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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3)

第五十六章 (3)

媚兰轻轻提起她的一只手,把它贴在自己冰凉的面颊上,死的恐惧渐渐消退了。斯佳想转过头来看看媚兰的脸,可就连这么小的动作,她也无力做成功。她仿佛看到媚兰快要临产了,而北方佬军队也马上就要打进城来。城里面火光冲天,呼喊声一片。她必须尽快离开呀,但媚兰就要生下小孩了,她不能走,她要等到小孩出生。她要坚强起来,因为媚兰需要她的帮助啊。你看,媚兰痛得那么厉害,天啊,有许多人拿着通红的铁钳和利刃在残害她呀!她必须抓紧媚兰的手,她得给她信心和力量。

啊,米德大夫还在,尽管兵营里的战士非常需要他,但毕竟没走,因为她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她在胡说,神志仍不清楚,巴特勒船长在哪儿?”

那天晚上,她觉得灯忽亮忽熄,有时好像是自己在生孩子,有时又听到媚兰的大声呼唤。媚兰则一直守在她身边。媚兰心中万分着急,双手也是冰凉的,可她却没做出任何无助于斯佳病情好转的焦虑举动,她不是皮蒂姑妈那种只会一味哭泣的女人。每当斯佳睁开眼睛呼喊:“媚兰?”她便立即应声答应,然后她就会看到斯佳微微露出满意的神色。

每当斯佳想要叫瑞德过来,她总是如突然从美梦中回到残酷的现实里那样,想起瑞德那讽剌挖苦的眼神,那阴沉冷冰的面孔,那随时都会透出叫人伤心的话的白牙;想起瑞德并不要孩子,她只有痛苦地抿起双唇。

有一次她忽然说:“媚兰?”答话的却是嬷嬷的声音:“她就快过来了,孩子。”然后她一面用一块冷毛巾敷在她头上,一面焦急地喊:“媚兰——媚兰小姐!”而媚兰过了好久才来。原来好长一阵子,媚兰都坐在瑞德床边,而瑞德则喝得烂醉,头伏在她的膝盖上,呜呜咽咽地哭泣。

媚兰每次走出斯佳的房间,都看到他坐在床边,房门大开,眼睛直愣愣地盯住穿堂对面斯佳的房间。他的屋子里乱七八糟,满地是雪茄烟蒂,桌上则摆着一盘盘没有动过的饭菜;床上——这哪里称得上床啊,皱巴巴的枕头扔在一边,而他就坐在叠也不叠的被子上,一刻也不停地抽着雪茄,零乱地掀起的床单,翻盖在他的双膝上。他大概是很久没有刮脸了,面庞也消瘦了不少。他见到她时,从来不问问题,而她也总是在门口站立一会儿,告诉他:“很遗憾,她显得更差了,”或者是:“不,她还没问起你。你知道,她神志还不太清呢。”要么是:“你千万不要失去希望,巴特勒船长。让我给你煮杯咖啡吧,或是做鱼吃罢。你这样下去可不行,会生病的。”

尽管她自己也已经累得不行,几乎接近麻木了,但她一见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总会涌起怜悯之情。怎么别人还会说他卑鄙无耻、没有良心,还会说他邪恶狠毒,对斯佳不忠呢?她分明见他一天比一天瘦下去,一天比一天憔悴,愁苦。她不由一阵寒心。她在传达斯佳的病情时,总要尽力使自己比平常还要和蔼,还要语气缓和。他就像是一个犯了重罪、等待宣判的嫌疑犯,又像是一个身陷敌人重围中的无助的孩子。不过在媚兰眼里,又有谁不是一个孩子呢?

当她终于心里美滋滋地跑到他的房门口,想要告诉他斯佳已经度过了危险时期时,她却看到了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景。他床边的桌子上摆着半瓶威士忌,屋子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烟酒味。他抬起头来,用渴望但又畏缩的目光看着她。尽管他闭紧双唇,可嘴角的肌肉还是不住地抽搐:

“她没希望了?”

“哦,不,她好多了!”

“哦,我的上帝,”他如释重负般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她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在发抖,她同情地望着他,可当她发现他在痛哭时,她逐渐由同情转为吃惊,直至恐惧。媚兰从未看到过这么一个大男人痛哭流涕,更没有料到像瑞德这样举止庄重、这样爱讥讽人、这样沉稳地应付一切的男人竟会哭得如此伤心。

听到他哽咽着发出凄惨的哀号,她真吃了一大惊。本来她以为他只是醉了,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她最害怕男人酒后发疯。但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她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她知道他没醉。于是她轻轻关上房门,迅速向他走了过去,她虽然从未见过大男人痛哭,却曾安抚过许多哭鼻子的孩子。她想试一试。当她刚把一只手轻放在他的肩头,但他突然伸出双手抓住了她的裙裾,她刚缓过神儿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被迫地坐到了床沿儿上,而他则跪在地板上面,把头伏在她的膝头,双手和双臂发疯似的抓着她,使她疼得够戗。

她轻轻抚摩着他的满头乌发,不断地安慰:“好了!好了!别这样了!她很快就要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听到她的话,他的双手抓得更紧了,同时语气急促而嗓音嘶哑地说起话来,就像是对着一座永远不会泄露他内心深处的秘密的坟墓一样,他激动地讲着他的心里话,无情地剖析着自己,向媚兰展开一幅真真切切的自画像。媚兰开始丝毫不理解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像个善于倾听的母亲那样静静地听着。他把头深深埋在媚兰的膝间,疯狂地扯动着她的裙角,说话也忽高忽低、时断时续。有时候他似乎在小声嘟囔些什么;有时候却字字清晰,声声传入媚兰的耳中。那全是他极其严厉的自责和痛心疾首的忏悔。他说到的一些东西,是女人都不曾在她耳边提起过的隐情,直羞得她脸上热辣辣的,好在他没抬起头说这些话。

她就像爱抚小博似地轻拍着他的头说:“别说了,巴特勒船长!请不要说了,你不该同我讲这些话的!别说了!”但他仍不停顿地说个没完,一面继续紧抓住她的裙角,仿佛那就是他生命的希望所在。

他声声厉斥自己的行为,但这些媚兰一点都不理解;他喃喃地说着贝尔?沃特琳的名字,接着使劲儿摇晃着媚兰大声喊道:“是我害死了斯佳,是我杀了她。你不知道,她本来不想要这个孩子,是我——”

“你快住口吧!你真是发疯了!不想要孩子?女人哪会不——”

“不,不!你想要孩子,可她不想要。她不想要我的孩子——”

“你快别说了!”

“你不知道的。她本来不想要孩子的,是我强迫她有的。这个——这个孩子——全是我的罪过。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同床——”

“呀!巴特勒船长!这样不好——”

“那天我喝醉了,头脑不清醒,我存心想要伤害她——因为她伤害了我。我想——我也这么做了——可她并不要我。她从来就不要我,我作过努力——我作过很大努力,可是没用的,她——”

“哦,求你不要说了!”

“我并不知道关于这个孩子的事,直到那天——那天她从楼上摔下来。她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没法写信告诉我——哦,就是她知道,她也不会给我写信的。不瞒你说——不瞒你说,我要是知道这件事,我肯定会马上赶回来的,不管她要不要我…”

“是的,是的,你一定会马上赶回来的!”

“上帝啊,这些日子我都做了些什么蠢事啊!整日又疯又醉!她告诉我的时候,就站在那个楼梯上——你猜我都说了些什么?你猜不到的!我大笑着对她说:‘用不着难过,没准儿你会流产的。’而她——”

媚兰垂下头,她看见巴特勒满头乌发的脑袋在她的膝盖上痛苦地扭动,她不禁吓得目瞪口呆。午后的斜阳从敞开的窗口挤进它的光芒,蓦然,媚兰似乎头一次发现,他那双手背上长满浓密黑毛的手竟是如此之大,如此结实有力,她本能地畏缩并且回避着它们。这双手看上去是那样地粗暴和残忍,然而眼下却显得虚弱、愚蠢,死死地抓着她的裙角。

难道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真的被巴特勒信以为真?的确,那些谣言刚一传出,他便离开了这座城市,但是,他不可能是因为嫉妒于此而出走的。巴特勒船长是个聪明人,而且他一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会相信那些无聊的闲话?不会的,如果他信了,他一定会找艾希礼算帐的,就是不把他打死,也会要求他解释清楚的。

唔,决不可能是那样的。他只是醉了而已,再加上精神的极度紧张,再强壮的人也是会生病的。是的,男人总不如女人能承受压力。大概他苦恼于什么事情,然后又同斯佳吵了一架,于是又加重了他的精神负担。也许他说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中,有一些是真的,然而不可能全部属实,起码最后一句不会是真的,绝对不会!没有哪个男人会对他深爱着的女人说出这种残忍的话,更何况这个男人是温文尔雅的巴特勒船长,而女人又是心地善良的斯佳呢!媚兰从不知道什么叫邪恶,什么是残忍,因而当她第一次接触它们,也觉得根本无法可想。他一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好啦,好啦!”她语调柔和地说,“现在别说了,我都明白了。”

他猛然抬起头,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她,同时用力甩开她的双手。

“不,上帝啊,你没有,你也永远不会明白!你———你太善良、太高尚了,不可能相信这些邪恶的东西。你不会相信我的,但我说的话句句是真,字字属实,我卑贱得就像一条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吗?因为我疯了,我嫉妒得发了疯。她一向不喜欢我,我本以为可以通过努力让她回心转意的,可我办不到。她并不爱我,她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她爱的是———”

他那激动的的目光同她的目光相遇时,他赶紧收住了话头,嘴巴却依然张着,仿佛刚刚明白自己在跟谁说话。她紧张得脸发白,可她的目光依然坚定自若,充满了同情与温柔。她那双棕色的眸子里,依旧闪烁着宁静与安详,目光深处流露出的坚定不移和绝不信任,无异于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仿佛把他头脑中的醉意打掉不少,使他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疯话也一时间被封了回去。他嘴里又嘟哝了几句,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同时迅速地摇头和眨了几下眼睛,想尽力使自己清醒过来。

“我是个无耻的小人,”他反复重复着,脑袋又一下子颓唐地埋到她膝间,“但是我还有药可救。我说的话,你是不会相信的,不会相信的。你太善良、太高尚了,绝不会相信我的话。像你这么好的人,我以前从未见过,你是不会相信我的,对不对?”

“是的,我是不会相信的,”媚兰用安慰的口气说,一面又抚摩起他乌黑的头发来,“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别哭了,巴特勒船长!好了,别哭了!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