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4)
斯佳现在交往的,有各色各样的人。格勒特夫妇曾在十几个州住过,每次都是在他们的骗局暴露之前匆匆离去;康宁顿夫妇原住在一个偏远的州,与“自由人局”有较密切的联系,从应受他们保护的、无知的黑人身上赚了一大笔钱;迪尔夫妇把用“硬纸板”糊成的假靴子卖给联盟政府,战争的最后一年不得不逃到欧洲去避避风头;亨登夫妇在许多城市的警察局里留下过案底,不过他们在投标承包政府工程时,又往往胜券在握;拉汉夫妇是靠赌博起家的,现在正利用州政府的钱修建子虚乌有的铁路而投下更大的赌注;弗莱厄莱夫妇在一八六一年以一分钱一磅囤积了大量的盐,到了一八六三年盐价涨到了五角一磅,因此发了一大笔财;巴特夫妇战争期间曾在北方的一个大城市开了一家最大的妓院,现在他们正迁徙南下,混入了北方冒险家的第一流社交圈子。
正是这些人现在和斯佳来往密切,但是参加她的大型宴会的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出身名门,具有相当的文化修养。除了提包客之外,颇有资产的人也从北方来到亚特兰大,因为这个城市正处于重建开发时期,百废待兴的局面对他们颇具吸引力,一些富有的北方人家庭把年轻的儿子送到南方,来开拓新的边疆;北方的一些军官退役之后,就在他们浴血奋战攻下的城市里定居了。一开始,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很愿意应邀参加阔气好客的巴特勒夫人的宴会;但是过不了多少,他们就会退出了她的圈子。他们是些善良和有良好教养的人,只要和这些提包客及政权稍稍接触,就会像佐治亚的本地人一样憎恨他们。许多人加入了民主党,比南方人更具南方色彩。
依然留在斯佳的圈子里的,还些另外一些格格不入的人,只是因为他们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他们倒是愿意到那些顽固派的宁静的客厅里去做客,可是却不受邀请。这些人里面有一些是北方来的女教师,她们到南方来,目的是教育黑人和投靠北方的人,提高他们的道德和文化水平。这些投靠北方的南方人,原来是些不错的南方民主党人,南方投降以后,便摇身一变,成了共和党人。
不切实际的北方女教师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这两种人中,亚特兰大的本地人更恨哪一种呢?真正比较起来,人们可能更加痛恨后一种人。对于那些女教师,人们可以说:“唉,支持黑人的北方佬,你能指望他们什么呢?在他们心里,黑人和他们是一样的。”然后就把她们置之脑后。而那些为了个人利益去投靠共和党的佐治亚人,却是没有任何可以原谅的理由。
“挨饿的滋味,既然我们可以忍受,那么你们也应该忍受。”这就是顽固者的思维方式。而许多在联盟的部队里当过兵的人,亲身体验过家人缺衣少食的苦处和恐惧,因此对那些变节的昔日战友采取了较为宽容的态度,因为有些人变换政治旗号,主要是为了让家人有口饭吃。但是顽固的老乡团的女眷们可不这样想,而这些女人往往又是支持社会力量的坚定不移的后盾,在她们的心目中,事业虽然已告失败,却比处于鼎盛时期更珍贵、更亲切,简直成了她们现在的崇拜偶像,凡是与此相关的一切,似乎都成了神圣的了,包括捐躯者的墓地,昔日的战场,破损的战旗,交叉着挂在大厅里的军刀,褪色的前方来信,还有退伍的老兵,等等。这些女人不给予先前的敌人任何接待与帮助,而现在斯佳已被划到敌方的阵营里去了。
在这个由各式人相混杂,迫于各种政治形势的需求而汇集到一起的社会群体里,只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战争前的全部财产都没有超过二十五美元,而现在却是一掷千金,恣意挥霍,成了亚特兰大前所未闻的怪现象。
共和党人掌权之后,亚特兰大进入了一个以铺张浪费和讲究排场为荣的时期,表面的一点文雅,遮掩不住实际的庸俗与邪恶。豪富与赤贫之间的差距,从未像现在这样明显过,上层人物在高高的位置上,对不幸的芸芸众生毫不关心,当然黑人排除在外。他们的一切待遇都必须是最好的,最好的教会、学校和住所,讲究的衣服,以及一流的娱乐。因为他们能够左右政局,每一张黑人选票都是重要的,至于那些陷入贫困的亚特兰大市民,他们大可以饿倒在大街上,共和党人和暴发户们才不在乎呢!
正是在这股庸俗的浪潮中,斯佳得意洋洋锋芒毕露,新婚不久的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又仗着瑞德的钱做坚强的后盾,当时那个时代也正合乎她的口味——粗俗、花哨,太多的珠宝首饰,太多的良驹骏马,太多的精制佳肴以及威士忌。有时静下心来想一想,斯佳自己也明白,如果按照母亲爱伦的标准,那么她所结交的那些女人,都算不上正统人和上等人。但是自从她站在塔拉的客厅里,决定做瑞德太太的那天起,屡次违反母亲爱伦的标准,如今已很少受良心的责备了。
也许严格说来,这些新朋友都算不上绅士和淑女,但是他们和瑞德在新奥尔良的朋友一样,都是很有趣的人,比起早年在亚特兰大结交的温和、虔诚、爱读莎士比亚的朋友来,现在这些朋友多有意思啊!除了短暂的蜜月期间外,她很长时间没有过这么痛快的日子了,而现在生活安定,她想跳舞、玩乐,她想放纵自己,要大吃大喝;要穿丝绸,要盖羽绒被,要坐柔软的沙发;这一切她都做到了,瑞德对此采取了宽容和怂恿的态度,她眼下既摆脱了幼年时代的束缚,也不必担心贫困的煎熬,尽可以实现她过去常抱有的奢想——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谁看不惯,就让他见鬼去吧!
斯佳开始贪图那种忘情的陶醉滋味,那种只有赌徒、骗子和女冒险家才能感受到的陶醉滋味。这些人活在世上,是对有组织、有秩序的社会的一种侮辱和蔑视。现在,斯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傲慢日益膨胀,没有多久就变得飞扬跋扈,目空一切了。
对待新结识的共和党人和投靠北方的叛徒们,斯佳也毫无顾忌地表现出傲慢无礼,对于北方驻军的军官及其家属,她更是蛮横而粗鲁。在一大批涌入亚特兰大的各式各样的人中,唯有军人她既不接待,也不容忍。她甚至故意显得对他们不礼貌,蓝军装意味着什么,并非只有媚兰一个人不会忘记,对于斯佳来说,蓝军装和那金黄色的钮扣,始终意味着围城的恐怖和逃难的可怕,意味着烧杀劫掠,意味着令人绝望的贫困和塔拉庄园的苦役。现在她有钱了,而且州长和许多显要的共和党人做自己的靠山,尽可以表现出对蓝军装的傲慢无礼了。事实上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有一次,瑞德漫不经心地指出,在他们家作客的男宾当中,大部分不久前还穿过那种蓝军装,但她反驳说,北方佬只有穿上这种军装,才像个真正的北方佬,瑞德耸了耸肩膀,回答说:“始终不渝,你真不愧是块宝石。”
斯佳痛恨北方军官那身蓝军装,特别喜欢怠慢他们,而她这种态度也使他们迷惑不解。北方军官及其家属感到迷惑不解也不无道理,他们文质彬彬,出身良好,大多是很有教养的人,在这个充满敌意的异乡深感孤寂,同时对于自己被迫来扶持这个无赖政权深感惭愧,巴不得早点回到北方去,这些人不知要比斯佳的狐朋狗友们强多少倍。军官太太们当然要迷惑不解了,因为她们看到,这位光彩照人的巴特勒太太故意冷落她们,却把布丽奇特?弗拉赫迪这样的平庸女子当成挚友知己。
其实,就连那些斯佳引为知己的女人,也不得不忍受她的蛮横无礼,不过她们倒是心甘情愿的。对她们来说,斯佳不仅代表了财富与风雅,而且还体现着旧势力以及她们一心想攀附的名门世家和古老传统,其实她们所向往的那些旧家族,却是差不多已把斯佳驱逐出门外了,但是这些女流新贵们却是全然不知,她们只知道她的父亲当年是个大奴隶主,她的母亲来自萨凡纳的罗毕拉德家族,她的丈夫是查尔逊的瑞德?巴特勒。对她们来说,这些已经足够了。旧的传统势力和上流社会鄙视她们,对她们从不回访,在教堂里遇上也只是冷淡地点头致意;一心要打入这样的社会集团,她们就想用她作为敲门砖。实际上,斯佳还不单单是她们进入上流社会的一块敲门砖,在这些身份低微的新贵面前,她简直代表了上流社会。斯佳缺少自知之明,而那些冒牌贵族们也缺乏辨别真伪的眼力,她们是按她的自我评价来看待她的,在她面前忍气吞声。她的装腔作势,她的脾气,她的傲慢,她当面的粗鲁无礼,以及对她们缺点的毫不客气的指责,这一切她们都一一忍受了。
她们都是新近才发迹的,不知该如何待人接物,因此在人面前特别希望表现得温文尔雅,不敢发脾气,也不敢顶嘴反驳,唯恐别人说她们缺少上流女士的风度,不惜一切代价,她们也一定要使自己成为上流人士。她们竭力装出一副弱不禁风,温和善良的模样。听她们说话,你还会觉得她们对罪恶的下层社会茫然无知呢。布丽奇特?弗拉赫迪皮肤白皙,操着爱尔兰口音,谁能想到这位红头发的女士,当年竟会盗走父亲暗藏的钱财来到美国,在纽约的一家饭店里当了一阵子侍女。看着西尔维亚?康宁顿(原先叫大美人赛迪)和梅米?巴特那两位多愁善感的女士,有谁会想到前者是在父亲开的酒吧里长大的,生意忙了还帮着招待客人;后者据说本是她丈夫开的一家妓院里的一个姑娘,现在嘛,她们可成了不愁风雨的娇滴滴的贵妇人了。
男人们虽然发财,却不容易学会新的生活方式,或者不太愿意恪守新的绅士阶层的礼节。他们往往在斯佳的宴会上开怀畅饮,毫无节制,每次宴会之后都会有一两位酩酊大醉的客人不得不留在主人家中过夜。记得斯佳小时候见到的那些男人,喝酒斯文而有节制,可是眼前这些男人,喝得满脸发红,不是一副呆头呆脑模样,就是脏话连篇丑态毕露。而且,不管她在显眼的地方摆上多少痰盂,第二天早上总会在地毯上发现烟渍。
她瞧不起这些人,却觉得他们很有趣,喜欢和他们在一起,也因为如此,所以她家里总是宾客盈门。由于看不起他们,有时她被惹烦了,就让他们去滚蛋,不过他们倒挺能忍受。
对于瑞德,他们也必须照样忍受,瑞德更难应付,因为他把他们都看透了,他们心里也都明白这一点。瑞德毫无顾忌地揭他们的短,哪怕他们是来他家作客的,而且总是说得他们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他毫不在乎地大谈自己是怎样发财的,而且还装作他们也不怕让人知道底细,一有机会就把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私拿出评论一番,而这些大家原是心照不宣,避而不谈的。
有时当他举着一杯香甜的混合甜酒时,说不定就会突发奇兴地冒出这样的话来:“拉尔夫,当初要是我不糊涂的话,真该像你那样向寡妇孤儿兜售金矿股票,而不去冒险闯封锁线,你的方法可稳妥多啦。”“哦,比尔,我看你又买了两匹好马。是不是又把那些子虚乌有的空头铁路工程推销了几千股股票啊?干得真出色,伙计!”“恭喜你,阿莫斯,祝贺你又和州政府签了包工合同,只不过贿赂那么多人,有点肉痛吧。”
总之,太太们觉得他俗不可耐,十分讨厌他。男人们背后骂他猪猡、杂种,亚特兰大新来的外地和当地的居民一样不喜欢他,而他却一如既往,无意取悦、讨好他们,他依然自行其是,我行我素,对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不屑一顾。有时他在人们面前表现得十分谦恭,而这种谦恭也让人觉得是一种讽刺和侮辱。对斯佳来说,他仍是谜,是个不想再费神去解开的谜。她相信,过去没有什么事情使他高兴,今后也不会有;或是他拼命想得到什么,却偏偏一直得不到,再不然就是他根本不想得到什么,所以对任何事都无所谓。对于她做的每一件事,他都付之一笑;他怂恿她恣意挥霍,目空一切,讽刺她华而不实,装腔作势,同时又为她付清所有的帐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