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3)
“今天晚上?”瑞德笑得前俯后仰,站立不住就顺势倒在一张沙发上,双手抱住了头。过了一会儿,他能说出话来了,就接着说:“不会真的是今天晚上吧,汤姆?他们一直和我在一起呀!他们也没有开会,八点钟就和我呆在一起了。”
“和你在一起,瑞德?可是——”那位队长想了想,看到艾希礼在打呼噜,他的妻子在那里哭,便给弄糊涂了,就接着问:“可是——你们在哪里呀?”
“我不想说。”瑞德说着,瞟了媚兰一眼。
“你最好说出来。”
“那咱们出去说,我到外面再告诉你我们在哪里喝酒。”
“你现在就得说。”
“当着太太们的面,你让我怎么说,是不是请太太们先出去一下——”
“我不!”媚兰嚷,气呼呼地用手帕擦着眼泪,“我有权知道今天晚上我的丈夫到底在哪里。”
“在贝尔?沃特琳赌场,”瑞德说,脸上显出极尴尬的样子,“他在那里,有弗兰克?肯尼迪,还有米德大夫——啊,那么多呢。他们在那里开了个宴会,有美酒、有姑娘——”
“在——在贝尔?沃特琳那里?”
媚兰失声痛苦地嚷道,声音都嘶哑了,大家吃了一惊,都转过脸来看着她,只见她抬抬手,然后就晕倒了,接下来就是一阵忙乱,阿尔奇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英迪亚赶紧去拿水,皮蒂姑妈和斯佳一个给她扇风,一个拍打着她的手腕,休?埃尔辛则一个劲儿地喊:“你全抖出来了!你全抖出来了!”
“这回热闹了,”瑞德恶狠狠地说,“你满意了吧,汤姆,明天亚特兰大就没有哪家的太太会跟自己的丈夫说话了!”
“瑞德,这——这我不明白——”队长满头大汗,“这么办吧!你起个誓担保他们是在——唔——确实是在贝尔那里,可以吗?”
“他妈的,可以!”瑞德大为不满,“要不你直接去问问贝尔本人吧,现在我得把威尔克斯太太送到房里去,这怎么行呢?阿尔奇,你别动她,让我来。皮蒂小姐,你掌着灯带路。”
瑞德轻松地抱起媚兰。
“阿尔奇,你把威尔克斯先生弄到屋里吧,我可不想再碰他一下了。”
皮蒂姑妈的手直哆嗦,她举着灯,走在前面,朝漆黑的卧室一步步走去。阿尔奇嘟囔了一下把艾希礼架了起来。
“可是——可是我得逮捕这两个人。”
瑞德在昏暗的过道里转过身来,不耐烦地说:
“那就明天早上来吧。他们醉成这样,反正也跑不远——我没听说过在赌场喝醉了酒也算犯法的。汤姆,你听我说,至少可以找出五十个人证明他们今天晚上是在贝尔的赌场。”
“要找五十个人证明一个南方人在某个地方很容易,而他事实上根本就不在那个地方,”那位队长沮丧地说,“埃尔辛先生,你得跟我走一趟。威尔克斯先生可以假释,要是有人能——”
“我是威尔克斯先生的妹妹,我能保证他不会离开,”英迪亚板着脸冷冷地说,“你们请便吧!折腾了一夜,够受的了。”
“我非常抱歉,”贾弗里队长悻悻地说,“我只希望能证明他们的确是在沃特琳——唔,小姐——太太那里。请转告你哥哥,让他明天早上务必到宪兵司令部。”
英迪亚冷冷地点了一下头,把手放在门把上,示意他离开,队长和中士退了出去,休?埃尔辛跟着走了出去。英迪急忙把门关上。她看也不看斯佳一眼,赶紧跑到窗口,把所有的窗帘都放下来,斯佳一把抓住了艾希礼刚才坐过的椅子才勉强站住。她低头一看,坐垫上湿漉漉的一片,颜色很深,用手一摸,吓得呆住了,原来是沾了一手血。
“英迪亚,”她低声地喊道,“英迪亚,艾希礼——他受伤了!”
“废话!你这个笨蛋!难不成他真喝醉了吗?”
英迪亚拉下了最后一个窗帘,就撒腿朝卧室跑去,斯佳紧跟在后面。瑞德高大的身躯挡在门口,斯佳只能踮着脚从他肩上望去,艾希礼脸色苍白,静静地躺在床上,媚兰异常敏捷地用一把剪刀剪开他那沾满了鲜血的衬衫。阿尔奇在床边弓着腰把灯低低地举着照明,同时把一个手指放在艾希礼的脉上。
“他死了吗?”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问。
“他没死,只是失血过多,打中了肩膀。”瑞德说。
“你怎么把他送回家来,你这个傻瓜?”英迪亚喊道,“让我进去!你想让他们逮捕他吗?”
“他走不动了,也没有地方可去呀,威尔克斯小姐。话又说回来——难道你想让他像托尼?方丹那样流落异乡吗?你忍心让许多好邻居都逃到得克萨斯去,一辈子也不能回来吗?我们也许有办法让他们逃过这一关,只要贝尔——”
“让我进去!”
“不行,威尔克斯小姐,现在你得去办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你得去请个大夫——不要请米德大夫。他也牵连进去了,说不定现在正受到北方佬的审问呢,得另外找一个大夫,你害怕吗?”
“不怕,”英迪亚坚毅地回答,“我不害怕,”边说边取下媚兰的连帽披肩,“我去找迪安大夫。”她已经不再紧张,“对不起,我刚才骂你是奸细,我并不知道啊。你这样不顾一切帮助艾希礼,我非常感激你——不过,我还是看不起你。”
“我喜欢坦率,谢谢你这么坦率,”瑞德露出一个愉快的微笑,“你快点走吧,要走后门。回来时如果发现周围有军队的迹象,就别进来了。”
英迪亚又痛苦地看了艾希礼一眼,迅速披上披肩,轻轻地走出去了。
斯佳朝里望着,艾希礼睁开了眼,她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斯佳感到瑞德锐利的目光在狠狠地盯着她,她也知道自己的所有想法都表现在脸上,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她恨不得冲进去,紧紧地搂住他,然而她却两腿发抖,动不了,她紧捂着嘴看着里面,看见媚兰又把一条毛巾放在他肩上,然而这块毛巾也很快变红了,像变戏法一样。
他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呢?万幸的是,他的嘴角边还没有流血沫——噢,那血沫就是死的征兆,这对她来说是很熟悉的——那一天在桃树街上,那个受伤的人死在皮蒂姑妈的草坪上,嘴角上就流着血沫。
“你放心,”瑞德说,语气中带有一种讥讽的意味,“他死不了,你最好进去把灯接过来,我还有事让阿尔奇去办。”
阿尔奇隔着灯瞪了瑞德一眼。
“我才不听你使唤呢。”他凶狠地说。
“你必须听他的吩咐,”媚兰厉声说,“巴特勒船长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斯佳,过来举灯。”
斯佳走进去,把灯接过来,她紧紧地抓着那灯,生怕掉下去。艾希礼又闭上了眼睛,媚兰慌张的小手怎么也止不住血,血还是一团团地向外涌,阿尔奇咚咚地走到瑞德跟前,斯佳隐约听见瑞德在他身旁很快地低声吩咐什么,只听见瑞德小声说:“骑上我的马……在外面拴着……赶快去。”
阿尔奇似乎问了一些问题,斯佳听到瑞德回答说:“就在原来的沙利文农场。袍子在最大的那根烟囱里了,你把它们烧掉。”
“嗯。”阿尔奇应了一声。
“还有两个——两个人在地窖里,你把他们都捆在马背上,送到贝尔家后面的空地上。小心些,要是让谁看见了,所有人就都完了,把他们放到空地上以后,把枪放到他们手里吧。给——把我的枪拿去。”
斯佳远远望去,看见瑞德把手伸到衣襟底下,抽出了两支左轮手枪。阿尔奇接过来,就别到了腰里。
“每支枪都要放一枪,要看上去像是一场决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阿尔奇点了点头,流露出一种敬佩的眼神。但斯佳还是很迷糊,过去的半个钟头里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完全就是一个恶梦,她似乎恍恍惚惚的,然而她看到瑞德在这种可怕的局面中应付自如,沉着冷静,又感到一点欣慰。
阿尔奇刚要走,又想起什么来似地回头询问地盯着瑞德的脸。
“他?”
“是的。”
阿尔奇说了句什么,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看了斯佳一眼。
“糟了。”他说着,就顺着过道朝后门走去。
最后几句话令斯佳产生了新的恐惧和疑惑,她心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不断地膨胀,最后终于撑破了——
“弗兰克在哪里?告诉我!”一股寒意直渗脊背,她忍不住喊出来。
瑞德赶紧走向她,他这样魁梧的身材走起路来倒像猫一样轻巧。
“过会儿再说吧,”他说着,笑了笑,“把灯拿稳,斯佳,你不想把威尔克斯先生烧死吧。媚兰小姐——”
媚兰抬起头看着他,她没注意到这是瑞德第一次这么亲切地叫她,以前只有家里人和老朋友才这样称呼她的。
“对不起,我是想说,威尔克斯太太——”
“唔,巴特勒船长,别说对不起,如果你光叫我媚兰,我会不胜荣幸的。你就像我的哥哥,你又厚道,又能干,我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你。”
“谢谢。”瑞德说,他似乎感到很不好意思,“我太冒昧了,不过,媚兰小姐,很抱歉,我刚才说威尔克斯先生是在贝尔?沃特琳赌场。真是对不起,我说他们去了这样的一个——一个——可是我得赶紧想个主意呀,匆忙中我只想出了这么一个计划。我知道,他们会相信的,因为北方佬的军队中的军官有很多人都是我的朋友,而且他们几乎都拿我当自己人看待,因为他们知道我在本地人当中是——就说是不得人心吧。你看,我今晚确实就在贝尔的酒吧里打牌,有十几个北方佬的军官都能证实这一点。贝尔和她的那些姑娘根本不在乎撒谎,她们会说威尔克斯先生和另外几个人整晚都在她们楼上的。她们的话,北方佬也是会相信的。北方佬就这么怪,亚特兰大的正派女人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但是他们却会相信那些——那些——烟花姑娘的话。我想,有了我这个惹人讨厌的投敌分子,再加上十几个烟花姑娘所作的保证,也许有希望能使他们几个人渡过这一劫。”
瑞德说到最后几句话时,脸上就露出了冷笑,但他一看到媚兰脸上充满感激时,他那副冷笑的面孔马上变得温和了。
“巴特勒船长,你真能干!只要能救得了他们,就算你说他们今晚在地狱里,我也不会计较。因为我知道,别人也知道,我的丈夫是不会在那种——那种可怕的地方的。”
“不过,”瑞德有点为难,“事实上,他今天晚上的确去过贝尔那里——”
“我永远也不会相信这些的。”媚兰脸上又呈现出坚定的表情。
“媚兰小姐,请先听我解释。今天晚上我赶到那儿时,威尔克斯先生已经受了伤,和他在一起的有休?埃尔辛,米德大夫,还有梅里韦瑟爷爷——”
“怎么这位老先生也在?”斯佳忍不住喊道。
“人老了才会傻呢,还有你那亨利叔叔——”
“哎哟,我的天哪!我那兄弟——”皮蒂姑妈失声大叫起来。
“一打起来,人们就跑散了,没走的就来到沙利文旧址,把袍子都藏到烟囱里。如果他没受伤,他们就得去得克萨斯了,可是他不能骑马,他们也不愿丢下他,所以谁都没走,这就需要证明他们当时不在那儿,而是在别的地方。于是我就带他们去贝尔?沃特琳那里。”
“噢,我明白了,我刚才太失礼了,请你原谅,巴特勒船长。现在我明白你有理由带他们到那儿去的。不过——巴特勒船长,会不会有人看到你们呢!“
“没有,我们是从后门进去的。这后门就对着铁路,很少有人在那儿,而且门总是锁着。”
“那你们是怎么——”
“我有钥匙。”瑞德坦白地说,他的目光刚好和媚兰的目光相遇。
等媚兰明白过来时,她感到很尴尬,手也松了松,那毛巾就完全从伤口上滑开了。
“我并不是故意——”她支支吾吾地说,脸上出现了一点红晕,一面连忙把毛巾挪回原处。
“我不得不对一位太太说这样的一件事,我感到很遗憾。”
这么说来,那些谣传都是真的喽,斯佳感到一阵锥心的痛苦。看来他的确跟她很密切!那所房子还是他的呢!
“我们到那儿后,我跟贝尔说明了情况,又给了她一张名单,今晚参与这件事的人都写在上面了,她和她的那些姑娘们会证明这些人今天晚上一直在那里。后来我们出来的时候,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她把两个保镖叫来,把我们拖下楼来,我们也相互厮打。他们把我们拖过酒吧间,推到大街上,大声呵斥我们酒后胡闹,扰乱了这个地方的秩序。”
瑞德回想起来那混乱的场面,不禁笑了笑,接着说:“米德大夫不像喝醉的样子,本来去那里,他就已经觉得大失体面了。不过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装得像极了,要是没有他们,这出戏怕要大为逊色了,他们显得兴致勃勃,梅里韦瑟爷爷演得很认真,恐怕把亨利叔叔的眼睛都打肿了。他——”
后门突然开了,英迪亚走了进来,带来了迪安老大夫,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他拿着一个旧皮包。他跟在场的人点了点头,马上揭开了盖在伤口上的毛巾。
“唔,稍偏了一点,没有伤着肺,”他说,“只要没有打断锁骨,就容易办了。再拿几条毛巾来,太太们,要是有棉花更好,还要点白兰地。”
瑞德把灯放到桌上。媚兰、英迪亚跑来跑去,拿大夫要的东西。
“这里不需要你了,到客厅里去烤烤火吧。”瑞德说着,拉起斯佳的手,把她拽出去了。“这一天也真够戗了,对不对?”
斯佳麻木地来到了客厅,她站在壁炉前,发起抖来,她心中的疑问——几乎可以肯定了,多么可怕呀!她看着面无表情的瑞德,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问道:
“弗兰克还在——贝尔?沃特琳那里吗?”
“不在,”瑞德简短地回答道,“阿尔奇正在把他搬到贝尔家后面的那块空地上,他死了,一枪打在脑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