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2)
“唉,这些我可以不计较,可是一想到战后他是如何对待我母亲和我妹妹的,我就不能宽恕他。我们的农场被烧了,稻田也没有了,交不起税,镇上的房子也没收了。她们的生活就没了着落,住的两间房破败不堪,我给母亲寄钱去,可父亲把钱退了回来——这钱不干净啊,你明白吗?——有几次我到查尔逊,偷偷把钱塞给我妹妹。可是父亲发现后对她大发雷霆,让她无地自容,最终钱还是被退了回来。我弟弟尽了力,但也没有办法,他也不肯接受我的钱——用投机商的钱是不吉利的,明白吗!幸好还有一点接济,你姨妈尤拉莉一直对她们很好。你知道,她和我母亲是最要好的朋友,她送给她们衣服,还有——天哪!我的母亲竟到了靠别人周济生活的地步!”
斯佳很少见他流露自己的真实感情,现在他脸上充满了对父亲的痛恨和对母亲的怜恤以及自责。
“尤拉莉姨妈!可是,天哪,瑞德,除了我给她的钱以外,她还有什么呢?”
“噢,原来她的钱是你的!你真是太没礼貌了,我的宝贝儿,你居然当着我的面吹嘘这件事来寒碜我。我一定得把钱还给你!”
“那太好了!”斯佳脱口而出,又突然笑起来,瑞德也笑了。
“唔,斯佳,只要一提钱,你就眉开眼笑!你身上除了爱尔兰血统,就没一点苏格兰血统吗?犹太血统呢?”
“真讨厌,我又不是故意谈到尤拉莉姨妈,使你难堪的。不过,是她以为我浑身是钱,所以老写信来向我要。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饿死的,我想是这样。他罪有应得,他还想饿死母亲以及罗斯玛丽呢。现在他死了,我就可以帮助她们了,我不会让她们受苦的。我在炮台山给她们买了一所房子,还雇了佣人伺侯她们。当然,她们还是不能说钱是我给的。”
“为什么?”
“亲爱的,你还不了解查尔逊吗?你是去过那里的。我家虽穷,但也得维持它的社会地位。要是大家知道她们花的是赌徒的钱,投机商的钱,北方来的冒险家的钱,就不能与上流社会交往了,这就是现实。她们对外宣称:父亲给她们留下了大笔人寿保险金——他生前就是为了按期交款,节衣缩食,才挨饿致死的,他这样做都是为了在他死后她们的生活有着落。这样一来,他这个善良的老绅士就更受人尊敬了——事实上,他成了为家庭为所谓的声望殉道的人。要是他在地下有知,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白做了,因而不能瞑目,那就更好了……他一心想死,所以,我可以肯定地说,对于他的死,我不会遗憾,他自己也不遗憾。”
“为什么呢?”
“唔,其实他在李将军投降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你应该了解他那种人,无法适应新的时代,只沉浸在过去的好日子的回忆里。”
“瑞德,人老了都会这样吗?”她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杰拉尔德。
“天哪!当然不是的。你不见亨利和那老野猫梅里韦瑟先生吗?他们随乡团出征的时候,就溶入了一种新的生活。依我看来,他们似乎更年轻了,更有活力了。今天早上我看见梅里韦瑟爷爷了,他跟以前在军队里赶车一样,赶着馅饼车一边走,一边骂牲口,他对我说,自他出来干活儿,躲开媳妇的照顾,他就觉得年轻了十岁。还有你那亨利叔叔,他在法庭内外跟北方佬斗智斗勇,保护寡妇和孤儿,干得可起劲呢——我估计他是免费给他们干的。要不是这场战争,他早就退休了。他们又年轻有活力了,这是因为他们觉得人们还需要他们。新的时代给他们提供了机会,他们是适应这个新时代的。但是另外一些人,一些年轻人与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一样,他们既不能适应,也不想去适应这个新时代。说到这里,我就要和你讨论一个不愉快的问题了,斯佳。”
他突然改变话题,使斯佳措手不及,斯佳结结巴巴地问:“什么——什么——”而内心却在痛苦地挣扎:“我的上帝!他还是说了,不知能不能把他压住?”
“我了解你,所以并不指望你说实话,守信用,公平交易。可是那时我却相信你,我真是太傻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一看就知道你心里有鬼。我刚才来的时候,路过艾维街,有人在篱笆后跟我打招呼,你猜是谁?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太太。我停下来,和她聊了一会儿。”
“是吗?”
“是呀。我们谈得很愉快,她说她一直想亲口谈谈对我的看法,她认为我在最后的时刻还能为联盟出击,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多么可嘉的精神啊!”
“一派胡言!媚兰真是傻透了,你的所谓英勇行为差点害死她。”
“要是她当时死了,我想她也会认为自己是为了高尚的事业而牺牲的。我就问她到亚特兰大来干什么,她很惊讶我竟问这样的问题,她告诉我,她住在这里,还说你待他们很好,让威尔克斯先生与你合伙做木材生意了。”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你当初向我借钱买那家木材厂的时候,曾答应过我,不能用这家木材厂来供养艾希礼?威尔克斯。”
“你可真讨厌!你的钱我已经还了,现在木材厂是我的,我要怎样,那是我的事。”
“那么,你用来还债的钱是从哪儿弄来的?”
“当然是卖木材赚的。”
“那好,你是用我借给你创业的钱赚来的,这才是你的意思。你用我的钱供养艾希礼。你这个女人真是不讲信用,如果你现在还没还我的钱,我就可以来逼债,要是你还不起,我就把你的厂拿去拍卖,那才叫有意思呢。”
他说话的语气是调侃的,但两眼却冒着怒火。
斯佳连忙把战火推回到对手的身上去。
“你怎么就这么恨艾希礼,你准是妒忌他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舌头咬掉,因为瑞德一听便仰天大笑,弄得她窘极了,满脸通红。
“你不但不讲信用,而且还非常自负,你总觉得自己是最漂亮的小姑娘,男人见了全得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不是,”她气呼呼地说,“可是我就是弄不懂,你就这么恨艾希礼吗?”
“你再想想吧,小妖精,告诉你,我才不妒忌他呢。至于说我恨艾希礼——我既不喜欢他,也从不恨他,说实话,我对他以及他那一类人只有一种感觉——怜悯。”
“怜悯?”
“不错,或许还带点鄙视。你现在可以大叫起来,可以质问我,像我这样的流氓无赖,怎么如此狂妄,竟敢说对这么高尚的人怜悯和鄙视呢。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等你发完了火,我再慢慢地告诉你我的意思——要是你有兴趣的话。”
“呸,我可没兴趣。”
“好哇,但是我还是得说,因为我不忍心你续继做你的美梦,以为我是妒忌他。我怜悯他,是因为他其实已经算是死了,但他还活着。我鄙视他,是因为他的世界早已经完蛋了,但他没法适应新世界,他只能浑浑噩噩打发着日子。”
斯佳觉得这些话很耳熟,却又想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到过了。她正在火头上,所以也没去深究。
“照你这么说,南方所有的正经人就都该死了!”
“我想要是由他们来选择,艾希礼这类人是宁可死了的。死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坟上立上一块方方正正的碑,上面写着:‘联盟战士为国捐躯长眠于此。’或者写道:‘某某功载千秋,永垂不朽。’或者其它常见的碑文。”
“我不懂!”
“如果不用一英尺大的字母写出来放到你的鼻子底下,你是什么也不懂的,对不对?好,我告诉你,我的意思是,他们死了就一了百了,就不必再解决什么问题了,这些问题他们没能力去解决。而且,这样一来,他们的家庭也可以世世代代为他们感到自豪。人死了,都是很幸福的。你觉得现在艾希礼?威尔克斯幸福吗?”
“当然——”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想起艾希礼的眼神,那令她不安的眼神。
“你能说他,还有休?埃尔辛,米德大夫,他们都幸福吗?”
“唉,或许他们不像原来那样幸福,因为他们都失去了原来的钱财。”
他笑了。
“不是钱财的问题,可爱的小宝贝。让我来告诉你吧,是因为失去了他们的世界——他们从小就习惯了的世界。没了那个世界,他们就好像鱼离开了水。他们受的教养就是要成为特定的人,做特定的事,拥有特定的地位。李将军一投降,那种人、那种事、那种地位便不复存在了。斯佳呀,瞧你多傻!你想,现在艾希礼什么都没有了,而这种文稚的绅士,现在到处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在这样的环境里,艾希礼?威尔克斯有什么可做,又能做什么呢?他是能用脑子,还是能用手干活呢?我敢打赌,自从让他经营木材厂以来,你就一直赔钱,而且越赔越多了。”
“不对!”
“那好!如果你有时间,让我瞧瞧你的帐本好吗?”
“见鬼去吗!你现在可以走了,我没时间。”
“噢,我的宝贝儿!鬼,我是见过了,他是个非常无聊的家伙,就是你求我去,我也不去——当初你急着要钱用,我给了,你也用了,可你一点也不守信用,违反了当初的协议。不过请你记住,我可爱的小骗子,总有一天你还要向我借钱的。你会让我继续资助你,好再去买几家木材厂,再买几头骡子,甚至再开几家酒馆。那时候,你连一个子儿也得不到。”
“需要用钱的时候,我会到银行去贷的。谢谢你吧!”她气呼呼地说。
“是吗?我拭目以待,忘了告诉你,我在银行里有很多股份。”
“真的吗?”
“那当然,我对一些可靠的企业是很感兴趣的。”
“那——还有别的银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