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几个?是指你和拉巴和强巴吗?
还有多吉。
多吉他不是当地人吗?
现在是。
他的意思是,多吉以前不是。
那么多吉以前是哪儿的呢?
难说。他又想一语略过。每次只要问到他身边的人和事,他就开始言简意赅。很难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如此缄口。
车子仍回到蛇形的盘山公路上,好像不丹都是这种形状的路。放眼过去,四周全都是郁郁葱葱的山,和成片成片的田野。
仿佛很多年前,我坐在火车的窗边,眺望着窗外的田野、村庄、小镇,看天上云朵逐渐黯淡下去。星星亮起,我直奔一个男人而去。
我记忆里的那年,到底是在哪一年?让我奔他而去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我明明已经想起了他,却仍然记不起他的容颜,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我忽然把我梦魇一样的记忆片断,以及我反复梦到的那个男人和他的马,说了出来,我一五一十地讲给贡布听。
贡布很耐心地听我讲完。看着前面弯弯曲曲的盘山路,沉默不语。过去好久,才吟诵似的说出来一句话,忘记便是放生。
他的话,又让我想起圣经里的那句,健忘的人有福了,因为往昔便是痛苦。
要是所有发生过的事,都能够及时忘记,该有多好!但是,谁又能够做得到?需要多高的修炼方可以去做到?
贡布忽然又柔声对我说,你要无所谓。因为,那个他只出现在你梦里,在你的现实世界里,你看不见他。一个你看不见的只在梦里出现的男人,就如同一个死去的男人。因为不存在,所以要无所谓。
我的心忽然一阵绞痛。
他话里的那个“死”字,就像一枚看不见却沾着毒汁的针,不知扎着了我的哪根神经,让我心痛到抽搐。而那样的一份感觉,我却无以表述。只得暗自捂住心口,回到我同回忆的偎依里,试图一点一滴地从记忆的片断里重获一些新的消息。并毫不畏惧地从它露出獠牙的大口中,勇敢地去窥视黑暗的内部,毫不犹豫地往深处走去。
我不能修炼成佛。我的身体里仍充满七情六欲。我亦相信任何健忘的人,回忆从来无法完全彻底消失。我清楚地意识到,在我的回忆里,有我探寻的事物。我还是不愿放弃。要是我选择忘记,就意味着探寻的脚步已停下。那么,我只有颓丧地坐在途中,等待死神降临并把我再无波澜的生命收走。
我亦承认,健忘的人有福。但是,我不愿意在我长长的生命里,就这么一路奔跑,一路丢失。从来不问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如我父亲一般。他得到太多。失去更多。自我懂事起,我就看他终日被名利所困,后来又为情所困,很少有畅怀开心的时刻。
他在我和母亲那里获取不了的快乐与幸福,我就不信,他从他情人那里就能够获取双倍的快乐和幸福,去填满他的缺失。
车子刚驶入帕罗,一场夜雨已等在那儿。
贡布的车子绕了几个弯道,在一片空地上停好。下车,一声闷雷响过,雨随即摔落下来,重重地打在我们的身上。贡布用一只手掌搭在我头顶上方,为我作伞挡雨。这动作实在挡不住几滴雨,只不过一种形式,然而这种形式令人温暖。
他带着我往前跑,对面就是一家旅馆。那旅馆就开在斜斜的山坡上。我们沿着台阶往上爬,推开旅馆的玻璃门,进去。
一个身穿旗拉的服务员站在总台前,笑意盈盈地朝我们一鞠躬,软声细气地对我们说,欢迎光临,请问,你们是要住宿吗?
贡布改用藏语跟她对话,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看那服务员的表情,似乎对贡布又增添了几分热情。她收了贡布100美元押金,然后递给贡布一把钥匙。
去房间的路上,贡布对我解释,整个旅馆只有一间房了,其他房间都已住满了客人。我们还是住下吧,反正我们也就将就住一晚上。
听上去虽然是在跟我商量,但意思和态度却已然坚定。我还能说什么,我们俩共住一室,又不是第一次。我随他去。
房间在二楼,也是这幢房子的顶层。带个小露台,露台朝向南面的山谷,视野很开阔。可惜外面打雷下雨,只能看见面前一整片广阔而湿漉漉的黑夜。
房间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洁白的被褥床单和实木发亮的桌椅,令人心生愉悦。衣柜门是一整面落地的玻璃镜子。墙上有个挂壁式的小吧台,陈列着小瓶白酒、威士忌、法国红酒、不丹自产的雪山啤酒、可乐,以及一些坚果和零食。居然还有碗装的康师傅牛肉面。中国人真会做生意。我国政府还没跟不丹建交,我国商人却已将商品输入到了不丹各个旅馆的房间里。
房间里有香气,是沉香或藏香的余味。墙壁是乳白色的,上面涂鸦一样涂画着一个饱满挺立的男性生殖器。床头上方挂着画框,画里是男女合抱的裸体,双方四肢纠缠于一起的大乐佛。画面抽象,却画得很具体真实。看久了会心生恐慌。似乎出现在你眼前的是一尊被七情六欲缠满身体、又欲罢不能的佛。令我想起尼泊尔爱神庙里的那尊爱神。
不丹人崇拜生殖器和性的态度明朗而大胆,而且无比热烈,甚至连旅馆的墙面也一样涂画,全然不顾偶尔抵达此地的国际友人会否心存忌讳。但入乡随俗。保持并坚守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不丹人已做到淋漓尽致。也因此,不丹王国受到了全世界人的瞩目,被认为是最后一片神秘的净土。当这个世界天天在翻天覆地发生变化的时候,不丹保住了自己。它洁身自好,固执一方传统,从未受到来自外界的文化侵略和任何污染。
世界被雨水紧紧包裹,感觉我们身处的房屋正在风雨中飘摇。我和他在这一瞬相互凝视。他坐在床沿,我坐在床旁边的圈椅上。之前两人共处一室,都听他讲哈姆的故事。都是他讲,我听,讲到累,累到沉睡过去。一夜又一夜,皆相安无事。
而这一夜,却相对无语。谁都没再说话。可是,在心里却升腾起一片聒噪声,难以安静。一道闪电划过,雷声响起。雷声不是那种震耳欲聋大地即将为之碎裂的巨响,也不是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划破天空的尖叫声,而是轻缓地在空中炸响并坠入山谷,升腾起一片温暖的绛红,如有声的云雾在碰撞、在相互摩擦,掀动并怂恿你非得和另一个人融合在一起才能够安神又安心。
我看着窗外,忽然有股冲动,很想走过去开启那扇通往露台的门,让自己出去淋雨,让雨水浇透我的身体。
而贡布已经开启了一瓶红酒。他说,喝点红酒好睡觉,红酒安神。他往玻璃杯里倾倒深玫瑰色的汁液。一手端起一杯,将其中一杯递给我。
酒亦能安神?闻所未闻。
但,此时此刻,能和他一起喝点酒,不管什么酒,我都非常乐意。这应该是我遇到他以来,他第一次主动邀我喝酒。
喝点酒,气氛就变了,身心俱处于一种放松状态。
一开始,我喝得并不多,沉醉的节奏格外慢。我心里知道,我若是不愿自醉,别人是难以醉倒我的。
而贡布并不是个善于劝酒的人。他只管自己闷头大喝。喝完一瓶之后,他又开启了第二瓶。
我很想对他说,红酒不是青稞酒,是需要慢慢去品尝,而不是拿来如此大口豪饮的。可是,在这个非同寻常的雷雨之夜,豪饮又怎样?
毕竟,红酒也是酒。它能令人沉醉,亦能让人麻木。我们要的就是这份沉醉和麻木,而无心情品尝其中滋味。
原来你和我一样,心里都深藏着一个人。贡布说,这个人,我们到死都不会忘记,忘不了。他把一大口酒倒进嘴里。
酒多好,让一个男人打开一条秘密通道,让他自觉而尽情地吐露心声。我忽然惊觉,贡布与我共处那么多天,他只是跟我说起哈姆的故事,却从不说他自己。我一度认为,他就是哈姆,哈姆就是他。可是,我又一再推翻。
总觉得故事里的哈姆,应该更单纯一些,是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他从小就在寺院里敬佛诵念,过着最最简单的生活。对红尘俗世本无念想和牵挂,也从未出过远门。是为一个女子的爱情而突然闯入红尘世界,这是他难以躲过的一劫。
然而,我眼前的贡布,却让我觉得他绝非一个不谙世事之人,他几乎对世事人情已然到通透熟知的地步。他对感情和身边事物的淡定和漠然,是出于他看透这个滚滚红尘以及来自他内心深处的一份神秘的坚定。要是,贡布和哈姆真是同一个人,那么,哈姆是如何变成现在的贡布的?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的人,变成一个淡定广漠看透人生的人,这又会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种演变历程?
可是,就在今晚,他却自觉说出他心里深藏着一个人,那个人,他到死都不会忘记。这句话,又让我心生疑惑。莫非他真是哈姆?他一路都在寻找哈姆,然而,我却从未见他有过实际意义上的行动。事实上,他从未向人打听过哈姆,也从未去哪儿找过哈姆。他是不是在找他自己?这么说,有点玄幻,有点诡谲。一个在路上到处寻找自己的人?——这听起来非常滑稽而不可信。
我知道,人人都有好奇心;我也知道,好奇害死猫。但是,此时此刻的我,仍然无端端地被好奇心团团包围、紧紧纠缠。虽然我煞费苦心,证实他是哈姆,或者不是哈姆,不管是哪一种答案,都跟我发生不了任何关系。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我翻涌而来的好奇心。我终于鼓起勇气,再次问他,你就是哈姆,哈姆就是你,是不是?
贡布红着眼睛,说,是又怎样。
是又怎样?那么,他就是了!他这么快承认,反倒令我感到手足无措。无论我有千万种心理准备,我还是被惊吓到了。我愕然地看着他。不知是酒喝多的缘故,还是受了惊,感觉整个屋子都在摇晃。
我又听他在补充说明,有些语无伦次,显然是酒喝多了。他说,我再对你说一遍,哈姆是哈姆,我是我,哈姆是我,我亦是哈姆。就如你是你,我是我,你亦是我,我亦可以是你。
突然,闪电劈过天空,雷声巨响,一阵地动山摇过后,电路被打断,房间里一片漆黑。我不知该拿这份虎视眈眈的黑怎么办?只觉得浑身发烫,又手心冰凉。
就在此时,一双大手伸过来,将我拉进怀里。他漆黑的影子紧紧笼罩在我身上,网一般。我本能地想要去挣脱这份突如其来的拥抱,明智地想逃离这张网。然而,我却又安享于网下面这个狭促得令人窒息的空间。它给予我安全和温暖。
这个开始自然而然,在我们这几天的相处中,我知道它迟早要发生。但当它就这么来到我面前,我却毫无察觉,连个准备都没有。
雷声消逝。雨声不绝于耳。在这个陌生的雨夜,他的拥抱对我来说温暖而奢美,像突然被穿上一件令人忐忑不安的华服,又被引领至一个未知而陌生的殿堂,那里光芒万丈,那里焰火四起。它仿佛在摧毁我的意念。令人颓丧,并甘愿沉溺其中。
我试图挣脱,却被箍得更紧。他的双唇在我脸上寻找,带着红酒的甜涩。我微微踮起脚,仰起脸,更紧地凑近他,等他的双唇找过来。或许,我早就在等待,等待冥冥中的一声召唤,等待一个等候许久的契机。
我身上穿的“旗拉”,和他穿的“帼”,本来就没有纽扣。像两个三千年前的汉人,只一拉系带,衣衫和裙子无声滑落。
他一寸寸地贴近我,肌肤相触。他并没取下他那根又粗又大的绿松石挂链,此刻,它正以冰凉的刺激刺入我的肌肤。我身体往后仰,一直往后仰,直至被压倒在床上。他的双唇没有离开过我的肌肤,一直在亲吻。这如玉器般碰撞的吮吸声,是最轻柔的呼唤。拨开一层层云雾缭绕,回声直抵身体的最深处。
终于,他的手往下探索,连同他手腕上的那串佛珠。他身上佩戴的东西,他都没来得及取下,也许护身符是不能离开他身体的。我一面抵抗着他的闯入,一面却又渴望他像闪电一样劈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入我身体幽暗的内部,照亮它,也带领我看清我自己,看清那些被蒙蔽或被我遗忘的往事。
这种感觉,就像我受人之托,日夜为他守着一只箱子,而箱子的钥匙并不在我身上,我从不知道箱子内部藏着些什么东西。突然在某个时刻,闯入一个窃贼,他要撬开那个箱子,我一边喊叫着让他千万别去破坏它,一边又在心里巴望着他一锤子下去,砸开那只箱子,让我也可以跟着他一起看清那只箱子的内部世界。
我试图将他推开,而双手却被他用力举起来,用一只胳膊压在枕头上,使我再也动弹不得。他已将他强硬的坚挺插入我的惊愕里。我听见我的身体在尖叫,带着斑斓的光苗,似乎擦着风,呼啦呼啦,速度越来越快。身体被风带起,起伏、翻卷、扭动、挣扎、顺应,抛开所有的形状,张开了每一片羽毛,每一片羽毛都在风里战栗抖动。而他却如一头毫不留情的猛兽,将我整个人摔下去,往下坠落,直线坠落,又将我凶猛地送上天。我几乎昏眩过去,又醒过来,又昏眩过去,随他飞入云端。我从来不曾吼叫的喉咙,在那个瞬间发出了悠长尖锐的尖叫声。然而,那绝不是来自身体内部的单纯欢乐,那一定是我还来不及认清的一种令我深感惊愕的东西。
这种感觉陌生而熟悉,似乎在某时某地不止一次经历过。我看见了他,温柔地将我抱紧,亲吻,抚摸,并坚挺地进入我,他的马就在他旁边,低头亲吻着脚下每一根跃动的小草。经幡如雨,草原的风总是很大,空茫茫藐远而广阔,远处有洁白的哈达在涌动。我一睁开眼睛,他却消失。马也不见了。
压在我身上的那个男人,真实而具体,我闭起眼睛也能说出他的名字,清楚地记起他的脸。而他,我明明知道他,却为何想不起来他的容颜?不知道他身在何方。为何我在想起他或梦到他的时候,有如此熟悉亲密的感觉。我相信,他一定在我的生命里存在着。可是,他却下落不明。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