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之间的一场战争终于爆发了。妈妈在家是领导,领导着爸爸和奶奶。妈妈是粗嗓子大喉门。吵得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妈妈见观众多,便来了兴头,大声说我早就看这槐树不顺眼,今天非把它砍掉不可!
奶奶跳了起来,你有种,你就砍!
妈妈拖了一把斧头出来,我今天就要把它砍掉!
奶奶拦在树前说,你要砍树,先把我砍了!
妈妈的斧头停在空中。爸爸从地里回来了,夺下我妈的斧头,板着脸说,简直无法无天了!妈扑到床上哭了起来。
摘些槐花是啥大不了的事情。奶奶自知理亏,就下厨给我做槐花饭吃。我噘着小嘴不吃。奶奶说,我不是不让你摘槐花,你看你把树弄得伤痕累累的。树和人一样,树也有生命。树枝就像人的手,人没有手是多么的痛苦啊。我说我错了。奶奶补充说,这不是一般的树,你以后要好好对它。我点了点头。
槐花一年又一年地开,一年又一年地落。在这花开花谢之中,槐树长得又高又粗了,而我也变成了大小伙子。在花开花谢的过程中,奶奶的目光总是从期待变成失望。在季节的更替中,奶奶也在一天天慢慢地变老,目光也一天天变得呆滞,有时在槐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天。
槐花又开了,满院都是槐香。今年的香好像和去年不一样,但我又说不出有何不同。
这天的黄昏,一个老头在民政局同志的陪同下踏进了我家的院子。老头闻到了槐花香,老头的目光充满柔情。当他的目光落到我奶奶的脸上时眼睛就直了。老头流着泪说。我是狗娃……奶奶扑了过去,泪水像条小溪涓涓长流。老头说,我说过等槐树开花时,我就会回来了,今天我终于回来了。
我顿时明白了,老头是我的爷爷。
爷爷在栽下这棵槐树时,国民党冲进了院子,爷爷被当作壮丁抓走。爷爷走时扔下一句话,等这棵槐树开花时,我就会回来。爷爷一走便是五十年。在这50年里,奶奶年年就盼望着槐树开花,盼望着爷爷回来。这棵树好像就是爷爷的化身,它已经长在奶奶的心上了。
一个月后,爷爷说他要回台湾。奶奶一下懵了,刚回家,怎么又要走呢?爷爷说,我在台湾还有老婆孩子,我这次回大陆是想了却当年的一个心愿,槐花开时我就回来……下次我回来时,那一定就是我的骨灰了。奶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目光呆滞地望着爷爷走出小山村。
爷爷走后的当天,奶奶就开始砍树。她要砍去长在她心头上的树。树砍倒的第二天,奶奶就病倒了。几天后,奶奶穿着当年结婚时的那套衣服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珍贵的遗物
◎文/方东明
洪师傅没有为孙子留下财产,只留下了一大笔党费就离开了人世,但是他的孙子却从他爷爷的身上学到了更多生活的真谛。
古树镇因那棵双人合抱的百年古树而得名,古树还为小镇平添了几分古朴的风采。它那丰厚的绿阴如同一把巨大的天篷伞,驱炎热,挡风霜,给镇上的人们无尽的享受。每日清晨,当瘸腿洪师傅担着那副剃头挑子一拐一拐走向古树时,总会有人等候着他。洪师傅的剃头手艺远近闻名,甚至有些邻镇的人也慕名而来。
提起洪师博,最让人怜恤的是他悲惨的家事。一九五九年底,洪师傅一家饿死了三口:老伴和两个女儿,仅保住了儿子洪军的性命。从那以后,洪师傅变得少言寡语,然而,他硬挺过来了。儿子洪军虽保住小命,但由于儿时营养不良也落了个迂呆的病体。孙子洪心倒是身强体壮,在矿上干活练得一身好肌肉,只是遭遇下岗后明显瘦了。洪心下岗使这个原本就残缺不全的家更是雪上加霜。面对孙子的叹息颓废,沉默寡言的洪师傅再也忍不住了:“心儿,我体病腿残,不也凭着一双手养活了自己吗?你这样过不是办法;我虽是快入土的人了,也没有要你们父子负担呀,我现在尚能资助你们的生活,我死了咋办?在矿上下了岗,可你还有剃头手艺,我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也需要一个帮手,明早随我出摊儿吧!”
一听这话,洪心怒从心起:“爷爷,那时学剃头我年小不懂事,现在当工人下了岗,再去剃头,您不怕人笑话你们长辈无谋,我还没脸出门见人呢。人家与我一起下岗的王二武,就凭他爷爷托了关系便进了财政所,刘小六也是他父亲找战友打招呼到工商所的,我真恨我们祖祖辈辈无权无势、无亲无友,我饿得舔灰也不会当那丢人现眼的剃头佬……”
洪心的一席话几乎把洪师傅气了个半死,他老泪纵横,粗气直喘,布满皱纹的老脸由红变紫,由紫变白,哽咽着说道:“想想当年你奶奶、你两位姑姑活活饿死,我都没有求过人,你多吃一口,别人就少吃一口,你的困难解决了,国家的困难便增加了,你懂吗?靠双手劳动去生活又怎么是丢人现眼呢?龟孙子……”话未说完,洪师傅口吐鲜血不止。不久,洪师傅便一命归西,死时连只言片语也未留。
心中有些内疚的洪心在清点爷爷的遗物时,却从老人的夹层棉被里寻得两个包。一个用牛皮纸包着,洪心用手一拎便知道是一叠厚厚的钞票,顿时心中窃喜:这该是爷爷留给我的吧!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纸包,数到最后一张时,足足八千元。然而就在最后一张钞票下面端放着一张方方正正的便条:这是我的党费,我对不起党,然而我时刻没有忘记我心中的党——
洪心纳闷儿:爷爷啥时候入过党,怎么从未提起?
我十四岁跟随红军长征,参加过抗日战争,在解放战争中为掩护战友身负重伤后留在地方。为了不拖累组织,我靠双手自食其力,扪心自问,我对得起国家,然而我对不起我们这个小家,更对不起死去的亲人,对不起后辈……洪心是含着泪看完这张便条的。当他打开另一个红绸布包时,竟是一封来自某大军区司令部的信,展开泛黄的信笺,字迹已变得有些模糊。
看见的日子
◎文/周伟
路,只会越走越宽阔,越走越温暖,越走越美好。
眼睛睁开了,你就什么都看见了?
眼睛瞎了,我就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吗?
孩子,听我讲,真的不是那么回事。
孩子,你别老那么看着我。我嘛,几十年了都这样,一天到晚在木火桶上坐着。有人说我木了。我木了吗?我在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嚼着日子。你要说,还不是一粒粒嚼着干豆豉,嘎嘣嘎嘣地响。也对,也不对。一个个日子或酸,或甜,或苦,或辣……我掉下一把口水,它慢慢地从地上变戏法似的长高,一闪,又不见了。再闪出来,一下是笑,一下又是哭,一会儿竟半笑半哭,一会儿却不笑不哭。再看看,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美美的、丑丑的……哎呀呀,这么多日子,怕是在开会哩!
孩子,你不吱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事儿了。别乱点头,我反正看不见你。孩子,你要记着,摇头点头都在一念之间,没把握的事不要说话,不说话没人当你没舌头。再一个,当紧的话一天要不得几句。比如,你这会儿没答话,但我还是看见你在心里想着事儿。想事儿就好,想着想着,慢慢地想着想着,事儿就在肚子里头想熟了。
孩子,你瞧,门前的小溪在说着话儿,还悠悠地哼唱着小调。风来时也好,雨下时也好,它总是那么从从容容。从容得你不得不佩服它,佩服它的镇定、豁达与远虑。你不会听不见,听听它的音符,感受感受它的节拍,几多的美妙。你不会看不到,披绿时披绿,挂红时挂红,亭亭地立着,十分可爱。孩子,耳朵眼睛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的,有时得用脑上心。小溪是细水长流的从容,孩子你呢?不要看我,我和好多好多的日子在说话儿。胖的日子说,心宽体胖好;瘦的日子说,健健旺旺好;素的日子说,吃饱就好;荤的日子也说,还是够吃就好。我讲,千好万好,要的是细水长流,平平安安过,最好!
孩子,对面山里树上的鸟儿在唱歌,在跳舞。再看看,那其实是一个上了树的女娃。她把砍到的柴火丢在了树下,她把一早的重担抛在了一边。上了树的女娃变成了另一个人,把树叶当笛子,把日子当歌唱。下了树的女娃扁担一横,一担柴火挑在了肩上。挑在肩上的还有日子,好沉好沉。孩子,该丢下的丢下,该抛开的抛开,该挑上的挑上。年纪轻轻的,就老是愁啊,累啊,苦啊,悲啊……垒了一身,这样子很不好。孩子,唱歌时就唱歌,跳舞时就跳舞。这样,你的日子也就上了树了,于是,你就看到那山上开满了鲜花,到处是疯长的野草,飞禽走兽们,都在各显神通,表演着杂耍。那山上的树是绿的,风是柔的,气息都是甜的。于是,你就认定那山上绝对住着神仙,神仙的日子哟……
孩子,神仙的日子,要说有,也就有;要说无,本就无。所以,日子里就有了哭声,就有了笑声。孩子,我经历得多了,哭也好,笑也好,那多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大了,老了,你就不会那么随随便便哭了笑了。别不信,我碰到好多好多哭的日子。它们都跟我讲,哭来哭去有什么用呢?人嘛,是靠水养着,你把他一身的水榨干了,还不蒸发了。人一蒸发,什么东西都跑得无影无踪。再说,哭得泪水太多,流成河,也会淹死人的。还不如把哭的时间腾出来,磨磨刀。磨刀好,磨刀不误砍柴工呢!把刀磨得锃亮锃亮,抽出来,一闪,就闪过来一个春天。一刀砍下去,就砍死了一个严冬。孩子,哭字上面两个口,哭字下面一头犬,要哭,你就是小狗狗。看看,孩子,你笑起来了,笑起来好!
孩子,走路是最当紧的!我看见你又笑了,你还在心里头讲:呸,哪个不会走路呢?两三岁的娃娃都会。好吧,就讲门前的这条路,弯弯曲曲,老长老长,有好多人总走不出去,有好多人总是原地踏步,有好多人又走了回头路,还有好多人摔倒了……日子也一样,老长老长,弯弯曲曲,好比门前的这条路。走吧,先上路就是。“路是人走出来的”,路再长,脚再短,还不是一脚一脚丈量完。是的,路上,有时会泥土飞扬,有时会泥泞满路,有时冰雪地冻,甚至路窄坡陡,坑坑洼洼,险象环生……孩子,且莫停下脚步,歪歪斜斜深深浅浅地一路走过,走过去就是了。路的尽头又是另一方风景。你要晓得,路,只会越走越宽阔,越走越温暖,越走越美好。
孩子,你上路了,竟又回头,长长地一望,我晓得,你是怕望不到那片红褐色的泥土,那泥土上的青草地。你无数次地在上面温暖着,那上面留着你的体温和气息。那么,你就带着一抷泥土上路,带着一缕草香上路吧。天涯海角,你总会感到温暖。孩子,你只要在心中的泥土上种上了草根,浇水,撤肥,一片片嫩绿冒出四季不断,尽管你走得再远,其实很近很近……
我站在阳光下,看着坐在木火桶上的瞎眼的二婆婆,她一下一下地往深如黑洞的嘴里丢进一粒粒干豆豉,不一会儿,就一阵嘎嘣嘎嘣响。响过之后,她黑洞的嘴里源源不断地翻吐。一坨坨地都是咀嚼过的日子。慢慢地日子升起来了,二婆婆空空洞洞的瞎眼也升起来了。
孩子,我老了,我看见的日子也老了。
日子也老了?我问。
我又说,二婆婆,您老老去了,我都不知怎样待日子。
二婆婆,我只有攒起心劲,天天把日子暧着掖着……
孩子,你真的看见日子了……
那一天,二婆婆真的走在一个金色的日子里,当我们焚烧起二婆婆的遗物时,起风了,木火桶嗞嗞啵啵端端地在禾坪上烧了许久。烧完时,夕阳已经西下,一切皆静了,看时,惟见烟痕淡抹。
家魂
◎文/马宝山
“孩子们,天灾人祸世人难免,不必过于悲伤,咱再干、再挣、再重建家园……”爷爷声若钟鼎,气宇轩昂,全然不像个瘫痪的老人,使满堂儿孙精神大振。
在我们骆家套着四挂马车种着百垧山地的时候,我爷爷骆宇成仍要逼着他的四个儿子,在每天三顿饭前都得拾回一筐粪来才能端饭碗。我十二岁的小叔背的粪筐拖在他脚后跟上。小脚腕上蹭出厚厚的一层血痂,四季不断。
房廊下置一把藤椅,我爷爷坐在上面,手里捧着一本纸页发黄的古书晨读。小叔未拾到满筐粪,看到他爹的侧影,吓得双腿战抖,竟挪不到饭桌前。
爷爷治家严谨,满堂子孙就知道克勤克俭、兴家建业,骆家的日子过得很是火暴。
“七七”事变,小鬼子占了半个中国,武安城里也开进了鬼子兵后,匪盗肆行,地方上开始混乱起来。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骆家大门被擂得山响,爷爷从热被窝里爬起来,耳朵贴在窗棂上细听,院外人喊马嘶,就知道是土匪们来了。爷爷不慌不乱地穿戴齐整迎出去,推开大门,站在院子里喊,“来客了,备饭!”
骆家大院灯火通明,刀铲交错,杀猪宰羊,对这伙人马以宾客相待。
这伙绿林有四五十号人,为首者名叫梅江龙,原是个教书先生,因在学校中推行新学受阻,又横遭县督学的凌辱,愤而离校,走投无路入了绿林。我爷爷与梅先生在书房里坐了两天。第三天,梅先生把弟兄们召集在一起,说:“我与骆老爷长谈,顿开茅塞。如今倭寇猖狂,杀我父兄,奸我姐妹,我等铁血男儿在此国难民危之际再不挺身而出就为家乡父老所不齿,我决意从今日起与小鬼子周旋,愿与我同生共死的兄弟,受我一拜……”说罢,梅先生拱手一周。
四五十号绿林兄弟齐齐地跪满偌大一个院落,喝我爷爷双手捧过来的一碗又一碗血酒。
梅先生打出抗日旗号后,队伍很快发展到百余人,很英勇地与日寇作战,使小鬼子未能在本县立足。我爷爷对这支民间抗日武装多有接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