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2)
在一时感情冲动之下,她说:“有一个对你如此之好的丈夫,斯佳,你是多么多么地幸运啊!”
“你是这样想的吗?如果她听到你这么说,恐怕不会同意的。而且,我也要好好地待你,媚兰小姐,我现在给予你的要远比我给予斯佳还要多呢,好好想想吧,媚兰小姐。”
“我?”她问道,显得很是莫名其妙,“唔,瑞德先生,你,你刚才是说给小博的吧,是不是?”
他拿起帽子,站起身来。他默默地站了一会,俯视着媚兰小姐那张脸,很朴实。媚兰小姐额上卡着长长的V形发卡,两只眼睛黑黑的,显得十分认真。她的脸如此地毫无尘世俗气,一丝也没有,这足以说明她在人世间是从不设防的。
“不,决不是小博。我是想,想给你某种———某种比小博重要的许多的东西,我也不知道,真的,你能不能想象出来,真的,媚兰小姐。”
“不,我确实想象不出来,”她又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困惑了,“这世界上,对我珍贵的东西,没有什么会比小博重要了,除了艾———除了威尔克斯先生。我自始至终都是这么认为的。”
瑞德俯视着她,一声不响,他的脸孔黝黑黝黑的,显得很平静。
“你还这样,想替我做事,这实在是太好不过了,巴勒特船长。不过,说真的,我现在已经是如此幸运。我拥有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所期望的一切呢。”
“那就好了,”瑞德说,脸色突然间变得阴沉起来,“我很想看到你能够好好地保住它们。”
斯佳从塔拉回来时,她脸上原有的那副病态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两颊看起来丰满而红润,她那双明亮起来了的绿眼睛也显得活泼多了,格外引入注目。瑞德带着邦妮,在火车站里,他接到了她,还有韦德和爱拉,此时,她笑了起来,笑得很响亮,好像又烦恼又开心,而这是几周以来的第一回呢。瑞德的帽沿上有两支抖动的火鸡毛插在上面,邦妮身上的那件长袍是上个星期天穿的。长袍已经撕破了好几处了,她的脸上画有两条对角线,是青紫色的,鬈发里则插着一支别致的孔雀翎儿,那孔雀翎儿有她身材的一半儿长呢。他们显然正在玩一场游戏———一场属于印第安人的游戏,恰好到了接火车的那个时间,于是就中途停了下来。因此能看到瑞德脸上还有一种表情———古怪而又无可奈何。嬷嬷则显得既沮丧又生气,深怪邦妮不肯把装束打扮做一些改变,就这副样子,便来火车站迎接自己的母亲了,多不好呀!
“好一个肮脏而又破烂的流浪儿啊!”斯佳说道,既气又笑,她一面亲吻着孩子,随即她又转过脸去让瑞德亲,车站上人那么多,不然她决不会让他来这一下呢。她对邦妮的模样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尽管如此,可她还是注意到了群众中几乎每个人都在微笑着观赏这父女两人与众不同的扮装,而这种微笑是无丝毫讥讽之意的,它仅仅是出于一份真诚无邪的乐趣和好感。人人都知道斯佳的这个最小的女儿已经完完全全地、彻底地制服了她的父亲,这一点正是亚特兰大最为感兴趣和大为赞赏的。瑞德本人对孩子的溺爱态度,早已是远近闻名的了,这便逐渐恢复了他以往在公众和舆论中的独特地位。
在回家的路上,斯佳谈论着县里的消息,滔滔不绝,兴奋不已。天气又干又热,使得棉花飞快生长,我几乎可以听得到它在往上蹦往上跳似的,不过,威尔克斯说,今年秋季,棉花的价格会往下落。苏伦又要生小孩了———她对这一点解释得十分详细,只是不要让孩子们听懂———爱拉把苏伦的大女儿咬了一口,表现出了罕见的勇气。然而,斯佳指出,那也只能算是小苏西自讨的,她跟她的母亲完全一模一样呢。可是,苏伦却发火了,结果她和斯佳最后大吵了一架,就像过去那样。韦德打死一条水蛇,而且是他一个人单打独斗。塔尔顿家的兰达和卡米拉在学校里当老师,这简直是在开玩笑嘛。
他们家无论是谁,连个“猫”字也拼写不出来呢!贝特茜?塔尔顿嫁给了一个来自洛夫斯伊的独臂的胖男人,他们和赫带吉姆一起在费尔希种了一大片很不错的棉花地。塔尔顿太太养了一匹母马和一只马驹,高兴极了,简直就像当了百万富翁似的。卡尔弗特家的老房子已经住上黑人了!他们总是成群结队,实际上早已成为那里的主人了。在强制拍卖会上,他们把这些房子买了下来。不过,谁也不知道凯瑟琳和她那个不中用的丈夫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而亚历克斯亚正准备跟他兄弟的寡妇萨莉结婚呢!想想看,在同一所房子里,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呀!自从老姑娘和少姑娘去世之后,人们对于他们俩个单独住在那里就开始有闲话可讲了,所以大家都说这是一桩现成的婚事。这几乎让迪米蒂?芒罗伤透了心,不过她也活该,真是活该这样。她若是有一丝勇气,原本早就能够找到别的男人,何必这样苦苦地等待亚历克斯攒够钱来娶她呢。
斯佳谈得十分起劲,但是,她隐瞒着没有提及的事情还有许许多多,那是一些谈起来、想起来便会让人伤心的事情,如和威尔赶着车到县里各个地方都跑了一趟,根本不去想象和回忆什么时候这成千上万英亩肥沃的田地里都种上了茂密的棉花,现在,不少农场接二连三荒废了,成为林地。同时,那些寂无人烟的废地四周的地区和原来种植棉花的地里面也悄悄地长满了小小的橡树和松树,另外还有大片的扫帚草。原来那大片的耕地到了现在仅仅有百分之一还在种植,他们的那架马车就像是在荒野漠地中穿梭似的,这里也的确称得上荒野了。
“这个地区即使还有恢复的一天,即使如此——那也得在五十年以后了。”威尔曾经这样说过,“塔拉是这里面最好的一个农场了。由于我和你两个人的努力,不过它只是一个使用两头骡子的农场罢了,而并不算是大的垦植场。其次就是方丹家的那个了,再其次才轮到塔尔顿家。他们虽然并不能够赚多少钱,但完全能够维持得下去,而且也有这股勇气,不过其余的大部分人家,还有其余的农场,其余的……就……”
不,斯佳不喜欢去回想县里的那幅情景,毕竟那太荒凉了。同亚特兰大这繁华热闹的场面比较而言,想起县里的情景就只会叫人伤心了。
“这里有什么事情吗?”回到家里的她在前院里的走廊上坐了下来,便开始了询问。她一路上谈话连续不断如滔滔流水,生怕这会儿要静默下来了。自从那天她在楼梯上跌倒之后,她从没有和瑞德单独在一起谈过话,而且这会儿,她并不是没有一丝一毫想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想法和愿望。她也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他对她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有那样一个时期,她那时正在养病,十分地艰苦,他那会儿是极其温和的,不过那仅仅是一种陌生人的温和而已。那个时期,他总是能够预先设想到她目前需要的是什么,想方设法让孩子们不去打扰她,并且店铺和木厂等也是由他代替来照看。可是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或者类似于这样的话:“我很抱歉。”唔,也许他根本就是没有歉疚的感觉呢。也许,也许他仍然认为那个现在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并非是他的孩子呢。她又怎么能够明白,在那副黑面孔温柔的表象之后,他的内心究竟是怎样想的呢?不过,他毕竟,也好像很希望就那样,那样生活,一直下去,仿佛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仿佛。
“一切都好吧?”她重复着问道,“店铺要的新瓦送来了没有?骡子换了吗?看着老天爷的份上,瑞德,你就把帽子上的那支羽毛取了下来吧。这个样子,你看起来傻里傻气的。并且,如果你忘记把它取下来,你就很可能上街的时候也会戴着它们了———戴着那些羽毛上街该多傻呀!”
“不,不,”邦妮说道,一面把她父亲的帽子拿了过来,就像要保护它似的,“不,不要。”
“这里的一切都很好,”瑞德回答道,“邦妮和我在一起,我们过得十分开心,不过,自从你走了之后,她的头发始终没有梳理过,我想是这样的。别,别去啃那些羽毛,我的宝贝儿,它们可能十分地脏了。是的,亲爱的,瓦已经铺过了,骡子呢,也交换得很合算。扯起新闻嘛,可是什么也没有,真的。所有的一切,一切都看起来是那么地沉闷,我也真没办法。”
接着,他又补充着说道,好像事后不久才刚刚想起的样子,“昨天晚上,就在昨天晚上,那位可敬的艾希礼先生来过这里了。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这样认为,你会将你的木厂,噢,还有那些股份———你在他那个厂子里所占有的股份卖给他。”
斯佳原来正在摇椅上,手里挥舞着一把扇子———是用火鸡毛做的,前后摇晃着的她听了瑞德的这番有关厂子的话语便立即从摇晃中停了下来。
“卖给他,你说卖给他?艾希礼哪儿来的钱呀?你应该知道这一点,他们家可从来是连一个子儿也都没有的。他挣得有多快,那个媚兰小姐就能够花得多快,我的瑞德,你知道的。”
瑞德耸了耸肩,似乎很无奈。“我一向还认为她是一个相当节俭的人。不过,我倒并不如你那样对威尔克斯家里的底细了解到那番程度呢。”
这句话很明显带着刺儿,看来瑞德的老脾气依旧如初,并未改掉,因此,斯佳显得有些恼怒了。
“你走开吧,我亲爱的邦妮,”她对邦妮说道,“让妈妈和爹爹好好地谈一谈,好吗?亲爱的。”
“不。”邦妮坚决地回答说,同时爬上了瑞德的膝头。
斯佳忍不住对孩子皱了皱眉头,邦妮也给了她一个怒容,算做回敬,那副神气和杰拉尔德?奥哈拉一模一样,这忍不住让斯佳笑了笑。
“就让她留下来吧,”瑞德惬意地说,“至于这笔钱他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那好像是他在罗克艾兰护理过的一个出天花的人寄来的。这使我对人性的信念有所恢复,还是有一些人能做到知恩必报的。”
“那个人是谁呀?你说的那个人我们认识吗?”
“他的信上并没有任何署名,是从华盛顿寄来的,我只知道这些情况。艾希礼也想不出究竟是谁给他寄来这笔钱。不过艾希礼的无私的品质已经是远近闻名的事情,他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你总不能希望他把所有的一切都记得啊。”
斯佳要不是对艾希礼那份出乎意料的收获感到无比惊讶,她原本是会接受来自瑞德的那份挑战的,尽管她在塔拉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容许自己同瑞德发生任何争吵———指的是同艾希礼有关的争吵。在这件事情上,她的立场还是非常不明确的,因此,在她完全搞明白到底是要站在他们之间的哪一方面之前,她是很不乐意讲出自己对这件事的意见的。
“他想把我的股份———在那厂子里的股份都买过去吗?”
“对了,没错儿。不过当然喽,我对他说,说你根本不打算卖掉那些股份,我当时说得很肯定。”
“我倒希望你别管这件事情。我自己的事儿还是由我自己来管,自己处理。我是这样想的。”
“可是,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是不会放弃那两家厂子的。我告诉他说,他跟我一样清楚明白,你要是不对任何人的事情都干涉一下是不会罢休的,那么如果你的股份全部被他买了过去,你就不能再让他去管理好他自己的事儿了。”
“你竟然敢在他的面前这样说我吗?竟然这样!”
“怎么不呢?这是真的嘛,是不是呢?我想,艾希礼是完全同意我的看法的。不过,当然,他这个人太讲礼貌了,他是不可能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这样说话的,我亲爱的斯佳小姐。”
“你明明在瞎说嘛!我很乐意卖给他。”斯佳愤愤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