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2)
“他有点勉强地告诉我们说,你每天上午都在铺子里忙活,也不允许别人替你经营帐目。他承认,你拥有几家工厂的股权(因为我们是头一次听说,因而不便追问),这让你有时下午都不得空闲,还要乘马车外出,而且你雇的那个车夫,竟是一个杀人犯!我们看得出来,这一点令他很痛心。我们认为他对于你一定是百依百顺,但同时,他对你的爱又有些盲目宠爱的成分。斯佳,不能让这种情况再继续下去了。你母亲虽已过世,但我作为你的姨妈,有必要承担教导你的责任。想想看,你那些年幼无知的孩子们,等到他们长大了,知道他们的母亲做过生意,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当他们知道他们的母亲整日忙碌于几家店铺与厂房之间,置身于那些鄙俗的男人们的污言秽语中,时刻都有遭受夸张和恶劣的流言蜚语的危险时,他们会感到多么地耻辱!这样是不守妇道的——”
不等看完,斯佳便把信踩在了脚下,还不解恨似地咒骂了一句。可以想象,波琳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两人在那幢破房子里对她品头论足是多么地令人生厌!如果不是斯佳每月给她们寄钱,她们二位“有必要承担教导责任”的人早就揭不开锅了。居然说自己是不守妇道?若是她“守妇道”的话,那么她们二老就等着喝西北风充饥吧。还有那该死的瑞德,竟把管帐还有工厂的事儿都对她们说了!难道他就真那么“勉强地说”的?瑞德最喜欢蒙骗那些自以为责任重大的老太太们,在她们面前装扮得既举止稳重、礼节周全,又潇洒大方、魅力十足,不由得人们不相信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这个可恶的家伙,这会儿还不知在哪儿偷着笑呢。对于他这套把戏,她最清楚不过了。他肯定口若悬河地向她们讲述她在工厂、店铺和酒馆里的种种行为,然后气得她们摇头跺脚,之后变成这么一封该死的信再来气她,真是可耻的“一箭双雕”啊!可恶!怎么他总是通过做坏事来寻开心呢?!
很快地,这阵怒火也冷下去了。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唤起她的激情了。她多么渴望,这种炽热的情感再次回到她身上啊。她渴望见到艾希礼自尊自信的面孔——渴望瑞德尽快回到家中,给她开心解闷!
事先也没有通知,他们就这样回来了。首先让她知道他们的是重重的行李放在地板上发出的砰砰声和邦妮兴高采烈的喊叫声:“妈妈!”
斯佳赶紧奔出房间来到楼梯口,她看到女儿正用她胖乎乎的小腿儿努力地一步步爬上楼梯。一只温顺的、条纹状毛色的小猫紧贴在她胸前。
“这是姨婆给的哟!”她一边高兴地尖叫,一边抓住小猫的脖颈把它提了起来。
斯佳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使劲儿给了女儿一个吻,心里暗自高兴:有女儿在场,她和瑞德的久别重逢就不会那么尴尬了。她抬起头从邦妮的头顶上望过去,她看到他正在楼下的客厅门口付车钱给马车夫。他抬头看见了她,一面动作无可挑剔地摘下礼帽,一面向她弯腰行礼。当她的目光触及他的黑眸同时,不禁紧张得心跳加速。不管他为人怎样,也无论他做了哪些坏事,现在,他毕竟回家来了,她还是感到高兴与欣慰的。
“嬷嬷在哪里?”邦妮问,一面扭动身子要挣脱斯佳的怀抱,斯佳只有放下孩子。
一方面,要以平常的、若无其事的态度招待瑞德,另一方面要告诉他自己怀孕的消息,这要比她原先预料的困难得多。他上楼时,她望着他的脸色,那张黝黑的脸依然布满冷漠和无动于衷。这让她觉得,她还得等些时候再告诉他这个消息。按常理,做丈夫的总是乐于听到这种消息的,而她应该尽快让瑞德知道。然而此时,她隐约觉得,瑞德不会因此而感到高兴的。
她斜倚在楼梯口,心里指望他会来吻她。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只是干瘪地问道:“你脸色很苍白呢,巴特勒太太,难道是胭脂都用完了?”
连一句思念她的话他都不讲!就算是虚情假意,也总该有所表示吧。至少也该当着嬷嬷的面吻她一下吧,可他没有!嬷嬷在给他匆匆行礼后便带邦妮下楼去育儿室了。他站在楼梯顶上她的身旁,用漫不经心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你这憔悴的模样,是不是说明你很想念我呢?”他嘴角上现出一丝笑意,但眼神里冷漠依然。
看来,他还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可恶。猛然间,她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孩子只会成为拖累她的负担,而不会再给她带来欢乐;面前这个漫不经心地拿着宽边巴拿马帽子的男人则是她狭路相逢的死对头,是她一切苦恼和痛心的根源。她回答时双眼溢满了仇恨,这仇恨是那样显然而坚定,以致他再也挤不出一丝微笑。
“要说我脸色苍白,那完全是你的过错,我会想念你吗?你这傲慢无情的家伙。这是因为——呀,”她没有预料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告诉他,但那些让人满脸通红的话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溜到嘴边,现在她根本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也不在乎仆人们是否听到——她向他激动地喊道:“这是因为我身上怀了孩子!”
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两眼快速在她身上扫了一遍。他猛地冲到她身边,似乎要伸手去挽她的胳膊,她却把身子一扭,躲开了。看到她满眼的怨恨,他刚现出一丝激动的脸迅即又阴沉了下来。
“真的吗!”他冷冰冰地说,“我倒是挺想知道,谁是那位有福气的父亲呢?艾希礼,不是吗?”
她紧紧攥起双手,直到扶手上那只雕刻的狮子的耳朵深深剌痛了她的手掌,她才意识到该放开手。尽管她那样地了解他,也没有想到他竟会说出这么恶毒的侮辱她的话来!而且是在久别重逢的第一面!就算这是在开玩笑,可也太过份了吧!她真想伸出五指剌瞎他的双眼,让那双冷漠异常的眼神永远消失。
“你这该死的混蛋!”她气得火冒三丈,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你——你会不知道这是你的孩子?你以为我会比你更想要这个孩子?瞧瞧你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十足的无赖!没有哪个女人愿意为你生孩子。但愿——哦,天哪,但愿这不是你的孩子!”
她看见,由于强烈的愤怒和一种似乎嫉恨的东西使他的脸扭曲变形,脸色也转为铁青,就像是被锋利的枪剌了一下。
“真是棒极了!”她得意地想,“让他也知道一下,什么叫作‘七窍生烟’!”
但转瞬间,往日那种冷漠与毫不在乎的神色又重现在他脸上了。他伸手抚了一下嘴边的小胡子:
“用不着难过,”说着他便要转身上楼,“没准儿你会流产的。”
她顿时一阵头晕目眩,生孩子的种种痛苦难耐霎时涌上心头:没完没了的呕吐、永无结果的等待、臃肿的体态以及撕心裂肺的阵痛,而这些,男人们是永远体会不到的!他居然拿这种事情侮辱人!此刻她恨不得抓得他满脸是血,也许只有那张黑脸上不住流淌的肮脏的血液,方能消除她心头切切的痛楚。她不顾一切地朝他冲去,瑞德吃了一惊,身子向旁边躲的同时,伸出一只胳膊来抵挡。刚刚打过蜡的地板非常之滑,她又恰恰站在最高一级楼梯的边缘,当她猛冲过去的时候,身体的重心迅速移到后面,经他略微用劲的一挡,她完全失去了平衡,她摇晃着手臂想要抓住楼梯的扶手,可惜没有成功,结果她一下子摔到楼梯上,只觉得后背疼痛异常。她感到天旋地转,四肢无力,她再也固定不了横躺在楼梯上的软绵绵的身体,一下子直滚到楼下。
除了那几次产后卧床,这是斯佳第一次病倒,其实生孩子也算不上什么大病,她并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凄惨无助。她后背疼痛钻心,脑子里除了一片恐惧外就是似乎逐渐远去的意识。她明白自己伤得不轻,周围人们那隐瞒的神色令她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她一呼吸,那根摔断的肋骨就刀割似地疼痛难忍。她的脸摔得又青又紫,头则是似乎要裂开一样。她感到浑身上下就如同火钳烙、钝刀割般地灼痛。她四肢发软,剧痛一阵接一阵地向她袭来,折磨得她精疲力竭。生孩子哪有这样难过。那时候,她刚生下韦德、爱拉和邦妮后两个小时,就能够开心地吃东西;而现在,只要想一下吃的,她就觉得恶心。
怀上一个孩子似乎不需费多少周折,然而失去时却要忍受如此的苦楚。说来奇怪,她知道孩子已经没有了时,那种失落与哀伤竟使她浑然忘记了全身剧痛。更加奇怪的是,这是她头一次感到这个孩子对她来说是多么的宝贵。她极力想弄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想要这个孩子。然而疲惫的身躯和大脑不允许她再想下去,她只有任恐惧占满她的大脑。她觉得,死神就在这间屋子里徘徊,而自己却没有力量也没有办法击退他,惟有孤零零地害怕。她多需要一个强壮勇敢的人站在她旁边啊,紧紧握住她的手,为她把死神驱走,哪怕是等她恢复健康能够战斗以后,他立即离开也行啊。
她心头的怒火被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掩熄了。她希望见到瑞德,但他却不在屋内,而她又不好意思让别人叫他进来。唉!
她记起最后见到他那一幕:他从黑魍魍的穿堂的楼梯底下把她抱了起来,他脸色惨白,恐惧和关切交织在他的脸上,一改往日那副冷漠无情的模样,之后听见他扯着嘶哑的嗓子拼命喊着嬷嬷。接着,她模糊地记得被人抬到了楼上,以后的事就是一片空白了。当她醒来时感到疼痛一阵阵侵袭着她不能动弹的身体,听到的是满屋子的嘈杂的说话声,她隐约辨出了皮蒂姑妈的抽泣和米德大夫低沉的命令声。楼梯上传来匆匆上下楼的脚步声,楼道里也有人在踮着脚尖走路。这时,就像是一道剌眼的电光猛然在眼前闪现一样,她意识到死亡的恐惧,她使劲喊叫着一个人的名子,然而发出的声音却只有细雨敲窗般大小。
但这几乎是无声的呼唤却得到了床边黑暗中一个人立即的响应,只听她温柔地回答道:“我在这儿,亲爱的,我一直都在这儿。”声音听起来是那样地打动人,那样地使入力量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