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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3)

第五十七章 (3)

直到此时此刻为止,她从来没有想起过或想过任何有关卖掉那两个厂子的念头。她要保留它们,她有着充分、十足的理由,经济价值仅仅是这些理由当中最小的一个。在过去的几年里,她随时都可以把它们卖掉———卖很高很高的价钱;但是,她拒绝了所有的高价。因为这两个木厂具体地证明和体现了她的成就,而且,她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是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之下取得的———没有别人帮助她,她则需要排除一切困难和阻碍,坚持不懈地努力奋斗。也因为如此,她为它们和她自己而倍感骄傲和自豪。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由于它们是她同艾希礼取得联系的惟一的仅有的途径,所以她绝不能把这些东西卖掉,绝不能这样。如果她不能够控制住它们,那就意味着她以后同艾希礼见面会变得相当困难,而且很有可能永远不能单独会面了。可是———她必须要与他单独见面呀。她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整日整夜地思忖着他对她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思忖着自从那个可怕的晚上,媚兰小姐举行了招待会以来,他是不是在耻辱中消失了所有的、全部的爱。而在他们经营那两家厂子的时候,她能寻找到许许多多适当的机会好与他谈话,也不致让别的人觉得她是在追求他。她十分清楚她完全可以重新取得在他心目中的那个位置———她曾经占有的那种地位。可是,一旦她把这两家厂子卖掉———

不,她不想卖,根本不想。但是,她一想到瑞德在艾希礼面前已经把她那样真实、那样坦率地暴露出来了,便感觉到这个问题很值得去重视,于是她就立即下定了决心。艾希礼理应得到那两家木厂,而且厂子的价钱也应当低到那个份儿了,以便让他明白她是何等的慷慨。

“我当然愿意卖!”她愤愤地叫嚷道,“现在,你的感觉又是怎样的?”

瑞德有些得意,这份得意的神色从他那双眼睛里隐隐地流露出来。他弯下腰去给女儿邦妮系上鞋带。

“我想你一定会后悔的,一定。”瑞德说道。

其实,她已经在懊悔刚才竟那么轻率地就说出了那句话。如果那话不是对瑞德说的,而是对其他人讲的,她只要能厚着脸皮就可以收回来。她怎么会这样就脱口而出呢?她看着瑞德,满脸怒容,只见他正望着她,以往常那种老猫守着耗子洞的锐利眼光。他看见她的怒容,于是就突然露出雪白雪白的牙齿一阵狂笑。斯佳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是瑞德设计了一个圈套并把她引进了这个圈套。

“你跟这件事有没有什么关系呢?”她问道。这让瑞德感到有些猝不及防。

“我?”他反问道,一边竖起眉头并假装出很吃惊的样子,“你应当对我更加清楚,更加明白才是。我这个人,只要能够避灾,不管怎样,是从来不会到处行好的,从来不会,你知道的。”

那天晚上,她卖掉了那家木厂和她在里面的所有股份,买主就是艾希礼。她在这笔交易当中并没有损失任何东西,因为艾希礼拒绝了她刚开始时所要的低价,而是以她曾经获得过的出价中最高的价钱买了下来。在契据上,她签了字,于是这两家厂子自然就一去不复返了。接下来,媚兰递给艾希礼和瑞德每人一小杯酒,那是一种味道挺不错的葡萄酒,以饮酒的方式来祝贺这桩交易成功。斯佳觉得自己若有所失,因此十分难受,就像卖掉了她的一个孩子似的。

那两家厂子对她来说的确是心爱的宝贝儿,是她的骄傲,她那两只抓得很紧的小手所获得的辛勤果实,确实如此。当时,她是以经营一个小小的锯木厂起家的,当时厂子的经营很惨淡。那时亚特兰大刚刚经过奋力的挣扎从那片废墟中站立起来,她面临着众多威胁,主要是穷困,而北方佬慢慢开始使用没收的政策———一种银根十分紧的政策,所以能干的人就只有到处碰壁了。面对这些艰苦的条件,她没有考虑太多,经过她的拼命奋斗、苦心经营和筹划,两个厂子渐渐地发展起来,经营状况趋于良好。如今,亚特兰大已经在整治自己,整治那片创伤,到处呈现出新的建筑物,城里面也成批地涌进一些外地人,每天都是这样。而她也有了两家挺不错的木厂,两个木料厂,十多支骡队,她还有一批罪犯劳工廉价供自己役使。在这个时候告别它们,就好像是把她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的部分永远地关起门隔离出去了。而这个部分不仅是痛苦的,又是严峻的,但回想起来却让她留恋万分,并且从中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她办起了这桩事业,现在却把它给卖掉了,而有一件事最令她不安———恐怕没有她来掌舵,艾希礼很容易会丧失这一切———她费了很大功夫才建立起来的一切。艾希礼是对谁都信任的那种人,而且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懂得事物的轻重和利弊。可是现在,她再也不能给他出主意,为他想办法了———因为瑞德已经对他说过,说过她就是喜欢去指挥别人,而不愿意与他人建立其他关系。

“啊,瑞德,真该死!”她心中不觉暗暗地咒骂,一面观察着他,越来越相信整个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就是他了。至于策划的过程,为什么策划以及究竟是如何策划的,她还是不太清楚。此刻,他正在同艾希礼谈话,她一听便立刻警觉起来了。

“我想,你会立即把那些犯人打发走,让他们回去吧?”他说。

把犯人打发回去?怎么会想起打发他们走呀?瑞德明明知道的,这两个厂子之所以能够赚取那许多利润,大部分利润是来源于那些廉价的犯人劳动力。他怎么能用如此肯定的口吻来谈论艾希礼今后将要采取的行动措施呢?他到底了解他多少?

“是的,他们会立即回家去。”艾希礼回答道,他很明显是在回避斯佳的眼光———那种惊惶失色的眼光。

“你是不是有点疯了?”她嚷着说,声音很大,“你会丢掉租约当中规定下来的那笔钱的,而且,你又想找其他劳力,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呢?”

“我要用自由黑人,”艾希礼说,“自由黑人。”

“自由黑人!简直在胡说八道嘛!你知道他们要多少工钱吗?而且你还会让那些北方佬儿们经常盯着你,看你到底是不是每天给他们吃三顿饭———三顿鸡肉,睡觉的时候又是不是给他们盖上鸭绒被子。而且你要是在一个懒惰无比的黑鬼身上打上几下子,以便催促他动作快一些,你就会听到那些北方佬儿的大嚷大叫的声音,要把天给闹翻了,最后结果是你得在监狱里蹲上一辈子。你要知道,只有犯人才是———”

媚兰低着头,瞧着自己的那两只手在衣襟里绞扭着。艾希礼看起来十分不高兴,但却无丝毫让步之意。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跟瑞德交换了一个眼色,好像从中得到了理解和鼓励的样子,但同时,斯佳也看出来了———她看得出这一点。

“斯佳,我不愿意用犯人劳动。”他平静地说。

“那好吧,先生!”她已经变得气冲冲了。然后,她又说道,“可是又为什么不呢?你害怕人家会像议论我那种样子来同样议论你,是吗?”

艾希礼抬起头来。

“只要我所做的一切没有错,我就不怕别人怎样议论。可是,自始至终我从来不认为使用犯人来充当工厂的劳动力是一种怎么正当的行为。”

“但是为什么———”

“我不能从别人的那种强制性的劳动和痛苦之中赚钱啊,你说呢?”

“但是,从前,你曾经是有过奴隶的呢。”

“可他们并不痛苦呀!而且,要不是战争已经将他们解放出来了,我原本也是打算在父亲死后允许他们获取自己的自由的。可是,这件事情却不是同样的,斯佳。这种制度本身确实引起了太多太多的弊病,实在是这样。也许,也许你根本不会了解的,可是我与你不同,我很清楚的。我知道得很明白,很清楚,约翰尼?加勒格尔在他的工棚里杀人了,至少他杀了一个。可能更多———多也罢,少也罢,又有谁关心犯人的死活呢?听他说那个犯人被杀主要是因为他想逃跑,可是,其他的人告诉我的有关情况却并不是这个样子。我还了解到,他曾强迫那些有病,而且病得十分厉害以至于无法从事劳动的人去劳动。就算这是迷信吧,我还是相信从别人的痛苦之中赚取的金钱,是带来不了任何幸福的。”

“我的天哪!你的意思,你是说———要仁慈,艾希礼,你有没有把华莱士神父那些有关什么肮脏的金钱的那番狂吼怒叫都吞进到肚里去了?”

“我根本不用去吞掉它。早在他讲这理论之前,我就已经相信这些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那么,你一定以为我所赚到的钱全部都是肮脏无比的了,”斯佳大声地叫嚷着,她开始发火了,“因为我使用犯人劳力,现在一家酒馆的产权还属于我所有,而且……”她突然又停顿下来了。威尔克斯夫妇都显得很难堪,很尴尬,瑞德则是咧着嘴巴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斯佳气得在心里面大声地骂道:“你这个该死的瑞德!这人真该死!”他以为我又开始插手其他人的事情了,可能艾希礼也是这么认为的呢。我现在真恨不得立即把他们这两个浑蛋的头搁在一块儿,一起轧碎!她强迫自己,奋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满腔怒火,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但是无论如何,她装得不怎么像。

“当然喽。这些并不关我的事儿。”她说。

“斯佳,你可别以为我这是对你的批评!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呀!只不过———我们对事物的看法不同,甚至相差很大。因此,对于你有些东西可能挺适用的,但是这些对于我并不一定适合。”

她突然间又希望同他单独相处。于是便迫切地希望媚兰和瑞德远在天涯海角而非此地,他让她能够大声地痛快地喊出声来:“可是我也完全愿意用你对事物的看法来看待事物!完全愿意!好不好请你谈一谈你的看法,说一说你的意思,让我心里面明明白白,并且学你那样做呢?”

可是,媚兰那时就在现场,似乎对于这个场面,一个令人痛苦的场面十分地害怕。而瑞德呢,却正在懒洋洋地笑她,咧着嘴嘻嘻哈哈的,这让她只好也只能以尽可能的冷静和容忍来控制自己,并以这种口气说:“我心里很清楚,真的。这是你自己的事业,艾希礼先生,因此,用不上,也根本用不着我这个外人来告诉你该怎样做,教你经营之道。不过,有一点我必须说,对于你现在的这番态度以及刚才你的那番议论,我本人感到十分地不能理解。”

唔,要是他们两人单独呆在一起的话,那么她就不可能被迫说出这些无奈的冷冰冰的话了,这些话只会让艾希礼觉得很不高兴,她很明白。

“是我得罪了你,斯佳,可这并非是我的本意呀!你务必要理解我,一定要原谅我才是啊。我所说的那些话里面并没有什么需要或值得猜测疑问的地方。我只是说,用某些手段挣来的钱是很少或根本就不可能带给你什么幸福的。”

“但是你错了!”她喊道,她再也不能克制住自己。“你瞧瞧我!你可清楚我的这些钱是怎样来的吧。你知道我挣来这笔钱以前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啊!你可记得那年冬天,我们在塔拉的时候,天气是那样地冷,我们不得不剪下地毯,这样好做毡鞋,我们吃不饱,而且时时刻刻担心着将来该怎样教育小博和韦德。你记得———”

“我记得,”艾希礼说着,有些很不耐烦的样子,“不过,我倒是宁愿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那样,你就不能说当时我们中谁觉得快乐了,是吗?可现在看看我们,你瞧瞧!你有了这样一个美满的家庭还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而且,有谁又比我拥有更体面的住宅呢,又有谁有更漂亮的衣服和更出色的马匹呢?谁也不可能再摆得出一桌更加丰盛的饭菜佳肴,举行更加豪华的招待会,同时,我的孩子也算得上是应有尽有了。那么,我是如何办这许许多多的事情,又从哪儿弄来这些钱呢?它们总不会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吧?不,绝不会的,先生!犯人,酒馆的租金,还有———”

“请不要忘记了还杀死过一个北方佬儿呢,”瑞德轻轻地说,“他的确给过你当时起家的本钱呢。”

斯佳突然转向他,嘴边已是那些咒骂的话语。

“而且那笔钱,它还给你带来了非常非常多的幸福,对不对,亲爱的?”恶狠狠的他此时强装出那种令人心醉的甜蜜蜜的口吻这样问她。

斯佳一时间真是无言以对,她的眼睛迅速地转向其他三个人,仿佛是在向他们三个人求援似的。这时媚兰难过得都快哭了出来,而艾希礼也突然之间变了色,有了打退堂鼓的那种打算,只有一个人,那便是瑞德了,他叼着雪茄,和先前一样,不动声色,打量着她,似乎很有兴趣似的。她又大声地喊了出来:“那当然了,它是使我很快活,是让我十分幸福,没错儿!”

可是,不知怎的,后来她就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