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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2)

第四十二章 (2)

人们逐渐就习惯了斯佳和她的保镖,习惯了以后,妇女们就开始羡慕她。自从那次三K党绞死黑人以后,妇女们就根本不敢出门,哪怕只是买点东西,也得有六七个人结伴而行才被允许。可是这些女人生来喜欢交往,这样一来,她们就坐不住了,于是就跑来找斯佳,求她把阿尔奇借给她们用用。她倒也大方,只要自己不必出城,斯佳就总让他去为女友们效力。

这样一来阿尔奇成了亚特兰大职业保镖了,只要他有时间,妇女们就争先恐后地雇用他,每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斯佳总会收到这样的帖子:“今天下午如果你不出去,请让阿尔奇来接我,我要到公墓去献花。”要么是“我得去买一顶帽子。”“我想让阿尔奇赶车送内利姑妈出去兜兜风。”或者是说:“我得去彼得斯街去一趟,能不能让阿尔奇——”

姑娘、太太、寡妇,他都去为她们赶车,但总表现出那种毫不妥协的鄙视态度。除了媚兰之外,他不喜欢任何女人,也不喜欢黑人以及北方佬。妇女们一开始还感到不适,不过逐渐习惯了,再加上他沉默寡言,大家慢慢地把他同他赶的马一样看待,几乎忘了有他这样的一个人在赶车。有一次,梅里韦瑟太太就同米德太太详细地讲述着她侄女生小孩的情景,根本没意识到他坐在近在咫尺的前方赶车。

当然这也是特殊的局势造成的,要是在战前,妇女们会连厨房也不让他进的。可现在大家都欢迎他,只要他在场,就有种安全感。他粗鲁无礼,又肮脏,可是他能保护妇女。他以保镖为生,保护妇女们的安全,使她们的丈夫白天可以上班,晚上也能放心地出去。

斯佳发觉,自从阿尔奇来了之后,弗兰克在家的时间就少了。他解释说店里的帐目需要结,上班时间是顾不上结帐的,有时他就说要去探望朋友,另外就是还有一个民主党人的组织,每星期三晚上都要聚会,研究如何争取重新获得选举权,而弗兰克是一定要参加的。斯佳认为这个组织聚集在一起时,肯定只议论戈登将军如何如何出色,功劳仅次于李将军,再有就是一连串的“如果”来对过去的战争重新设计一番。斯佳看得很清楚,在争取重新获得选举权方面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但弗兰克很乐意参加这样的聚会,他总是在那里待到很晚。

艾希礼有时也出去探望生病的朋友,也参加民主党的聚会,而且往往和弗兰克同一天晚上出去。每逢这样的夜晚,斯佳、皮蒂、韦德和小爱拉就在阿尔奇护送下穿过后院,到媚兰家去,一起度过这个晚上。女人们做针线活,阿尔奇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呼噜,这沙发还是媚兰家最好的一件家具,每次见他往沙发上一躺,还把靴子放到漂亮的垫子上,她们就心疼极了,可是没人敢站出来阻止他。有次他说,幸亏他一躺下就能睡着,否则听这帮女人唠唠叨叨,他会疯掉的。大家听了,更不敢阻拦他了。

有时斯佳也纳闷,究竟阿尔奇是什么人,以前是干什么的,但一直不敢问他。她只知道,他是北方的山里人,他当过兵,在南部联盟投降之前不久,他受了伤,丢了一只眼和一条腿。有一天,当她对休?埃尔辛大发雷霆时,倒使这老头和盘托出了自己的经历。

那天早上,这老头儿送斯佳到休管理的那个木材厂去。斯佳发现厂子里没有开工,一个工人也没有,休垂头丧气地坐在树底下。一看这情形,斯佳便火气上升,发作起来,因为她好不容易弄到一份购大宗木材的订单,而且催得很急,而木材厂现在却无法开工。

“送我到另一个厂子去,”斯佳吩咐阿尔奇,“我知道得走很长的时间,恐怕吃不上饭了。我得赶去让威尔克斯先生先把我这批木材赶出来,但愿他那里开工了。我可从来没见过休?埃尔辛这样的蠢货!等约翰尼?加勒格尔一把商店盖好,我就辞退他,加勒格尔在北方佬的军队里干过,那有什么关系呢?他能干活儿,这就足够了,我没见过爱尔兰人有懒的。我要把加勒格尔雇来管理厂子,再找几个犯人来干活。他会让他们认真干活儿的,他——”

阿尔奇一听这话,突然回过头来盯着斯佳,那只独眼里充满了恶毒的神色,怒冲冲地说:

“你要是雇来犯人,我就走!”

斯佳大吃一惊,急问:“哎呀!那是为什么呀?”

“我知道雇佣犯人是怎么回事,那简直是谋杀犯人,买犯人就像买骡子一样,甚至连骡子都不如,他们挨打、挨饿、还要遭杀害。有谁过问他们呢?政府不管,政府只想把钱弄到手,雇用他们的人也不管,只想让他们干最多的活吃很少的东西,为自己赚最多的钱。见鬼去吧,太太。我一向就是瞧不起女人的,现在就更看不起女人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当了四十年犯人。”

斯佳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吓坏了。原来阿尔奇这个谜的谜底就在这里,他之所以不肯说出自己的姓氏和籍贯,原因就在这里;他说话断断续续又很慢,对外界那么冷酷、仇恨原因也在这里。四十年啊!这可是个漫长的时间,他被判的一定是无期徒刑,而判他无期徒刑的人——

“是不是因为——杀人?”斯佳哆哆嗦嗦地问。

“对!”他干脆地回答,同时抖了抖手里的缰绳,“我杀了我老婆。”

斯佳吓得往后缩。

阿尔奇好像冷笑了一下,“你不用害怕,你尽管放心好了,太太,我是不会杀你的,我没有理由杀死任何一个女人。”

“可是,你为什么杀死了你妻子?”

“那是因为她勾搭上了我兄弟,他跑了,我就把她杀了。放荡的女人就得死。法律就为这个把我关了起来。”

“可是——那你是怎么出来的呢?逃出来的吗?还是赦免了?”

“也可以说是赦免吧。”他紧皱着眉,好像说话令他很吃力似的。

“一八六四年,谢尔曼大军打到了这里。当时我在米莱吉维尔监狱,四十年来我就一直被关在那里。狱长把我们都叫来,对我们说,北方佬来了,他们杀人,放火。现在除了黑鬼和女人,我更恨北方佬。”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你曾经——你认识几个北方佬吗?”

“不是,太太,我一个也不认识,不过我听人们谈起他们,说他们最爱多管闲事,我最恨多管闲事的人。他们在佐治亚干了些什么呢!他们放走了我们的黑奴,烧了我们的房子和农场,杀了我们的牲畜,他们这是在胡来!狱长说,我们的军队急着扩充实力,如果我们参加了军队,打完仗以后就自由了——要是能活下来的话。但是我们这些判了无期徒刑的人,这些杀人犯,却没有这个机会。狱长说,要把我们送到另外一所监狱里继续关押。我就对狱长说,我和别的判无期的人不同,我进来,是因为我杀了老婆,而她是该杀的,我要去杀北方佬。狱长觉得我说的对,也就把我一块儿放了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

“说起来挺有意思。我被关起来,是因为我杀了人,我被放出来,还给了我一杆枪,让我去杀更多的人。关了四十年以后,重新得到自由,手里还拿着杆枪,那滋味可真不错啊!我们从米莱吉维尔出来的人打得很不错,都表现得很勇敢,杀了不少北方佬。投降以后,就把我们都放了。我在这场战争中丢了一条腿,丢了一只眼,但我从未后悔过。”

“噢,”斯佳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把米莱吉维尔监狱的犯人放出来充军这件事,她也听说过。一八六四年圣诞节,弗兰克和他那伙人到塔拉的时候,他们说过这件事,不过她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有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日子里,仿佛又听到了隆隆的炮声,又看到了一长串的大车,鲜血从里面流出来,滴在红土路上,又看到了乡团列队出发,其中有年轻人,还有儿童,比如费尔?米德,还有老人,像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犯人们也列队出发,有的在联盟的末日战死,有的冻僵在田纳西的冰天雪地里。

斯佳忽然觉得这老头儿实在太傻,政府夺去了他四十年的光阴,夺去了他生命中的绝大部分,他却还为它而战。为了一桩并不算罪过的犯罪,佐治亚州夺去了他最美好的时光和年富力强的中年,而他却把一条腿和一只眼奉献给了佐治亚州。她想起了瑞德,她记得他说他在这个社会里受尽白眼,他绝不会为它而战的。然而到了最紧急的关头,他还是拿起了枪。这和阿尔奇是一样的,在斯佳看来,南方人都是一些意气用事的傻瓜,他们看重那些毫无意义的言论,却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皮肉。

斯佳看了看那双瘦骨嶙峋的老手,那两支手枪和猎刀,不禁又害怕起来。在上流社会中还有像阿尔奇这样的人吗,为了南部联盟或者联邦的利益而被赦免的杀人犯、流氓无赖、小偷?真的,街上每一个陌生人、流浪汉都可能是杀人犯。弗兰克要是知道了实情,那可又麻烦了;皮蒂姑妈准会吓个半死;至于媚兰——斯佳却恨不得马上告诉她,让她惊恐,也算惩罚她,谁让她收留了那么多不三不四的陌生人,还硬塞给亲戚朋友呢?

“我——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些,阿尔奇,我——我不会说出去的,要是威尔克斯太太和其他的太太们知道了,会感到非常惊讶的。”

“老实说,威尔克斯太太是知道的。她收留我的头一天晚上,我就告诉她了。难道你认为像她这样和善仁慈的太太,我能不告诉她就让她收容我吗?”

“上帝保佑我们。”斯佳十分吃惊。

媚兰原来早已知道他是个杀人犯,却收留他,而且还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他照看,把自己的姑妈、嫂子和朋友也托付给他。她本来是一个最胆小的女人,和这样一个凶狠的人打交道,竟也不觉得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