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1)
即使是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刻,瑞德也始终保持着冷静、沉着,一向都是如此。斯佳总是有这样一种感觉,就是他一直在偷偷观察着自己;如果自己偶尔猛一回头,一定能够捕捉到他的那种沉思的期待的眼神。这种神情奇特而又极有耐性,让斯佳无法理解。
虽然瑞德脾气有些古怪,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撒谎,夸夸其谈或装模作样,但是和他一起生活,有时确实让人感到愉快。他耐心地听她说商店、木材厂和酒店的情况如何,听她说雇用囚犯干活以及他们的开销情况,同时也给她出一些高明的点子,他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乐此不疲地参加她的各种舞会和宴会,偶尔他们晚上单独就餐,吃完饭后他就讲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粗俗故事给她听,为她解闷。她发现只要自己老老实实地提出来要求,他总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如果她拐弯抹角地暗示,或者耍耍女人的手段,却可能什么也得不到;他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喜欢让她难堪,并且粗鲁地冷嘲热讽一番。
有时斯佳想到他对自己那种彬彬有礼而又漠不关心的态度,总是不免有些奇怪,他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呢。男人结婚,有的是为了爱情,有的是为了成家生儿育女,再不然就是为了金钱,而瑞德娶她,这几个理由却是一点也安不上,他肯定不爱她,他说这种稀有的房子是建筑上的怪物,还说宁可住在一个经营有方的饭店里,也不愿住在家里;他也不像查理与弗兰克,从来没有暗示过想要个孩子。有一次,她故意挑逗他,问他为什么和自己结婚,他竟然眯着双眼满不在乎地说:“我和你结婚嘛,是为了收养一只可爱的宠物,亲爱的。”这话真是让她大为恼火。
的确,他和斯佳结婚,不是出于男女结婚的一般理由,他之所以娶她,完全是为了占有她,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向她求婚的那个晚上,就已经如实招供了,他想要占有她,就像占有贝尔?沃特琳一样。这种比喻可不怎么好听,实际上简直是一种侮辱,但是她听了只是耸耸肩,她已经学乖了,遇上什么不愉快的事就耸耸肩,算了。不管怎么说,他们算是做成了一笔交易,而且就她一方来说,还是挺满意的。她希望他也能够满意,不过他是否真正满意,她也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一天下午,斯佳因为消化不良去看米德大夫,却了解到一件令人不快却又无法耸耸肩打发掉的事情。黄昏时候,她两眼冒火,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卧室告诉瑞德说她怀孕了。
瑞德此时正穿着丝绸睡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吸烟。一听这话,他转过头来紧盯着她的脸,一句话也不说,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紧张地等着她说下去,但是她根本没注意到瑞德的神情,只顾着生气,什么事也顾不上想了。
“你也知道,我不想再要孩子了!我再也不要孩子了!每当我顺心的时候,就要生孩子,嗨,你别光坐着傻笑啊!哦,我的天哪,你不是也不想要孩子吗?”
刚才他是在等她说完,可并不是想听这番话。他稍微地板起面孔,神情有些惘然。
“嗯,干吗不去送给媚兰小姐?你不是说她不听丈夫的忠告,还想再要一个孩子吗?”
“哦,我真想把你宰了。我在告诉你,我不要这孩子,我就是不要!”
“不要?继续说下去。”
“有办法的,我可不是以前的乡巴佬,什么都不知道,女人不想要孩子,就可以不生下来,这可是有办法的——”
瑞德一下子跳起来,抓住她的手,神色大变,脸上充满了恐惧。
“斯佳,你这个傻瓜,快对我说实话!你做了什么没有?”
“还没有,不过我打算去做。我的腰身刚刚细瘦了一点,正想享受一番,你以为我还会把身材再白白毁掉吗——”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是谁告诉你这种事的。”
“梅米?巴特——她——”
“这种鬼把戏,只有妓院的老板才清楚。从今以后那个女人再也不许跨进这个家门,听明白了没有?我毕竟是一家之主,我不许你再跟她讲话。”
“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别管我,你干吗管我的事?”
“你生一个孩子还是二十个孩子,我才不在乎呢。可是如果你要去死,我可就不能不管了。”
“去死?我?”
“是的,你会死掉的,女人做那样的事要冒多大的风险,我想梅米?巴特没告诉你吧?”
“没有,”斯佳吞吞吐吐地说,“她只是说这办法挺有效的。”
“天哪!我非宰了她不可!”瑞德大声叫道,气得脸上通红,他低头看了看泪流满面的斯佳,气稍稍消了点,但依然板着脸,突然他一把抱起了她,坐在椅子上,紧紧地搂着她,生怕她会逃走似的。
“听我说,小乖乖,我可不想让你去玩命,你听见了吗?我和你一样,也不想要孩子,但是我能养活他们,我不想再听你说那些傻话,要是你敢去试一试——斯佳,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个女孩子这样死去,她才不过——嗯,而且人还长得漂亮,这样的死法是很痛苦的,我——”
“瑞德,怎么啦?”听到他的言语中充满了柔情,她吃了一惊地叫了起来,顿时忘了自身的苦恼。她从未见到他这么动感情过。“那是在什么地方?是谁?”
“在新奥尔良——唉,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很年轻,容易冲动,”他突然低下头来,把嘴唇贴在了她的头发上,“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斯佳,即使今后九个月我不得不把你拴在手腕上,我也在所不惜。”
她在他腿上坐直了,诧异地盯着他的脸。在她凝视的目光下,那张脸突然变得平静而温和,好像有一种魔力抹去了他的怒气,他的眉角竖了起来,嘴角也垂下来了。
“我对你来说,真有那么重要吗?”她低垂着眼睛问道。
他冷静地看了看她一眼,似乎估量一下这句话中有多少卖弄风情的成分,等他弄清了这句话的真实用意之后,便漫不经心地回答:
“嗯,是的,你瞧,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我可不想白白丢掉啊!”
媚兰从斯佳房里出来的时候,虽然身体累得要命,却为斯佳生了个女儿而高兴得流出了眼泪。瑞德紧张地在走廊里站着,周围有好几个雪茄烟的烟头,把上好的精致地毯都烧出了洞。
“现在你可以进去了,巴特勒船长。”媚兰有些羞涩地说。
而瑞德快步从她身边走过,进了房间。媚兰朝房里看了一眼,只见他弯下腰来去亲嬷嬷怀里光屁股的婴儿,接着米德大夫就把门关上了。
媚兰颓然瘫坐在椅子上,为无意中看到的亲昵场景,羞得满脸通红。
“啊,多好啊!”她想,“可怜的巴特勒船长一直在担惊受怕!这一段时期他滴酒不沾,真是难为他了。好多男人还没有等孩子生下来,就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我想他需要喝点酒了,要不要提醒他一下?不行,太冒失了。”
媚兰惬意地缩在椅子里,觉得这样舒服一点。近来她一直腰疼,现在更是痛得要断成两截似的。斯佳真是幸运啊,在她生孩子的时候巴特勒船长一直守在门外。当初她生小博的时候,如果艾希礼在的话,她大概就不会受那样的罪了,屋里那个小女孩如果是自己的,而不是斯佳的,那该多好啊!“唉,我的心肠真是太坏了,”她又内疚地自责起来,“斯佳对我那么好,而我却妄想得到她的孩子。主啊,饶恕我吧!我并不是真的想要斯佳的孩子,而是——而是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再生一个孩子啊!”
媚兰感到脊背阵阵酸痛,她一面拿了一个小坐垫放在身后,一面如饥似渴地想着自己再有个女儿该多好,可是米德大夫在这个问题上一直坚持自己的意见,虽然自己甘冒风险再生一个小孩,但艾希礼却是不肯依从,一个女儿,哎,艾希礼该是多么疼爱她啊!
“一个女儿!天哪!”她突然惊骇得坐直了身子,“我忘了告诉巴特勒船长,是个女儿!他当然盼望一个男孩,啊,太可怕了!”
媚兰知道,对于女人来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喜欢,可是对于男人来说,尤其是巴特勒船长这样刚愎自用的男人,生个女儿无疑是个当头痛击,有失男人的体面。哦,真是感谢上帝,幸亏她的独生孩子是个男孩,她心里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可怕的巴特勒船长的妻子,头胎生了个女儿,那么她宁可在生产时死去也不敢把孩子交给他。
然而,当她看到嬷嬷笑嘻嘻地从房里出来时,她放心了——同时也心里纳闷,巴特勒船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刚才我给孩子洗澡的时候,”嬷嬷说,“我都向瑞德先生道歉了,因为不是个男孩。可是,媚兰小姐,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快别这样说,嬷嬷!谁要男孩呀,男孩子没意思,只会给你添麻烦,女孩才有意思呢,即使有人拿一打男孩来跟我换这个女孩,我也不换。’接着他就想从我手上把孩子抱过去,可是小孩子光溜溜的,我拍了他的手一下,说:‘放规矩点,瑞德先生!我要等着瞧瞧,等有一天你有了儿子,看你会不会欢天喜地。’他笑嘻嘻地摇了摇头说:‘嬷嬷,你真傻,男孩有什么用处?男孩一点用也没有,我不就是证据吗?’说真的,媚兰小姐,在这一点上,他的举止倒挺像是个上等人。”
嬷嬷挺满意地说完这句话。媚兰注意到了,瑞德这回的举止极为得体,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嬷嬷对他的看法。“也许我以前有点错怪瑞德先生了,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快乐的日子,媚兰小姐。我为罗毕拉德家一连照看了三个女孩子,今天真是个快乐的日子啊!”
“啊,是的,是个快乐的日子,嬷嬷,只要有孩子出生的日子就是最最快乐的日子。”
但是家里有一个人今天却不觉得快乐,这就是韦德?汉普顿。他今天大部分时间无人理睬,挨了骂之后,一个人可怜巴巴地留在餐厅里,这天一大早,嬷嬷就把他叫醒,急急忙忙给他穿衣服,然后送他和爱拉去皮蒂姑妈家吃早饭。大人也不给他解释清楚,只说他妈妈病了,要是他在这儿玩会吵着她不得安宁。皮蒂姑妈家也乱成一团,因为皮蒂姑妈一听到斯佳生病的消息就卧倒在床,保姆忙着照顾她,彼得大叔为孩子们做了一点简单的早饭。过了一段时间,韦德心里开始害怕起来,要是妈妈死了怎么办?有的小朋友就死过妈妈,他亲眼看见过灵车从那些人家的院子里拉出来,还听到小朋友的哭声。万一妈妈死了怎么办?韦德非常害怕妈妈,但是他也很爱妈妈。一想到母亲会被装到黑色的灵车里,前面的黑马上还插着羽毛,他小小的胸口就会隐隐发痛,几乎透不过气来。
中午时候,彼得大叔在厨房里忙着做饭,韦德就从前门悄悄地溜了出去,他拼命地向家里跑去,心里的恐惧却是不停地扩大。瑞德伯伯,媚兰姑妈或嬷嬷,肯定会把真相告诉他的。可是瑞德或媚兰却找不着,嬷嬷和迪尔茜拿着毛巾,端着热水在后面的楼梯上跑来跑去,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站在前面的走廊里。偶尔楼上的门一开,还可以听见米德大夫简短的说话声。有一次他听见妈妈的叫声,不由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他想母亲快要死了,为了寻求安慰,就去逗走廊窗台上那只金黄色的猫。谁知道这只名叫汤姆的猫上了年纪,不喜欢被人打扰,于是竖起尾巴,发出低声怒叫。
后来,嬷嬷从前面的楼梯走了下来,围裙又脏又皱,头巾也歪到一边去了,她一见韦德就眉头一皱斥责起来,而嬷嬷一向是他的靠山,现在她也皱起了眉头,韦德不禁发抖起来。
“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乖的男孩子,”她说,“我不是把你送到皮蒂姑妈那儿去了吗?赶快回去!”
“妈妈是不是要——她会死吗?”
“没有过这么令人头痛的孩子!会死?天啦,才不会呢!男孩子真是让人讨厌,上帝干嘛把男孩送到人间来呢?快走吧,离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