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党组织写去一个汇报:“天不怕,地不怕,天崩地裂也不怕。我心里没有别的巧,只因我听见了毛主席的话。毛主席的话我心里照,不怕霹雷闪电、地动山摇,我心里有个红太阳,斗争起来有力量!”我给毛主席写信,向他讲叙以上情况。告诉他:反右派的好些做法,以及我的种种遭遇,违背了他的许多教导。因此,“反右派必须甄别,不然不是您领导的党!”
我读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越看越觉得它能够解决我的思想问题。例如:书上说:党员如果在他的思想意识中只有党的共产主义的利益和目的,没有自己离开党而独立的个人目的和私人打算,他真正大公无私,那么……他也可能有最大的勇敢……他理直气壮地拥护真理,告诉别人以真理,为真理而战斗。即使他这样做暂时于他不利,为了拥护真理而要受到各种打击,甚至受到大多数人的反对和指责而使他暂时孤立(光荣的孤立),甚至因此而要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也能够逆潮流而拥护真理,绝不随波逐流。因为对他个人来说,他无所畏惧”。
我想,我被划为右派后,一直是孤立派,不同意政治结论,不同意被开除党籍,受到各种各样的指责、打击,我正处在这种“光荣的孤立”的地位。书上说:“他也可能有最高的自尊心、自爱心,而在为了党和革命的前提之下,也最能宽大、容忍与委曲求全,以至在必要时忍受各种屈辱与虐待而无怨恨之心”。于是,我给刘少奇写信,向他呼吁:反右派要有始有终,必须甄别。一开头我就说:“我给您写信,我是泪流如雨,因为您是《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作者,您懂得党员的心。……”
我给党组织写去一个汇报:“我要加强党员修养,受尽虐待毫不怨恨。光荣的孤立算得了什么?少奇同志是我知心!”
我给毛主席寄去的信就像石沉大海…不,比“石沉大海”还坏:石头掉进海里,要冒一个水泡,我的信寄了去,却没有一点回响。
我给刘少奇寄去的信倒是有一点点声响:那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有天,与我同在牛棚劳改的陈x问我:“你怎么给刘少奇写起信来了?”我说:“他当时是副主席,我怎么不能给他写信?”他说:“他说反右派需要甄别,你也说反右派需要甄别,你和他思想一致!”我说:“刘少奇究竟有什么罪恶,我搞不清楚,不过,他说反右派需要甄别,这点是对的。同时,一反右派,我就在说,我比他说得早,并不是我学的他。”他说:“那你比刘少奇还高明?”看来,造反派对刘少奇抄家的时候,把我给他的信抄出来了。但不知陈x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知道这件事的。
我以当顽固右派为荣在资料组,我按时上下班,剪贴资料,做些不需要多少知识、力气就能胜任的工作。比起在农场,劳动强度小多了。大家为我开过几次批判会。各种千篇一律、牛头不对马嘴的批判接踵而来,一点不能打动我的心坎:
“刘街犯错之后,一再不承认,加重处分后,并未接受教训,的确令人难以想象。花岗石脑袋敲打好多次,没有改进,骇人听闻!”
“她搞翻案活动,不能让人容忍!她立场十分顽固,三个问题(指肃反、胡风、父亲问题)和党针锋相对,怨气冲天。这样的错误不算反党,什么才算反党?她1942年延安整风时就有反党思想(指我对抢救运动的看法),加多年来,没点变动,令人惊奇!”
“她没有起码的觉悟,没有中国人的良心。她到处活动、告状,兴风作浪,跟党对抗到底。只要容许她发言,她就反驳。只要有机会,她就污蔑,始终不肯回头”。
“凡是在重大问题上,她都有她独特的看法。任你千言万语,她有一定之规。由于她的立场与我们不同,因此是非也就不同,和我们没有共同的语言。”
“她攻击党无孔不入,有空就钻。她通过思想汇报向党发动新的进攻,越来越猖狂。:肃反、抢救运动都错了,逼得大家说假话’,她把党丑化成瞎子,连真假都看不出。她攻击报社党委,‘射人右派,是否夹杂了打击报复、官僚主义’。污蔑报社党委长期把她置之不理,‘不知是慎重呢,还是官僚主义’?我们都不支持你的意见,难道我们都是打击报复、官僚主义?”当然,有些批判稍微能打动我心坎,引起我的思考和反驳:
“你是在党的会议上说的,难道在党的会议上就可胡说八道?
就可说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胡风的“三十万言书”难道不是在党内说的?结果怎样?彭德怀的意见书难道不是在党内说的吗?结果又怎样?”
我心里想:“那他们被划成敌人,也有问题”。但我不能再说,连想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你光说把你搞错了,不要说整个反右派。反右派是毛主席领导的,一说整个反右派,问题就大了”。我说:“我正是因为对整个反右派有意见,才汇报的。整个反右派没问题,我还提什么意见?
我的问题只有在大家问题解决的同时才能得到解决。”
“你要为民请命?太狂妄了!告诉你:当了右派分子,就要低头认罪,夹着尾巴做人,不能骄傲。翘尾巴!”
我说:“我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我不过是保留我的意见。我是用可怜的最低标准来要求自己……是人民?是敌人?即使达到了人民标准,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现在报社没摘帽子的只你一个,你要顽固到底吗?"我说;"多年来,同志们除了逼我承认帽子、给我乱扣帽子外,揭发不出我有任何真正的三反罪状。我对我自己越来越清楚、越肯定,是有大家的功劳的……在你们工作的偏差里,我以当顽固右派为荣!"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大伙儿嚷起来了。我只好又说一遍:"在你们工作的偏差里,我以当顽固右派为荣!”“我要做一面不倒的旗给我打击最大、几乎要把我压垮的是林沫提出离婚。
反右派初期,我和林沫的意见是一致的,这才有我以党小组长的身份向支部汇报的一幕。我的汇报引起支部的怀疑后,立刻把他"惊醒",他就站在我的对立面了。我到农场后,他写来大量信件,对我进行帮助、教育。有些意见(如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批判自己、把自己说得坏坏的……"我接受了,但在根本问题上,我们的分歧很大。例如,他说:"假若你的问题开始提出来的时候,你能及时地进行深刻的检讨,用阶级观点把自己的半生经历和思想状况作一次总的分析和清算,而后痛改前非,破自立红。你是有可能不戴
右派帽子的。即使戴了,也会得到很轻的处理。但是,这一步你没有走对。你不能认识自己的错误,不能在党的面前痛心悔过。相反的,你情绪抵触,大叫冤枉,其结果呢,你结结实实地戴上了帽子,而且得到了重重的处理。这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在于你的态度。”
我认为:“态度”好坏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处分轻重,但不能改变一个人间题的性质。同时,态度好坏拿什么来衡量呢?低声下气、唯唯诺诺、满嘴假话叫做态度好,仗义执言、据理力争、坚持真话叫做态度坏。这不是颠倒黑白吗?他还写:“你来信仍然认为你的问题是搞错了,还在那里等待中央的什么复查。这说明你仍在原地踏步未动。听说有不少右派分子在劳动改造中都有所进步,他们都在彻底悔过自新,努力争取、变化自己的思想,从右向左转。而在这个改造中,你显然是落在后边了。你如果死抱着自己的观点不改变,那你将一直落在后边。事实将证明你是彻底错了。别人可以争取三年、五年或者更短的时间摘掉帽子,而像你那样,那就很难说了。”
“你在农场大概会经常听到驴子和猪的那种单调而无聊的叫声,但因为人们知道这类生物的特性,所以听了它们的声音,并不觉得愚蠢和讨厌。如果一个人也像它们那样总是发出单调刺耳的叫声,人们会觉得这一定是个怪物。但是也竟有这样的人,你只听她在那里叫着:‘我冤枉了,我不是右派,党应该纠偏!’最近又提出什么‘什么时候划分敌我界限?’界限不是早就划得清清楚楚了吗?
还要怎么划?我看这样的事是永远不会有的。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右派分子自己的变化。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悔过自新,在劳动中改造了自己,那就可以重新变化过来。如果他们改正错误很努力,我看时间是可以缩短的,因为全国人民都在大跃进么。但如果像你这样,顽固不变,我看什么时候也是化不过来的。一个人已经到了不通人性的地步,自己硬要去作驴子、猪,我看任何人也没办法。”
“像你这样顽固不化的人,在报社还没有听说有第二个。其他我所听到的报社外的有些右派分子,传来的消息大多是在劳动中表现很不错,都在下决心改造自己。你在这个问题上顽固不化,只能表明你的阶级立场,你坚决地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不能改变你的态度。或者说,你始终不能站在革命的立场上来观察和认识自己的问题,始终和党对立。你既然不能和党和人民走一条路,那当然,我们就必须分手。不然的话,那你就真心诚意地向人民低头认罪,彻底悔过,下最大的决心在劳动中彻底改造自己。”
我感到,他不是我认识的林沫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就像恩格斯说的那样:
“工人阶级比起资产阶级来,说的是另一种习惯语,有另一套思想和观念,另一套习俗和道德原则。……他们是这样的不相同,就好像他们是属于不同的种族一样”。我们已经分属两个不同的阶级,没有共同语言了。感情的深度是与理解的深度成正比的,我们不可能情投意合了。
我在农场被加重处分后,他向法院提出离婚,法院没有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