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2)
斯佳要让艾希礼觉得眼下非帮她一把不可。他只要肯来木厂工作,她可以同他平分利润。只要能留住他,只要能看到他的笑容,只要能看到他眼里无意中流露出的爱慕之情,她什么都可以付出。她必须让他觉得她迫切地需要得到他的帮助,否则他是不干的,他不愿再接受她的施舍——在他看来是这样的。
“我可以在亚特兰大给他找个事做。”她说。
“那就是你们之间的事了。”威尔说着“驾!快点儿,谢尔曼。我还要请求你答应我一件事,请你不要责怪苏伦。她确实闯了祸,你就是揪光她的头发,扒她的皮,也不能使奥哈拉先生复活了。”
“我一开始就想问你,苏伦到底干了什么?亚历克斯说该有人用鞭子抽她一顿,到底她做错了什么呀?”
“是的,大家都对她很气愤。今天下午在琼斯博罗,见到的人都说该抽她一顿,宰了她。不过过些日子,也许他们就好了。现在请答应我,不要去责怪她。奥哈拉先生的遗体还在客厅里躺着,今天晚上我不希望发生争吵,这对你父亲也很不尊敬。”
“他不希望发生争吵!”斯佳有点生气地想,“塔拉好像是他的了。”
接着她想到父亲杰拉尔德的遗体还停在客厅里,就突然哭起来,威尔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搂过来,但什么也没说。
马车颠簸着慢慢地朝前走,天也越来越黑了。斯佳的头枕在威尔的肩膀上,慢慢地想起近两年来父亲的情况:一位神志不清的老人呆呆地看着门口,等待一个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女人。以前的父亲是一位精力充沛的老人,声音洪亮,性格开朗,急起来时暴跳如雷,乐起来时开个不伦不类的玩笑,总是那么热情洋溢,慷慨大方。她还记得父亲参加琼斯博罗法院开庭日庆祝活动以后,深夜才回到家里,喝得醉醺醺的,骑着马跃过篱笆,扯着噪子唱《身穿绿军装》,第二天他见到爱伦时有多难为情啊。唉,现在他和她又在一起了。
“你怎么不告诉他病了呢?我会赶回来的——”
“他没有生病,他根本也没病过。拿着,亲爱的,擦擦泪吧。唉,我这就详细告诉你吧。”
她用他的印度大手帕擦了擦眼泪,然后,她又偎在威尔的怀里。威尔真了不起!遇上什么事都不急不躁。
“斯佳,你听着,事情是这样的,你给我们寄钱,我和艾希礼交了税,买了那头骡子、种子等等,还买了一头猪,一群鸡。我们在塔拉买了这么多东西之后,就没钱买衣服了,当然没有埋怨,只是苏伦有点不同。
“媚兰小姐和卡琳小姐穿自己的旧衣服,也过得很快活,不过,斯佳,苏伦没有新衣服,却受不了。她每次穿着旧衣服出来,就觉得难受得要命,特别是看到北方来的冒险家的太太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摇过市。还有‘自由人局’里的那些该死的北方佬,他们的太太也爱打扮。本地的妇女可不一样,她们都穿着旧衣服进城,还很自豪。苏伦不愿这样,她还说要一辆大马车呢,她说因为你就有一辆。”
“我没有大马车,只不过是一辆旧的敞篷车。”斯佳说,脸上流露出气愤的神色。
“唉,不管什么车吧,她知道你有辆车。还有,苏伦始终对你和弗兰克结婚耿耿于怀,但这也难怪,这是一种卑鄙的伎俩,姐妹之间是不应该这样的。”
斯佳从他怀里抬起了头,气鼓鼓的像条响尾蛇,准备咬人了。
“卑鄙,是吗?你居然这么文雅,我可得谢谢你了,威尔?本廷先生!他喜欢我,不喜欢她,我能怎么着?”
“你很聪明,斯佳,你当然有办法让他喜欢你的,女孩子都会干这个,但你恐怕是用什么花言巧语把他骗到手的。他可是你妹妹苏伦的情人呀。就在你去亚特兰大之前的一个星期,弗兰克写信给苏伦说等他再赚一点钱,他们就可以结婚了。她让我看过这封信,所以我知道这件事。”
斯佳没话说了,因为她知道这是事实,她用谎言把弗兰克骗到手后,从来不觉得良心不安,她认为要是一个女子连自己的情人都保不住,那只能怪她自己无能了。
“威尔,说句公道话,”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要是苏伦嫁给了弗兰克,她会为塔拉掏出一分钱来吗?”
“我知道,你在必要的时候是十分迷人的,”威尔一面说,一面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是的,那样就别想从弗兰克手里弄出钱来了,不过这仍是卑鄙的伎俩,这是不可否认的。如果你想以目的来为手段辩解,那我也没话说。我是什么人,我有什么资格来抱怨?可是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苏伦就像只大黄蜂,她老说你穿着好衣服,坐豪华大马车,住在亚特兰大,而她却被埋没在塔拉这个地方了。你知道,她就喜欢出去会客,参加宴会,舞会,还爱穿漂亮的衣服。
“大约一个月以前,我带她到琼斯博罗,她要去看她的朋友,我办我的事。回来的时候,她沉默了一路,但我可以看出,她内心是非常激动的,简直要炸开了。我以为她听到了什么有趣的闲言碎语,所以我就没怎么在意。此后有大约一个星期,她在家里坐立不安,却也不怎么说话。她去看过凯瑟琳?卡尔弗特小姐——斯佳,你会为凯瑟琳小姐感到难过的,她嫁给了那个该死的希尔顿北方佬。他是个窝囊废,他把房子抵押出去,却再弄不回来,现在就得离开这里了。”
“不,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我爸爸的情况。”
“我这就告诉你,”威尔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后来她说,我们不该那么看希尔顿,她还管他叫希尔顿先生呢,她说他其实是个很能干的人,后来她经常带着你爸爸出去散步。好几次,我看见他们俩坐在墓地周围那矮墙上,她不停地对他说着什么,打着各种手势,老先生只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而且还不断地摇头,他的头脑越来越不清醒了。有一次,我看见她指指你母亲的坟,他就呜呜地哭起来,她却又高兴又激动。后来我就训了她一顿,我说:‘苏伦小姐,你别再折磨你那可怜的老爸爸,让他想起你死去的母亲了,平时他记不得你妈已经死了。你这不是故意刺激他,让他受罪吗?’她却把头一扬,笑了笑,说:‘你现在不必管我,到时候你们就都高兴了,’媚兰小姐昨晚对我说,苏伦把她的计划告诉了她,但她当时以为苏伦在开玩笑。媚兰说她之所以没说出来,因为这个想法使她感到非常不安。”
“管她怎么想,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关心的是我爸爸。”
“我正在跟你说呢,”威尔说,“我们就在这儿停一会儿,说完再走吧。”
他一勒缰绳,马就停住了,远处隐隐约约地看到几根阴森森的大烟囱在废墟上矗立着。
“一句话,她的计划就是让北方佬赔偿,赔那些被烧掉的棉花,赔被他们赶走的牲口,和被他们拆毁的栅栏和马厩。”
“让北方佬赔偿?”
“对!你没听说过吗?南方同情北方的人,财产受到损坏的,只要提出申请,联邦政府一律给予赔偿。”
“我当然听说过,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苏伦认为关系可大着呢!我们去琼斯博罗的那一天,她碰上了麦金托什太太。苏伦看到麦金托什太太穿得那么讲究,忍不住问了问。麦金托什太太就神气地告诉她,麦金托什先生向联邦政府提出申请,要求赔偿一位联邦同情者的损失,因为他从来就没给南部联盟任何形式的支持和帮助。”
“废话,他们没给过任何人支持和帮助。”斯佳恼火地厉声说。
“唔,也许是这样吧,我不认识他们。不过,政府是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这使苏伦大受启发。她盘算了一个星期,对谁也没说,因为她知道我们会取笑她的,可是她必须得找个人说说,于是她便去找凯瑟琳小姐,那个希尔顿给她出了一些馊主意,说你爸爸甚至不是在这个国家出生的,又没有参加打仗,也没儿子参加打仗,也没有在南部联盟中担任任何职务。他说,说明了这些,就可以把奥哈拉先生说成联邦的一个忠诚的同情者。他给她出了一大篓这样的馊主意,她回家以后就开始作奥哈拉先生的工作。斯佳,我敢打赌你爸爸其实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也正是想利用这一点,想让他去立一个绝对可靠的誓言。”
“让爸爸立一个绝对可靠的誓言!”斯佳十分气愤地嚷道。
“最近,他神智越来越不清了,我猜她也正要利用这种情况,我们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其实她是用你那死去的母亲来责备你爸爸,责怪他明明可以从北方佬那里要来十几万块钱的,却非要让自己的儿女们吃苦受穷。”
“十几万元!”斯佳喃喃道,刚才的愤怒也一扫而光。
这可是一大笔钱啊,只需签署一份效忠于联邦政府的誓词,申明签字人一向支持政府,从未帮助或支持过反对政府的人就能得到了。十几万块钱!撒一个谎就能得到这么多钱!她怎么会责怪苏伦呢?天哪!这就是为什么当地人恨不得宰了苏伦的原因吗?蠢猪,都是些蠢猪。她要是有了这么多钱,干什么不行呢?能从北方佬那里拿到多少钱都是合情合理的,不管怎么去拿。
“昨天中午前后,我和艾希礼在劈栅栏,苏伦就偷偷地带你爸爸进城去了,没告诉任何人。媚兰小姐知道一点情况,但她没想到苏伦会偷偷离开。
“今天我才了解到详细的情况。希尔顿那个废物在城里的共和党人中有些影响,苏伦和他们事先商定,如果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奥哈拉先生是忠于联邦的人,在推荐书上签个字,就分给他们一些钱——当然,到底分多少,我也不知道。你爸爸只需宣个誓,在宣誓书上签上名,就全妥了。
“他们很快把宣誓书念完,你爸爸也没说什么,一切都很顺利,接着苏伦就让他签字。可这时,他突然摇了摇头。我觉得他不见得就明白过来了,但他就是不愿干了,这样一来,苏伦可急了,她把他带出办事处,领着上了马车,在街上来回地跑,告诉他你妈在坟墓里也哭着指责他,责备他让她们受苦了。听别人说,当时你爸爸坐在马车上,嚎啕大哭,这情景在城里的人都看到了,亚历克斯?方丹也看见了,便凑过去问这是怎么回事,苏伦却把人家抢白了一顿,叫他少管闲事,差点儿没把人家气疯了。
“也不知她怎么想的,下午弄到了一瓶白兰地,又把你父亲送到办事处,然后就给他灌酒。奥哈拉先生一下子受不了,喝醉了。苏伦折腾了两三个钟头,终于使他同意了。他说,好吧,你让我签什么,我就签什么。他们便把誓词又拿出来,他刚要签字,苏伦可犯了个大错,她说:‘这下,斯莱特里家和麦金托什家就别想对我们神气了!’你知道,斯佳,就烧了斯莱特里家的小破房子,他就要一大笔赔金,乔纳斯那个该死的恶棍也在华盛顿给他办通了。
“一听到这两个名字,你爸爸就直起腰来,两眼发亮地盯着她,他一点也不糊涂了。他问:‘斯莱特里和麦金托什,在这样的东西上签过字吗?’苏伦顿时慌张起来,说不清楚了。他就扯着嗓子喊起来:‘你给我说清楚,他们签没签过这种东西?’希尔顿那该死的顺口搭腔:‘是的,先生,他们都签过了,都得了一大笔钱,先生,您也会得到一大笔钱的。’
“老先生一听大发雷霆,亚历克斯?方丹说,他在离办事处很远的酒馆里就听到他咆哮了。他吼着说:‘你以为塔拉的奥哈拉家的人也跟那该死的奥兰治分子,和那该死的穷白人小子一样下贱吗?’他把那誓言撕成两半,朝苏伦脸上掷去。他还嚷了一声:‘你不配作我的女儿!’就一溜烟跑出了办事处。
“亚历克斯说他疯了一样冲到街上,他说,自从你妈死后这是头一次看到他恢复原来的样子。他醉得摇摇晃晃,还扯着嗓子骂,骂的畅快淋漓!亚历克斯的马就在街上,老先生爬上去,骑着就跑,他一边策马狂奔,一边还不停地骂。
“快到天黑的时候,我和艾希礼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焦急地等着他们。媚兰小姐在楼上哭,什么也没说。突然我们听到路的那头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个人叫喊着,艾希礼就说:‘真奇怪,这像是奥哈拉先生,战前他骑马来看我们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接着我们便看见他出现在草场的尽头,一路向上狂奔,嘴里高声地唱着歌,他一边唱,一边用帽子打着马背,打得马跑得像阵风。等他到了草场的这一头,他应该勒住缰绳,可他没有勒,想要跳过那道栅栏。我们都吓坏了,连忙跳起来,紧接着就听见他喊:‘来,爱伦,看我跳过这道篱笆!’可是那匹马跑到栅栏前,把屁股一抬便站住了,它不肯跳,但把你爸爸甩了出去。他一点罪也没受,等我们跑到那里,他已经去了,大概是把脖子摔断了。”
威尔停下来,以为她会说什么,可是她默不作声,于是他又抓起缰绳,吆喝一声,马车便又沿着回家的路颠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