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艾青写诗很慎重,不轻易拿出来发表,但也应该拿出高度的政治热情迅速反映时代的变化。”《藏枪记》、《黑鳗》和《双尖山》之所以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原因“还是思想感情的问题”,“他对新事物的感觉和心爱,没有他过去对旧社会的恨、对光明未来的追求那么强烈和敏锐”。严X认为,(双尖山)的“思想感情是陈旧的”。
吕x则以为是他“政治热情不饱满”所造成的。刚刚冒尖的青年诗人邵xx说话就不讲客气了,他说:“在艾青近年的诗作中,仍然使人听到他过去诗作中的旧的腔调。”曾为艾青学生、后以写政治抒情诗闻名的郭xx,虽不像前面几个人那样“不留余地”,但还是指出,“对人民常常只限于同情”,多半是艾青写作的一个局限。在五十年代,认为你和旧时代“藕断丝连”、“思想感情陈旧”,无异于一种政治性的“判决”。这次会议对艾青的打击,尤其是对他心灵的挫伤,是可以料知的。1956年整整一年,艾青写作不辍,应该算是多产,但作品明显分成了两类:表现时代显然也力不从心的诗作不时见于报端,如《马头琴》、《女司机》、《官厅水库》等,另外是一些借景咏怀之作,折射出他不寻常的心情。一朵路旁的小蓝花,给了他异常的蚀动:“小小的蓝花/比秋天的晴空还蓝/比蓝宝石还蓝川小的蓝花/是山野的微笑/寂寞而又深情。”在诸多诗学文章里,艾青坚持认为,诗歌的色调实际是诗人生命的色调,一种无形的“流露”。不妨说,诗作里这令人无法忍受的蓝色,透出的实在是作者内心探刻的寂寞,一种难有:知音”的伤悲。短诗《长城》,直接透露出夹带着辛酸的沧桑感来:“原是古代的边墙/经受了千年风霜/听不见塞北的笳笛/却记得往日的战场。”后来,他在一次座谈会上又针对自己解放后想象力的减退,不无苦涩地表示:“那时候,早晨醒来,脑子上像点满露水,现在有时像是一块柚子皮。”
不过,艾青绝对没有料到,等着他的将是一场更猛烈的暴风雨。
转眼到了1957年春。1月18日到27日,中共中央召开各省、自治区和直辖市党委书记会议,议题主要是两个:一为农村问题和经济问题,一为思想动向问题。一些地方虽已有“闹事”情况,但因为“思想动向”是作为其中一个问题提出的,故未强调到非常突出的地步。毛泽东在会上讲,1956年是多事的一年。有些地方学生闹事,一些教授中也有各种怪议论,党内少数人动摇,但绝大多数干部是正常的,农村和城市的政策是正确的,全国大乱子闹不起来。他说,对于大民主,第一是不怕,第二是要加以分析。对于闹事,要分几种情况处理:闹得不对的,要驳回去;有对有不对的,对的部分接受,不对的部分加以批评。毛泽东不排除阶级斗争的分析,但对当时形势的估计,仍然认为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然而,“形势,并没有按他预料的方向发展,一些地方的人过激地提出“共产党下台,让国民党回来”的口号,对毛泽东和党内大多数人都是一个很大的刺激。5月15日,毛泽东在《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里愤怒地写道;几个月来,人们都在批判教条主义,却放过了修正主义。批判教条主义的各种人,有共产党人——马克思主义者,有括弧里面的“共产党人”,即共产党右派——修正主义者,有社会上的左派、中间派和右派。社会上的中间派是大量的,他们大约占全体党外知识分子的百分之七十左右,而左派大约占百分之二十左右,右派大约占百分之一、百分之三、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而情况不同。文章最后指出;右派有两条出路:一条,夹紧尾巴,改邪归正;一条,继续胡闹,自取灭亡。这等于正式发出了警告。6月8日,毛泽东又为中共中央起草党内指示《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更为明确地发出了反右的指令。7月17日到21日,中共中央在青岛召开省、市委书记会议,着重讨论反右派斗争问题。毛泽东在会议期间写的《956年夏季的形势》一文,为这场斗争“定了性”,声称:“资产阶级右派和人民的矛盾,是对抗性的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矛盾。”这样,形势发生了完全相反的变化。
在50年代,作为中国政治最敏感部门之一的中国作协,几乎在青岛会议刚刚落下帷幕之际,就在作协内部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右派的斗争运动。8月6日,作协在四次有作协分舍负责人和省、市委宣传部长共二百余人参加的扩大会的基础上,举行第十二次会议,把反对”丁、陈反党集团”的斗争目标转向冯雪峰。第二天.显然是事先已准备好了的(人民日报),在第一版以赫然醒目的“文艺界反右派斗争的重大进展攻破丁玲陈企霞集团”为正副标题,公开点了冯雪峰、艾青、江丰、罗烽、李又然和白朗的名,除冯雪峰一人外,实际把延安的文抗一锅端了。艾青的主要罪名是“丁、陈和江丰反党集团之间的联络员”,他曾在家里召开记者招待会,声称文艺界有“两个底”,一个是丁玲、陈企霞,另一个是江丰,斗他们无非是党内宗派主义在作祟。对艾青来说,在党报上被公开“点名”令他措手不及,更感到政治斗争的残酷和无情。然而,更叫他惊骇不已的是,原先的一帮“朋友”,居然在大庭广众面前,公然揭他个人生活的“隐私”。一次,在王府井文联大楼开艾青的批斗大会,臧xx、冯x、徐x先后发言,声色俱厉地痛斥他生活腐败,甚至大讲某些“细节”,令艾青无地自容。情形之卑劣,超过了延安整风。艾青欲起身解释,立即有一些人大喊:“艾青,你老实点!”两年前,作协主席团扩大会议决定开除胡风的会籍,并撤销他在文艺界的一切职务。正当主席宣布决定时,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人走上台要求发言,艾青认出他是美学家、翻译家吕荧。只见他从从容容地说:胡风是文艺思想问题,文艺问题应该与政治问题区分开。他的话不断被台下的喊声打断,他仍然不停地讲,毫无畏色,最后台下一片轰喊,他不得不走下台来。这幕情形给了艾青极深的印象。胡风罹难,尚有不怕死的诤友挺身而出为其辩护,鄙人藩难,众朋友却做了“墙倒众人推”的角色。艾青不由不感到满腔的悲愤了。然而,事情并没有完,批斗还在升级。一次开批斗会,有人对他算起历史旧账,说他反党由来已久,从延安起就是富有经验的老手,但又特别善于伪装。解放后,在丁、陈和江丰反党集团之间窜来窜去,上窜下跳,他的这种身份,很容易让人想起战国时那个游说列国的苏秦。另有一位名作家揭老底道:去年3月,在作协第二次理事扩大会上,周扬同志在报告中批评了艾青,艾青不服,乘中间休息,周扬同志对他讲:“我是对你提出希望。”没想他却反唇相讥道:“我知道你的份量。”态度极其恶劣。还有一位作家愤慨地站起来说,艾青这个人太狂妄,他多次散布说,目前某些人写不出作品,就弄理论,理论弄不成,就搞行政。结果是行政管理论,理论管创作,一个婆婆压一个媳妇,创作还有什么希望?艾青请示主持会议的刘白羽,问能否为自己说几句,他冷淡地挥挥手,拒绝了。
然而,最令艾青难受的还是那些连篇累牍、无中生有的批判文章,对方操着各式武器,而被批判者只能赤手空拳,被人拳打脚赐,却毫无自卫的权利。艾青越是怕看报,每天越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份份报刊,急促地搜索上面的文章。在《诗刊》1957年第九期上,该刊副主编徐x发表《艾青能不能为社会主义歌唱》一文。在文章里,徐x疾言厉色地问;“我们要猛喝一声:艾青,你能不能为社会主义歌唱?能不能随着社会主义高歌前进?这要看你能不能彻底批判你自己的腐朽的资本主义思想,能不能彻底改造自己,重新回到党的立场上来!”他与徐x四十年代初就已认识,关系应算不坏,见他如此下手,心里不免伤心。紧接着,又读到沙x发于《诗刊》第十期的《艾青近作批判》。他记得,仅仅就在今年(诗刊)第四期上,沙x曾撰文对自己的诗大加颂扬,来想他见风使舵竟如此之快。更未曾料到,沙x的措辞会如此恶俗,如说艾青的诗“句句变成了臭狗屎”等,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足见人格之阴暗。读及此处,艾青眼睛紧闭,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接着翻阅9月8日的《文艺报》,一篇文章称李又然是“丁、陈反党集团的爪牙”,又翻出“他在文学讲习所五年期间,只勉强上了十课;而肃反以后这一年期间,一课也没有上过”的琐屑小事;再看有关自己的,无非仍是帮助丁、陈和江丰、吴祖光等“向党进攻,之类。他不由感到厌烦,索性只浏览题目,不再看内容,往下计有:《诗刊》第九期,田x的《艾青,回过头吧》,《人民日报》9月6日,白x的《有这样的诗人》,《文艺月报》第十期,姚x的《“大诗人”》,《文艺学习》第十期,臧xx的《艾青的近作表现了什么》,《诗刊》第十二期,晓X的《艾青的昨天和今天》,《文艺报》第23期,李x、阮xx的《诗人乎?蛀虫乎?——评艾青》等等,等等……文章作者多半是他的熟人,有的还是朋友,以时代的非常情形计,不少人是出于“苟活”才勉强成文的,说的话也言不由衷,倒也不是不能体谅。但有的人确属于“趁火打劫”,而且有“欲加之罪”之心,不惜抛却读书人的儒雅、检点,满口恶言秽语,这就令他大为震骇了。更叫艾青无法忍受的还有不停地写检查,而且似乎永远都通不过。据高瑛回忆,当时已是初秋,北京早有凉意了,然而,经常见艾青大汗淋漓地坐在桌旁,伏案写所谓“交待”。有时,着实无话可写,他又不愿违背良心说假话,写检查骂自己,只有在桌前枯坐,久久无话,待见窗外夜深,才长叹一声,也不洗漱,裹衣而睡,情状十分凄惨。这年秋,出访捷克回国途径北京的阳太阳,到丰收胡同21号探访这位老右,对他形容的枯稿、无言的沉默惊讶万分。
《天涯》编者致作者来稿提供了一件政治与精神的历史个案,相信能引起读者沉痛的反思。考虑到目前浮躁的阅读风气,未经你的同意在多处用xx代替某些当事人的名字,是为了将思考引向理性而避免个人情绪化的指责和起哄。施害于艾青先生的恶行,哪些是出于造神运动之下的虔诚盲从?哪些是出于政治恐怖之下的无奈自保?哪些是出于满足利欲名欲的心狠手辣?……历史和心理世界都是复杂的,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特别是当事人)作出严正无私的探寻与清理。
最近清理历史悲剧的文章逐渐多起来了。《黄河》杂志上林贤洽谈胡风案一文以及本刊摩罗的文章,都触及了人们无法回避的隐痛。而由我们这一代人来遥测上一代某些人(包括许多我们过去和将来都不失敬重的文学先辈)的错失,并不意味着我们这些有幸身处“安全地带”的后人有何道德优越。与大作同期发表的有徐晓(幸存者的不幸)一文,建议你不妨一读。该文剖示出即使是一个英勇抗恶的时代新人,内心也无法避免精神上的自我拷问。看看九十年代社会上依然普遍存在着的见义不为、明哲保身、媚权跟风,甚至以恶为乐之类的败相,相信你也能同意:有关政治压迫、文化积弊以及人性普遍弱点的话题,将来也会成为后人评价今天的视点。我们不希望历史的悲剧重演,前提是我们必须在自己身上看到历史。
(原载《天涯》,199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