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2)
嬷嬷走之前并没有对此作任何的解释———什么解释也没有。她在向斯佳索要路费的时候呢,也只是瞪着那双疲惫不堪,显尽衰老的眼睛伤心地瞧着她。斯佳已是满面泪水,伤心地恳求她留下来,她回答说:“俺仿佛能听到爱伦小姐在说:‘嬷嬷,你回来吧。你的事情现在已经做完了。’所以,俺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瑞德听见了那次谈话,他给了嬷嬷路费,然后拍了拍她的臂膀。
“你说得对,嬷嬷。爱伦小姐是对的。你在这里的事已经做完了。回去吧。你需要什么敬请随时告诉我。”当他看见斯佳又来愤愤不平地插嘴时,他便申斥道:“你别说了,你这个笨蛋!让她走!现在,人家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留着呢?”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面便迸发出一束束凶悍的光芒,这光芒吓得斯佳畏缩着不敢出声了。
她后来跑去找米德大夫,心里面怀着一种孤立无助的心情,她问米德大夫道:“大夫,你看他可不可能———可不可能是有些发疯了?”
“不是,”大夫说,“可是他总是喝那么多的酒,再这样下去,这些酒是会害死他自己的。斯佳,他爱着那孩子呢,我猜想,他喝酒主要目的也是要把她忘掉,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小姐,我给你的忠告是尽快跟他再生一个孩子。”
“哼!”斯佳走出大夫的诊所时怨愤地想着。说着倒容易,做起来倒难着哪!她心里倒挺乐意再生一个孩子,或是生几个孩子,只要他们能够把瑞德眼睛里那种神色消除得无影无踪,把她心里面的那个痛苦的空隙裂缝填补起来。有一个长得像瑞德那个样子的男孩,黝黑而英俊,或者再有一个小女孩,可爱的小女孩,这都行呀。唔,还是再来个女孩吧,漂亮、活泼、任性、爱笑的小女孩,再没有爱拉那种浮躁,这该多好啊!为什么?唔,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上帝没有带走爱拉呢?如果他一定要把她的一个孩子带走的话。而现在可好,邦妮已经死去了,爱拉也根本不可能给她带来什么安慰。可是,从瑞德那边来看,他好像不怎么想再要一个孩子,或是更多。至少,他从不来她的卧室里,尽管她那扇门现在已经不再是锁着的,而且经常会是半开着的。他似乎对此毫无兴趣。他好像除了威士忌和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以个,除此之外,他似乎不对任何东西感兴趣。
他原来是喜爱嘲讽别人,而又令人高兴愉快的,可现在不再是那样,也变得严酷了;原来可谓“犀利中带着点幽默”的,现在呢,仅仅剩下“残忍”了。自从邦妮死后,许许多多曾经因为他跟女儿在一起生活时那么彬彬有礼、平等对待的作法而为之感动不已、并转而尊重他的邻居妇女,都很想安慰安慰他。她们在街上叫住他,对他表示同情,隔着篱栏跟他讲话,说她们对于他现在的心情十分地理解。可是,既然现在邦妮已经死去了,那个让他讲究礼貌的原因现在也已经不复存在了,他的礼貌也因此而不见踪影了。他简慢而粗暴地对待那些太太们,并打断她们的慰问,那些可是充满善意的呀!
可奇怪的事情也随之发生了。太太们并不因为这件事而生他的气,她们对他十分理解,或者是自以为理解。每到黄昏时分,他骑着大黑马回家,那时他已经醉醺醺了,在马背上的他也快要坐不稳了,一见到有人跟他说话,他便会皱起眉头,这时候,太太们也只好说声“真可怜呀!”并且在她们的努力下,对他的亲切和关怀也随之表示出来。她们很替他难过,因为他那样伤心地回到家中,却只能够享受斯佳那样的对待,她们在心里为他打抱不平呀!
大家也都知道斯佳的为人,多么冷酷,多么无情。大家眼见她显得那样轻松地就从丧失邦妮小姐的悲痛之中恢复过来了,都为之惊骇不已。他们从不了解,也根本不想了解,她那貌似恢复的背后,那番痛苦不堪的挣扎。瑞德受到全城人的深切同情,而他对于这个既不明白,也根本不在乎。相反,斯佳则被全城人所厌恶,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她需要朋友们的关切。
如今,除了皮蒂姑妈、媚兰和艾希礼外,她的老朋友们谁也不上她这里来了。只有那些新朋友们才坐着锃亮的马车,从远方赶来拜访她,急切地给予她深深的同情,并通过热烈地谈论有关其他新朋友的事情来为她排遣忧愁,消除烦恼,尽管对于后者,她丝毫不感兴趣。所有这些新人,也都是“陌生人”,无一例外地都是!她们或许根本不了解她,而且她们永远也不会了解她的!她们对于她发家致富,住进桃树街上这幢大房宅里面以前的生活,可以说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知道和了解了。而她们也不喜欢谈论她们自己发家致富成为阔家富族以前,在她们穿着绸缎和坐上高头骏马之前,过得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她们根本不知道她曾经经历的奋斗历程,更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穷困,遇到过什么样的艰难险阻,直到最后才获得这幢大宅子,这么多美丽的服饰和银器,并且能够举行豪华的招待会。对于这些,她们一点都不清楚,她们对此也不关心。这些人只有天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们似乎永远在事物的表面上生活,她们也没有关于战争、饥饿以及打仗的共同回忆。
她现在觉得孤单了,因此便很想跟梅贝尔或者是范妮、埃尔辛太太或者是惠廷太太,甚至那位梅里韦瑟太太,可畏的老斗士,在一起聊天,消磨下午的时光。或者是邦内尔太太或———或任何一位别的老朋友,或者邻居,都可以。因为她们对她很了解。她们也了解战争、恐怖和焚城的那场大火,她们见过亲人过早地死去,她们饿过肚皮,她们穿过破衣烂衫,她们有过受饥寒交迫威胁的经历……后来,她们又都从那片废墟中站了起来,创造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如果这会儿能跟梅贝尔坐在一起该多好,一同回忆谢尔曼部队侵入的时候,梅贝尔埋葬了一个在逃难过程中死亡的婴儿,那是一种安慰啊。
如果能见到范妮,两人一起聊天,谈起彼此的丈夫都牺牲了,在那戒严令时期,最黑暗的日子里,这样也挺有意思的。要是有埃尔辛太太在她身旁的话,一起回想亚特兰大陷落的那一天,这位老太太用尽全力,几乎拼上了老命地鞭打着她的马,跑出五点镇时那焦急万分的神色,以及车子里面那些东西,因为一路上颠簸不停,沿路撒落在地上的情景,两人定会哈哈大笑,心里可能也觉得又后怕又好玩儿呢。说到梅里韦瑟太太,这位开面包房已开得阔起来了的老太太,你如果和她在一起,竞相回忆往事,并对她说:“你现在还记得投降之后,坏事情又怎样都变成了好事情了吗?你这会儿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不知道下一双鞋子从哪里来的事儿吗?还记得那段时日吗?可是,瞧瞧我们现在的光景又是怎样呢?”要是这样的话,那会是多么令人高兴呀!
是的,那肯定会让大家高兴的。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两个从前支持联盟的人遇到一块儿的时候,两人谈起来话会是那样地津津有味,会是那样的自豪,会是那样的对过去的事怀念不已。那些日子可谓是考验人们思想感情的日子,可是大家都熬过来了,不是吗?他们都是些老兵呢。她也是一个老兵,不过,这会儿的她已没有亲密的伙伴来重新体验和回味往日的战斗了。啊!她是多么地希望同那些跟她自己一样的人在一起啊———那些人同她跋涉过同样的历程,他们心里很明白这历程是怎样的,何等的艰苦,可是他们的心里更加清楚明白,甚至不能忘怀的是:它现在却是你的一个伟大的,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不可或缺呀!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人现在都溜走了。她明白这是她自己铸成的过错。她对他人,从未表示过任何关心,直到现在才想起来———直到邦妮已经死去了,她自己感到又是孤单又是害怕,抬头也只能见到雪亮的餐桌对面坐着的那个黝黑的神情恍惚的陌生人,而且这个陌生人,在她那种冷酷无情的眼光下,已濒于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