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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2)

第五十三章 (2)

然而,她还是暂时抛开了这种想法,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他握着自己的手微笑,亲密无间却没有激情,纯粹是朋友式的也就足够了。她想到他们之间那些未曾说出口的事情,真是觉得现在不可思议,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她,仿佛能够看透她的心灵,脸庞还是那样开心地笑着,这也正是她向来很喜欢的,似乎他们之间除了愉悦,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现在他们的目光之间真是毫无阻隔,没有一丝疏远与困惑的隔碍。于是她笑了。

“哦,艾希礼,我老了,老得很快。”

“嗯,那只是表面的,不,斯佳,即使你到了六十岁,在我看来还是老样子。我永远记得那次野餐的时候,你坐在一棵橡树底下,周围有十几个小伙子围着你转。我依然记得当初你穿的衣服,你身穿着一件绿色碎花的白色长裙,肩上披着一条白色的网织围巾,你的脚上是一双小巧玲珑的绿色便鞋,头戴着一顶意大利式的大草帽,上面还拖着两条长长的绿色飘带。我之所以还记得这么清晰,是因为在战俘营的时候,在那些极其艰苦的情况下,我就连一个细节都不会让它从记忆中滑过——”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脸上渴望的光辉也消失了。他轻轻地放下她的双手,她坐在那里,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从那以后,我们走过了一段漫长的人生之路,你说是吗,斯佳?我们所走的道路出乎我们的意料,只不过你在这条路上快步如飞,而我却慢吞吞的,勉强蹒跚而行。”

他又坐到了那张桌子上,凝视着她,脸上又流露出一丝微笑,但是这个笑容已不再使她快乐了,这是一丝凄凉的笑。

“是的,你飞快向前,而我却是拴在你的车轮上被拖着走,斯佳,有时我会毫无理由产生一种好奇的想法,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斯佳赶紧来安慰他,不让他再如此贬低自己,这时她正好想起了瑞德在同一个问题上的一番话。

“我根本没有为你做过什么,艾希礼。如你没有我,你还会是一样的你。总有一天,你会变成为一个有钱人,成为一个大人物。”

“不会的,斯佳,我身上就缺乏成为大人物的种子,我想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早已变得无声无息、销声匿迹了——就像可怜的凯瑟琳?卡尔特,以及其他许多曾经显赫、荣耀过的人一样。”

“哦,艾希礼,不要这么说,这话听起来太伤心了。”

“不,我并不伤心,而且再也不会伤心了,以前——以前我曾经伤心过,现在,而现在我只是——”

他突然停了下来,过时斯佳猛地明白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当艾希礼那双晶莹清澈而又茫然若失的眼睛扫视她时,她第一次明白了他在想些什么。当爱情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时,他的心扉是向她关闭的。如今,他们之间只有一种平静的友情时,她才可以稍稍走进他的心里,对他的心思获得一些了解。他不再伤心了。南方投降时他曾经黯然神伤,她恳求他回到亚特兰大时,他心中有苦难言,而现在,他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艾希礼,”她气恼地说,“你的话真是和瑞德如出一辙。他在很多事情上都会讲些‘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话,真是让我讨厌极了。”

艾希礼微微一笑。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斯佳,瑞德和我是基本相同的一种人呢?”

“啊,怎么会呢?你那么文雅、正直,而他——”她戛然而上,不知说什么才好。

“但实际上是相似的。我们的家庭背景相同,生活模式也一样,在同样的教育模式上成长,想法也是一致。只不过在人生旅途的某个路口我们分道扬镳了。然而我们的想法仍然相同,只不过所作的反应不一样罢了。例如,我们谁也不主张战争,但是我应征入伍,南征北战,而他却到战争快结束了才去入伍。我们都相信这是一场完全错误的战争,而且必败无疑。可是我情愿去打一场必败无疑的战争,而他却不愿意,有进候我觉得他是对的,可是,又觉得——”

“哦,艾希礼,你什么时候才能放弃从两方面去看问题?”她问道,但是她的口气并没有像以前一样不耐烦,”“要是这样看的话,什么事都不会有结果的。”

“这话不错。不过——斯佳,你想要什么结果呢?你到底要得到什么呢?我经常有这样的疑问。你看,我根本就不想得到什么,我只想自由自在,我只想成为我自己。”

斯佳想得到什么?这个问题似乎太可笑了。当然是金钱与安全啦!可是——她又觉得说不清楚。她现在有钱,也有安全(是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上一个人所能获得的最大安全)。可是现在想来,光有这些是不够的。仔细想想,尽管有了金钱不再拮据,有了安全不再提心吊胆,可是这并没有给她带来真正的快乐。“要是有了钱和安全,还有你,那该多好啊!这大概才是我想得到的。”斯佳心里想着,热切地望着艾希礼,可是她不敢说出口,她害怕一开口就会打破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担心他的心扉又重新对她关闭。

“你只想成为你自己!”她略带悲伤地说,“也许我最大的苦恼就是不能成为我自己。可我想得到什么,那么我想我已经得到了。我希望富有、安全,还有——”

“但是,斯佳,你有没有想过,我对自己是不是富有并不在乎呢?”

没有,她从没有想过有人会不希望自己富有。

“那么,你想要什么?”

“现在我不清楚。而以前我是知道的,但差不多都忘了。最重要的是自由自在,不要让我不喜欢的人来打扰我,不要强迫我去做不想做的事。也许——也许我希望旧时代重新回来,可是它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往昔的回忆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旧世界崩溃时的轰鸣声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

斯佳紧紧地抿着嘴,一声不吭。她并不是不理解他的意思,再没有别的东西比他说话的语调更能唤起她对往昔的回忆了,这使得她一阵心痛,因为她也回忆起了过去的一切。自从那一天她晕倒在“十二橡树”村荒凉的花园里,孤孤单单,无依无靠,她就对自己说:“我再也不回首往事!”从此她再不回首往昔。

“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她说,不过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看着他的眼睛,“现在常常有许多令人兴奋的事,比如聚会什么的。一切都显得光彩夺目,而过去的日子太黯淡了、太乏味了。”(哦,那悠悠的岁月,温馨而宁静的乡村夜晚!那些来自庄园里的响亮而亲切的阵阵笑声!生活中充满着的温情脉脉以及对明天的充满希望的期待,所有的这些快乐,难道我都能否认吗?)

“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她说,但是她的声音在颤抖。

“哎,斯佳,你还没有学会怎么说谎。是的,现在的生活的确充满某种光彩,可是这正是问题所在!过去的日子或许没有光彩,但却有它的迷人之处,有一种美,一种悠然自得的魅力。”

她不由心潮起伏,低下了头来。他的声音,他的触摸,都在轻轻地打开她心中紧锁的那扇门。这些门后面深藏着过去时光的美好,而现在她的心里不禁产生了一种悲凉的渴望,渴望重新投入那些美好之中,但她也知道,不管门后的景致多么美妙,她都只能把它藏在那里,没有人能够背负着痛苦的回忆走向未来。

他放下托着她下巴的那只手,然后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拉起来,轻轻地握在手中。

“你还记不记得?”他说——这时斯佳的心中突然敲响了警钟,莫回首!莫回首!

然而她很快忘记了这一警钟,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了全身。她终于开始理解他了,他们的心终于碰撞在一起了。这样的时刻多么珍贵,千万不能轻易失去,哪怕事后痛苦万分也不顾了。

“你还记不记得。”他说,这时他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办事处的回壁忽然消失了,岁月已纷纷后退,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春天,他们骑着马在乡间小道上并辔而行。他一边说话,一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同时声音中又饱含着那已经被人忘却的古老歌曲里的忧伤、悲凉。她还能听到他们在骑马去塔尔顿家野餐的路上,山茱萸树下的马蹄声声,听到自己纵情的笑声,看见太阳下他的银发闪闪发亮,目睹他跨在坐骑上躇踌满志、怡然自得的英姿。

他的声音优美动听,宛如那小白房子里的小提琴和班卓琴的乐声,他们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而如今那座白房子已经化为乌有,在秋天清冷的月光下,远处阴暗的沼泽地里传来几声犬吠。过圣诞节时,桌子上摆满了用冬青叶缠绕着的一杯杯香气四溢的美酒。不管白人黑人,个个兴高采烈,喜笑颜开,于是老朋友们成群结队地回来了,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仿佛这些年来仍旧快快乐乐地活在人间:长着修长的腿、满头红发,喜欢恶作剧的斯图尔特和布伦特,汤姆和博伊博就像两匹野马一样,桀骜不驯,乔?方丹闪着一双热情的黑眼睛,凯德和赖福兄弟行动仍然是那么迟缓,还有爱酒如命、好喝白兰地的杰拉尔德,以及说话低声细语、满身芳香的爱伦。这一切给人一种安全感,让人意识到明天还会像今天一样幸福快乐。

他的声音停顿了,接着他们长久而安静地相互注视着,彼此重温着那失去了阳光灿烂的青春,当初他们曾经快乐而又不知珍惜地共享过这段青春。

“现在我明白你总是高兴不起来的原因了,”斯佳伤感地想,“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就连我自己为什么不快乐也不懂,可是——怎么啦,我们谈话的口气就像老年人一样!”想到这里,斯佳既感到惊讶又感到沮丧,“就像老年人回顾过去五十年前的往事一样!可是我们并没有老啊!只是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一切都变化得面目全非,所以显得就像过了五十年一样,其实我们并不老!”

然而当她看艾希礼时,发现他已不再年轻英俊了,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看他手中紧握着的她的手,她注意到艾希礼那一头本来光彩耀人的银发如今已是一片灰白,宛如月亮照在一摊死水上所呈现出的银灰色。刹那间,春日融融的四月下午那种绚丽的美消失了,她心中的美丽感觉也一下子烟消云散,而那点带点悲凉的甜美回忆带来的只有一片苦涩。

“我不该让他带我回首过去的,”她悲伤地想,“我说过永不回首往事,那是完全对的。回忆太让人痛苦了,它撕扯你的心,让你除了回忆什么也做不成。艾希礼错就错在这里。他再也无力展望未来。他既不能正视现实,又害怕未来,所以只能回忆过去。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这个道理,一点也不能了解艾希礼。哦,艾希礼,我的情人,你不该只回忆过去啊!那有什么好处呢?我不该让你引诱我谈起过去。你越是回忆过去的幸福,现在就会越是增加你的痛苦、悲伤和遗憾啊!”

她站起身来,尽管一只手还握在他的手里。她不能留在这儿回忆过去,看他这张疲惫、忧伤和苍白的脸。

“那些日子已经离我们很遥远了,艾希礼,”她说,设法使自己的声音变得镇定些,努力不发出颤抖,“那时候我们都有美好的理想,是吗?”可是她又脱口而出,“哦,艾希礼,到头来没有哪件事情如愿以偿。”

“事情永远都是如此,”他说,“生活并没有义务给予我们所期待的东西。我们只有随遇而安,只要不变得更糟,那就感激不尽了。”

斯佳一想起那段日子以来所走过的漫长道路,心中便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怅惘和隐痛,这一切真是全都太疲倦了。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以前的那个斯佳?奥哈拉来,她喜欢男孩子向她献殷勤,爱穿漂亮衣服,幻想有一天像爱伦一样成为一个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