾希礼,她就不寒而栗。她是爱他的,他也爱她,于是她觉得肚中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仿佛成了爱情不忠的罪证。

她焦躁不安起来。威尔早该到这里来的。她也可以到布拉德商店去询问一下情况,要是他不能来,她请别人把她送到塔拉去。但她不愿去。因为那是星期六晚上,区里的一半男人都在那里。她不愿意让人家看到她目前这副样子,此外,她也不想听那些没完没了的同情的话,她不需要同情,而且现在也非常脆弱,一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她就会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怕一哭起来就控制不住。上次在那个可怕的漆黑的夜里,瑞德把她丢在城外黑黝黝的路上,她抱着马脖子失声痛哭,就怎么也控制不住。

她确实不想哭,而现在又感到一阵哽咽,唉,威尔,媚兰,他们为什么不早点儿写信告诉她父亲生病了呢?她会马上赶回塔拉来照顾他的。

斯佳不断地往马路上看,威尔还没来,便感到坐立不安。这时她忽然听到背后铁路上的煤渣沙沙作响,回头一看,只见亚历克斯?方丹扛着一大袋燕麦,越过铁路,走向一辆马车。

“哎呀,那不是斯佳吗?”他放下燕麦口袋,跑了过来,握住她的手。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神情,“真高兴见到你。威尔在铁匠铺钉马掌呢,他以为还能来得及的。我这就跑去叫他。”

“谢谢你。亚历克斯。”她说,她虽然心里难过,却也微笑了一下,见到了一个老朋友,她觉得好受多了。

“唉——唉——斯佳,”他仍握着斯佳的手,十分悲伤地说,“我为你的父亲感到非常难过。”

“谢谢你,”斯佳答道,其实她最不希望他提起这件事,因为他这么一说,她便要哭出来了。

“如果这能让你感到安慰的话,我就告诉你,斯佳,我们所有人都为他感到骄傲,”他松开了手,“他死得像个战士,是在战斗中牺牲。”

他是什么意思呢?斯佳感到莫名其妙。像个战士?难道他也和托尼一样,同共和党人交火了?她控制不住了,她要哭了,而她是不能在这里哭的,要哭,回到家没有外人看见的时候才哭。

“亚历克斯,请别说了。”她一句话把人家顶了回去。

“斯佳,我明白,”亚历克斯说,突然,好像很愤怒的样子,脸涨得通红,“她要是我的姐妹,我就——哎,斯佳,我对任何一个女人都从没说过一句粗话,可是,说实话,真该有人拿皮鞭狠狠地教训苏伦一顿。”

他在说些什么呀?斯佳一点也不明白,苏伦又怎么了?

“可惜呀,这地方所有人都这么想,只有威尔先生不责怪她,当然还有媚兰小姐,在她眼里无论谁都是完美无缺的——”

“我已经说过,我不想谈这种事。”斯佳冷冰冰地说,她不愿从外人口中得知自己家里发生的不幸的消息,不希望让他看出她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威尔干嘛不把所有的细节都告诉她呢?

斯佳希望亚历克斯别那么盯着她。他似乎已看出她怀孕了,这使她很不好意思。亚历克斯则一面打量着她一边想,她的容貌完全变了,也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吧。奥哈拉老先生的死也一定让她伤心。但是好像还有更深刻的变化。她现在的气色好得多了。以前那种失魂落魄的憔悴神情不见了。她现在有一种威严、自信、果敢的气质,让人一见就很惊讶。他很熟悉的那种她仰着头讨好男人的妩媚,现在也完全消失了。

可是,大家都变了。亚历克斯脸上又露出平时那种痛苦的神情,母亲得做手术,死去的乔留下的小儿子得受教育,必须弄到钱,再买一头骡子。每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还不如继续打仗。他们当时也不考虑将来,在军队里总有吃的,总有人安排你干什么,而不必像现在这样。面对一大堆问题,却无法解决。在军队里,什么都不用你操心,只要别被打死就行了。现在他那可爱的脾气暴躁的小兄弟,也身无分文跑到西部去了。他们的确都变了,怎么能不变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谢谢你们帮了托尼的忙,”亚历克斯说。“你们真是太好了。我打听到了一点点消息,说他在得克萨斯还不错。你和弗兰克是不是借钱给他了?我可以还——”

“唔,亚历克斯,别这么说。现在不要谈这个。”斯佳赶快摆手打断他。钱对她来说已不重要了。

亚历克斯接着说:“我去把威尔找来。明天我们会去参加葬礼。”

他刚转身要走,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从一条小路上拐出来,威尔还没等车停下便在车上喊道:“对不起,斯佳,我来晚了。”

威尔跳下车,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斯佳面前,鞠了个躬,吻了吻她的手。他从未吻过她,叫她时也总要加上个“小姐”。因此,她虽然有些意外,却感到温暖亲切,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上车。她低头一看,发现这正是她逃离亚特兰大的时候弄到的那辆车。居然用了这么长时间,一定是威尔十分注意修缮了。

威尔并没说话,这使得她十分感激,他只把自己那顶破草帽往车后面一扔,对牲口吆喝了一声,他们便上路了。

“斯佳,在到家之前,我会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你。但我想先跟你谈一件事。你现在可是一家之主了。”

威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

“什么事呀,威尔?”

他扭过头来,冷静而温和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我请你同意我和苏伦结婚。”

斯佳感到十分吃惊,几乎要跳起来,和苏伦结婚!她以为除了弗兰克,没人会愿意同苏伦结婚,谁还会要苏伦呢?

“哎哟,威尔!”

“你不介意吧?”

“介意?不,我不会介意。可是——威尔,这太奇怪!和苏伦结婚?我以为你喜欢卡琳?”

威尔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吧。”他淡淡地说。

“怎么,她不愿嫁给你吗?”

“我没问过她。”

“哎呀,威尔,你太傻了,你就问问她嘛。她可比两个苏伦都要强!”

“斯佳,在塔拉发生了很多事情。近几个月来,你哪有时间关心我们的情况呀!”

“我不关心?”斯佳,“那我在亚特兰大干什么呢?去参加舞会吗?我每个月都给你们寄钱,我不是交了税、修了新屋顶、买了新犁耙,还买了骡子吗?我不是——”

“先别发火,听我说,”他心平气和地打断他,“你做了那么多事。我很清楚,那可是够两个男人干的。”

她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你让我们有安身之处,让我们有饭吃,有衣穿,这我不否认。可是别人的想法,你就不大关心了。我不想责怪你,你一向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告诉你,我确实没有问过卡琳,因为问也没用。她就好像我的小妹妹,有什么事她都跟我说,可是她始终忘不了那个死了的情人,永远也无法忘掉。我也不妨告诉你,她正打算到查尔斯顿去,去当修女呢。”

“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知道你会大吃一惊的,斯佳,请你不要说她,不要取笑她。就让她去吧。她只有这么一点心愿了,她的心都碎了。”

“天哪!心碎的人多了,也不一定就得去当修女。就说我自己吧,我就选择了一个丈夫。”

“可是你的心没有碎。”威尔心平气和地说,这句话倒使她泄了气。因为这确实是实情。她沉默了一会,心里暗暗盘算,要是卡琳真去当了修女,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

“请答应我,不要去说她。”

“好吧。”斯佳说着,看了看威尔,觉得很惊讶,威尔一直爱着卡琳,现在还很爱她,她帮助她,使她顺利得到解脱。可是她要去修道院,他竟不阻止她。

“可是这跟苏伦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唔,我也不是一点都不喜欢她。”他说,“苏伦没那么糟糕。她只是需要一个丈夫,帮她生上一群孩子,就是这样。”

马车继续朝前走着。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斯佳脑子快速地转着。事情一定没这样简单,一定还有更重要的,更复杂的情况。否则性情温和、说话亲切的威尔是不会打算和苏伦这样烦人的人结婚的。

“威尔,告诉我真正的原因。要是你把我当成一家之主,我就有权问清楚。”

“你说得对,”威尔说,“我想你理解,我不想离开塔拉。这里是我惟一真正的家。我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为它出过力,付出了艰辛和汗水,我对它有感情。你理解我的意思吧?”

斯佳确实理解,而且听到他说他也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很亲切。

“你想想,你爸爸死了,要是卡琳真去当了修女,这里就只剩下我和苏伦了。我要是不和她结婚,就没理由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人们会说闲话的。”

“可是——可是,威尔,这里还有媚兰和艾希礼呀——”

一提到艾希礼,威尔就转过脸来深深地注视她,她又一次感到威尔知道她和艾希礼的事,不过他既不指责,也不表示赞成。

“他们很快就要搬走了。”

“走?去哪儿?塔拉是你的家,也是他们的家呀。”

“不,这里不是他们的家。艾希礼为此烦恼不堪。他觉得没有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他干不好农活,他自己也清楚。他天生就不是干农活的料,你要是让他劈柴,他会劈掉自己的脚。要是让他上地扶犁,他还不如小博扶得直呢。不是他的过错,他天生就不是干这个的,他觉得自己要像个男子汉,可是塔拉却靠一个女人施舍过日子,所以他非常苦恼。”

“施舍?他真的这样说——”

“没有,他没说过。但是我能看出来,昨天晚上我们为你父亲守灵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和苏伦的事。艾希礼说,这倒使他松了一口气,他想既然奥哈拉先生去世了,媚兰和他还在这里住下去,人们就会说闲话了。现在既然我这样打算,他说他就准备到别的地方找工作去。”

“找工作?去哪里找工作?”

“我也不知道,他好像要到北方去,他在纽约有个朋友,是个北方佬,写信请他到那里的一家银行去工作。”

“啊,不行!”斯佳大叫一声。威尔又扭头过来看了她一眼。

“也许到北方去对他来说好一些。”

“不,不!我看不会的。”

斯佳心里乱成一团。她想,不能让艾希礼到北方去,那样可能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了。虽然过去几个月里没见到他,但她一想到为他提供了栖身之所就感到高兴和自豪。她每次给威尔寄钱,想到可以使艾希礼生活得更宽裕些,就觉得愉快。他确实不是庄稼汉,他天生就是高人一等,应该住大房子,骑骏马,唱唱歌,念念诗,有黑奴供他使唤。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艾希礼得劈柴、种地,也难怪他要离开塔拉了。

但是她不能让他离开佐治亚。有必要的话,她可以逼着弗兰克给他在店里安排个工作。可是,这也不行,因为艾希礼也不能站柜台。威尔克斯家的人怎么站柜台做买卖呢?啊,那绝对不行!噢,对了,可以让他到她的木材厂去!她想到这里,顿时如释重负,然而艾希礼会接受吗?他会不会认为这也是一种施舍呢?她得让艾希礼觉得他是在帮她的忙而不是受她的施舍,她要向艾希礼解释,就说弗兰克的身体不好,帮不了她的忙,而她又怀孕了,说明无论如何也得让他帮忙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