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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1)

第四十七章 (1)

斯佳独自坐在卧室里,谁也没有来打搅她,都以为她由于伤心,愿意独自一人静一静,而她却恰恰不希望一个人呆着。弗兰克的死给她一种强烈的空虚感,而且她还感到恐惧和无限的内疚,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悔恨,悔恨之中还掺杂着一种难以摆脱的恐惧。

弗兰克是她杀死的。就像她亲手扣动扳机把他杀死一样。他劝过她,求过她,让她不要独自一个人在外面到处乱跑,可是她不听,于是他现在死了。上帝因为她的固执惩罚她的,但是使她心里不安的还有一件事,这是她看他的遗容时候,才感觉到的。弗兰克宁静的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哀伤神情,这种神情是对她的一种控诉,是她拆散了苏伦和弗兰克,上帝也会因这事而惩罚她的。她不得不在上天的审判前低头认罪,承认她对弗兰克撒了谎。

她怀着一颗冷酷的心嫁给他,她利用了他,半年来,她总是让他非常难堪、担心和痛苦。上帝会惩罚她,因为她嫁给他,却对他不好;上帝会惩罚她,因为她总是欺负他,刺激他,冲他发火,挖苦他,还由于她办工厂,开酒馆,雇用犯人,而使他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忍受着这一切而毫无怨言。她所作的惟一的一件使他真正高兴的事,就是为他生了小爱拉,而她如果能选择,她也不会生下这个女儿的。

她真希望弗兰克还活着,她愿意重头再来,非常好地对待他,做好一个妻子的本份。唉,要是上帝不那么小气,不那么想报复就好了!

她突然想起媚兰来,媚兰会安慰她,可是媚兰得在家照顾艾希礼呀。皮蒂姑妈也不行,因为她对弗兰克的死由衷地感到悲痛。

斯佳真希望有个人来安慰安慰她,使她不那么害怕,给她说说她到底怕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心神不宁。要是艾希礼——可她几乎还害了艾希礼,要是艾希礼得知她是如何把弗兰克骗到手的,艾希礼就会看不起她,就会不爱她了,而她还需要继续得到他的爱。有了他的爱,她的力量就有了秘密的源泉;要是失去了他的爱,叫她怎么活下去啊!而且,要是能把头靠在他怀里向他哭诉一番,那该有多么舒心啊!

她把门掩上一半,拉开衣橱最上面的抽屉,拿出皮蒂姑妈的“救命酒”——白兰地,这是她偷偷地藏在那里的;她对着灯光一照,发现差不多已经喝了半瓶,不禁暗暗吃惊,不知不觉地她竟喝了这么多,她倒些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天亮以前,她得把这个酒瓶装满水,再偷偷地放回酒柜去。

她又斟了一杯,今天晚上即便喝得有点醉意也无妨,反正不会有人来打搅她,一会儿就睡觉了,谁也不会知道。她想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也许她就可以睡着了,就可以忘掉弗兰克那张清瘦、忧郁的脸,否则她总想起那张脸来,她老觉得他在谴责她毁了他的一生,最后还杀死了他。

不过,她觉得城里也未必人人都认为弗兰克的死责任在她。在葬礼上,人们对她的态度显然是冷淡的。只有北方佬的军官,只有他们的妻子在向她表示同情和慰问时显得较亲热。

想到这里,她又喝了一口酒,现在她觉得身上暖和多了,但仍摆脱不了弗兰克。除非她醉得不省人事,否则她脑中还会出现弗兰克那张脸,脸上永远是那副表情:胆怯、责怪、抱歉、无奈。

突然响起了沉重的敲门声,斯佳听见皮蒂姑妈摇摇晃晃地去开门,接着就是相互问候的声音。准是哪一个邻居来谈谈葬礼的事,皮蒂姑妈是很欢迎有人来的,她很乐意接待前来吊唁的人,和他们认真地沉痛地交谈一番。

斯佳想知道到底是谁来了。她正纳闷着,就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压过了皮蒂姑妈那低沉的讲话声,她一下子就听出来是谁了。那是瑞德,自从他对她说了弗兰克死的消息后,她就一直没见到过他了,她隐隐觉得此时此刻,只有他才能够解除她的苦闷。

“我想她会见我的。”瑞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可是她已经睡下了,谁也不想见了,巴特勒船长。那可怜的孩子,悲伤极了,她——”

“她会见我的。请你告诉她,我明天就要走了,而且会离开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皮蒂姑妈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斯佳立即跑了出来,刚跑到客厅里,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她连忙靠到栏杆上。

“我马上就下来,瑞德。”她喊道。

皮蒂姑妈仰着头看着她,胖脸上流露出又惊诧又极不赞成的神情。斯佳转身回房理了理头发,她把黑色紧身服的扣子一直扣到了脖子底下,又煞有介事地把皮蒂姑妈给她的和丧服配套的别针别到领口上。她拿出香水瓶,往嘴里喷了一大口,嗽了大半天,吐在痰盂里,才走了出去。

她赶紧下了楼,向他们两人走去,瑞德郑重其事地穿了一身黑衣服,一切举止也都符合老朋友表示慰问的样子。一切都是那么周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然而皮蒂姑妈却没有觉察。

“他来干什么呢?”斯佳一时琢磨不透,“他这些话全是在敷衍。”

“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只是我有件生意上的事情必须与你说,不能耽误。是肯尼迪先生生前和我正在谋划之中的一件事情——”

“我不知道弗兰克先生和你在生意上还打交道。”皮蒂姑妈很不高兴地说。

“肯尼迪先生很感兴趣呢,”瑞德毕恭毕敬地说,“我们到客厅上去谈吧,好吗?”

“不好!”斯佳大声说,同时下意识地瞥了眼客厅的门。她觉得那棺材还在里面,她永远不愿再到客厅去。这次皮蒂姑妈倒还真识趣,只是做得不够干净利落。

“你们去书房吧。我得——唔,我去拿针线活儿去,哎呀,这个星期我都把这件事给忘了。我是说——”

她走开了,但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不过斯佳和瑞德都没有再去注意她。

“你和弗兰克谈过什么?”一进门,她就开门见山地问。

他凑近了一点,压低声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单独和你谈谈,”他顿了一下,低头看着她,又接着说,“这可不好啊,斯佳!”

“什么不好?”

“香水呀!”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你明白的——你喝了不少酒啊!”

“那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即使是心情不好,也要客气点嘛。别一个人偷着喝酒,斯佳,对你没好处,而且别人总是会发觉的,那就毁了你名声。再说,喝闷酒也解决不了问题。你怎么啦,亲爱的?”

瑞德领她走到花梨木沙发前面,她默默地坐了下来。“关上门,你不介意吧?”

斯佳知道,关着门,嬷嬷会非常生气,可是如果让她听见他们在谈论喝酒的事情,那会更糟糕,于是她点了点头,瑞德就把那折叠门拉上了。他回来坐下来,一双黑眼睛机警地端详她的脸。他身上的活力很快感染了她,她觉得这书房似乎又变得可爱而舒适了,灯光也显得温柔而温暖多了。

“你到底怎么了,亲爱的?”

这样亲昵的称呼,谁也没有瑞德说得动听,她抬起了头,痛苦地望着他,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安慰,而且她也确实感到了安慰,他们两人是极其相像的,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有时候她觉得她所认识的人都是陌生人,只有瑞德例外。

“不能告诉我吗?”他说,异常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不光是因为弗兰克吧?还是钱的问题?”

“钱?唔,不,不是的,我不需要钱!啊,瑞德,我只是害怕。”

“快别说了,亲爱的,你从来都没有害怕过!”

“啊,瑞德,我真的在害怕!”

斯佳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她是可以告诉他的,她什么事都可以跟瑞德说。

“我会进地狱的。”

如果他大笑起来,她马上就会死了,可他并没有笑。

“胡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地狱。”

“啊,有的,瑞德,是有地狱的!”

“是的,我知道是有地狱,不过地狱就是这个世界。人死了以后,就万事皆空了,斯佳,你现在就是在地狱里啊。”

“啊,瑞德,你怎么能这么说,这可是亵渎神灵啊!”

“可是怪得很,这样的话却能使人得到安慰。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到要进地狱?”

现在他是在戏弄她,但是她并不介意,他的手粗壮而温暖,正在给她安慰。

“瑞德,我不该嫁给弗兰克,他是苏伦的情人,他爱苏伦而不爱我,可是我对他撒了谎,骗他苏伦要嫁给托尼?方丹。唉,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呢?”

“噢,原来如此,我还一直在纳闷呢。”

“而且,我让他很痛苦,没给过他幸福。我逼着他做很多他不愿做的事情,譬如,逼着他去要债,自己经营木材厂,开酒馆,雇用犯人,这些让他非常伤心,弄得他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还有,瑞德,你知道,他是我杀死的,我不该到处乱跑,是我杀死了弗兰克。”

“‘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干净我身上的血迹吗?’”(沙士比亚著名剧作《麦克白》第二幕第二场)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继续说你的吧。”

“继续说?就这些了,这还不够吗?我骗他娶了我,却让他不幸福,我还杀死了他。啊,我的上帝,我干了这么多坏事,我对他撒了个谎,嫁给了他。我错了,瑞德,这不像我干的事呀。我对他所作的一切是多么卑鄙,可我并不想做一个卑鄙的人啊。我所受到的教育也没让我这样干。我母亲——”她说不下去了,这一整天她一直不敢想到母亲爱伦,现在她却无法回避了。

“我常常纳闷,到底你母亲是什么样子,你像你的父亲。”

“我母亲——唔,瑞德,幸好母亲去世了。她死了,看不到我所做的一切了。她一定宁可让我饿死,也不让我做这样的事。我想做母亲那样的人,我并不想象父亲那样。我爱父亲,可是他——他——他太不懂得为别人着想了。瑞德,有时候我也想对别人和蔼些,热情些,好好地对待弗兰克,但我常想起那场恶梦,怕得不得了。于是我就只想挣钱,也不管这些钱是不是应该属于我的。”她的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流,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指甲掐到他的肉里去了。

“什么恶梦?”他轻轻地问,平静而温柔。

“唔,我没告诉过你。事情是这样的,每当我想不那样对别人,每当我提醒自己不要只认识钱的时候,我就梦见又回到了塔拉,回到母亲刚刚去世,北方佬刚来过的那一刻。瑞德,我又看见一切都被烧光了的情景,一片狼藉,什么吃的也没有,我在梦里又挨饿了。”

“往下说。”

“我很饿,我爸爸、妹妹、全家人也都很饿,那真是可怕极了。我不断对自己说:‘只要我能跑出去,我就永远永远不必挨饿了。’然后我就拼命跑起来,在雾里跑呀,跑呀,不停地跑,好像有东西在追我,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累得要死,心里还在想,只要跑到那里,就没事了。可是究竟要跑到哪里,我自己也不清楚,然后我就醒了,吓出了一身冷汗。做了这个梦之后,我就总是觉得,就是把全世界的钱都给了我,我也不够,我怕再挨饿。这种时候,要是弗兰克再来烦我,一急我就朝他发起火来。我想他永远不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办法使他明白。我一直在想,等我们有了足够的钱,我要好好补偿他。现在他死了,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了,唉,我常认为那样做是对的,可其实是非常不对的。要是一切可以重头再来,我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

“得了,”瑞德说着抽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来,递给她,“擦擦脸吧,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感到轻松了许多,仿佛已经把自己的一部分痛苦和烦恼转移到了他那宽宽的肩上。

“好一点了吗?我们就索性来一次彻底的交谈吧。你刚才说,如果能重新来过,你会采取完全不同的作法。你会吗,仔细想一想,你真的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吗?”

“唔,我——”

“不会的,你还会那样做,难道当时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

“那你还有什么必要悔恨呢?”

“我待他不好,可他现在死了。”

“即使他现在还没有死,你也不会对他好的。依我看,你并不后悔嫁给弗兰克,欺负他,而且还促成了他的死。你的悔恨,只是因为害怕自己要进地狱,是不是?”

“唔——我听糊涂了。”

“其实,你本身就有一个糊涂的道德观,你现在就像一个小偷,被人家当场抓获了,你倒不因为偷了东西而悔恨,而是因为怕进班房。”

“一个小偷——”

“哎呀,你不必抠字眼,也就是说,如果你不乱想,觉得这样一来就注定进地狱,你就会觉得弗兰克死了更好。”

“啊,瑞德,你——”

“唔,我看你既然坦白,就索性也坦率些,你为了三百块钱,就可以放弃了那颗宝石,你的——唔,你的良心就没有不安吗?”

那白兰地使得她头晕目眩,她不再隐瞒,对他撒谎又有什么用呢,他总是能洞悉她的心思的。

“当时我没想过这些,后来我倒是想过,但我又觉得上帝也会谅解的。”

“可是你嫁给弗兰克,还指望上帝谅解吗?”

“瑞德,你不相信有上帝的,干嘛还一个劲儿地说上帝呢?”

“可是你相信呀,你相信上帝会生气。上帝为什么不会谅解呢?现在塔拉还是在你手里,又没有被北方来的冒险家糟蹋掉,你现在既不挨饿,也穿得体面,你还觉得烦恼吗?”

“唔,不觉得了。”

“那好,当时你除了嫁给弗兰克之外,还有别的出路吗?”

“没有了。”

“他并不是非要娶你不可,对不对?他可以不做你逼他干的那些事吧?”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