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荆棘路-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思忆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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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刘衡 只因我对党说了老实话——我是怎样成了“顽固右派”的(7)

我回到报社后,他不能改变我,我也不能改变他。我们之间的冲突更加升级。他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没有比你更愚蠢的了!”我说:

“我是因为反右派有问题才去向党汇报的,现在反右派弄到我头上,我更知道它有问题,怎么能改口呢?我想改也改不过来,只好不改了。”

他说:“你死死抱住帽子不放……别人都摘了帽子,有了合适工作,你还养猪!别人摘了帽子,可以当记者。你就不行,不让你写,人们早把你忘记了。”

我说:“不是我不肯摘帽子,而是他们要我承认帽子后,才能摘帽子。人们说我是小偷,我说我没有偷东西,你就应该研究我偷东西没有。怎么承认了是小偷,就不是小偷了呢?”

他说:“就算将来证明帽子戴错了,可是,这几年,你许多文件不能看,许多会议不能参加,已经是大大落后了,赶不上去了。”他的话打中了我的要害,我只好拿(红岩)里的华子良等英雄人物激励自己;有坚强的革命意志就是最大的进步;宁要原则,不要脑袋;宁要真理,不要所谓的前途。他说:“党的政策从来只是照顾大多数人的利益,少数人是要牺牲的。你的不幸你一个人担承吧,不要连累我、连累孩子、连累我们一家人。”

我说:“你过去常说,有些人在政治运动中落井下石闹离婚,以后问题搞清,这些人被人骂死了,抬不起头来。没想到你现在也这样!”

他说:“这次运动和以前不一样。”

他又以我是顽固右派为理由,再一次向法院提出离婚,法院批准了。我被划右派时,我的三个孩子最大的才7岁,经过长期分离,都不肯要我……在闹离婚期间,我胸部突然剧痛,发作起来痛得死去活来。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块痰,吐不出、吞不进。中医说我得了胸痹(即心绞通)、痰迷心窍。经过长期针灸,才有好转。我从未想过自杀,但我算是体会到了:“怪不得有人会自杀!众叛固然可怕,亲离更为可悲。身受社会与家庭内外夹攻的人能挺得过来吗?”我决不会自己去死,我要亲眼看到反右派的结局。我想:“真正的战士都有白毛女的性格,我要做一面不倒的旗,能在自己的血泊里站立。”

向党汇报“右派分子”,对我可说是个新名称,1957年反右派了,这个名称才引起我的注意。运动初期,领导是把右派分子归人人民的行列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右派分子就变成反革命、人民的敌人了。既然我对这个名称了解甚少,我为什么能够肯定自己不是右派分子呢?如果自己是右派分子,不肯承认,那就罪加一等。如果我不是右派分子,别人都说我是,我承认了。以后证明我不是,别人也不会责怪我,“法不责众”嘛!因此,无论从哪方面说,我都应该跟着大家一样,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这样才保险。我写去汇报:“虽然明知道承认帽子是最保险的路。对了,表示悔改了;错了,责任不在我,可是,我不能耍槽头,我宁愿当傻瓜,我不能走大多数人走的保险路,宁愿一个人去过我的独木桥,因为我不能对党进行欺骗”。我还写:“即使最后证明我还是个顽固右派,我对我所作的毫不后悔。因为让党了解我的真实面貌,对党来说,是一件好事。党可以针对我的情况对我进行教育,对我个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在这两段话的指引下,我勇敢向前,毫不动摇,无论以后到印刷厂、到牛棚或是五七干校,不管工资一减再减,不管肉体、精神遭受何等折磨,我都遵守我被开除党藉时的诺言,随时随地向党写去大量汇报。

下举数例:我不能对党说谎我不能说谎,因为我面对着的是亲爱的党。我16岁就开始把你寻找,不怕生命的危险。我把命运和你连在一起,跟着你踏过千山万水,我要变成你的一颗细胞,怎么能把你欺骗?如果我要说谎,小苍蝇会变成大象。小小的谎话并不小,它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谎话说过之后,并不立刻死亡,它和植物、动物一切有生物一样,能够不断繁殖生长。即使只说这么偶尔一次,也是我生命的一个污点。我不能为了个人的一点利益,违背你对我的教养。不管形势对我有利不利,不管戴右派帽子是永久还是暂时,我始终一个心眼对你,始终对你绝对地老实。

做老实人毛主席说:“一切不老实的人不会有好结果”。没有想到,老实人竟会遭到极大不幸。如果不信,我的经历可以作证!正因为我对党老实,我被加重处分;正因为我一直老实,一直被留在敌人阵营。我牢牢记住毛主席的话:“做老实人!做老实人!”如果让我重新生活一次,我不会有更好的命运!

我要在逆流里向前

空洞的帽子对我早已不是重要的问题。我要做真正的无产阶级战士,不做挂名的共产党员。我离党对我的要求很远很远,我今后改造的道路很长很长,我要加倍努力,不辜负党对我的希望。我个人已经一无所有,就像以前的无产阶级。我把一切献给党,因此,我斗争勇敢,革命坚决。以前的无产阶级,除掉锁链一无所失。

我斗争勇敢、革命坚决,不会失掉什么,除了帽子。刀在石上磨,人在世上炼。我要在风浪中不倒,我要在逆流里向前!

当工人们要我戴高帽子游行后,我写:《我的心好像一座大山》。今天晚上,工人们让我戴高帽子游行。在我耳边大喊:“打倒顽固右派刘衡!”工人们口号声声,一点不能震动我的心灵。我的心没有发抖,不会向口号低头。我的心一动不动,好像一座大山。

我的心十分明白:工人们在和假想的敌人作战!

和“走资派”们一块在牛棚改造时,我写:《我的坦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每天早晚,我们要在毛主席像前念两遍坦白从宽,我坦白;坦白从严,我也坦白。我的坦白,经得起考验。

(一个欺骗)“站出来,请罪!”一转眼,我被推到毛主席像前,我有什么罪?我请什么罪?谁也讲不来。讲不来也要站半天。我没有罪!我没有罪!让没罪的人请罪,是不是对毛主席的一个欺骗?

(毛主席会不会难受?)又是打来又是吼,不爱文斗爱武斗。游楼、用刑又活埋。罚吃咸菜窝窝头。不听毛主席教导的不请罪,跟毛主席走的在弯腰低头。毛主席的相片如果有知,会不会感到难受?

《“无的放矢”斗一通》对什么人唱什么歌,什么钥匙开什么锁。

对敌人的政策攻心战,怎么适合于对我?越斗越好笑,越斗越叫人恼火。无的放矢斗一通,怎么一点不考虑效果?

从牛棚出来,在五七干校时,我写:《正因为对党的感情很深》胸口闷,呼吸紧,好像成了时代病。在五七干校接连发生。我谈谈自己,也议论议论别人。我感到……被党组织审查时的痛苦,常常胜过在敌人的法庭。敌人对自己越凶,我心里感到光荣。党组织对自己越狠,我心里感到越疼。在敌人的法庭,同志们常常慷慨就义,英勇牺牲。被党组织审查,有的人会去投河、跳楼、吊颈。这是什么原因?因为我们是同志,不是真的敌人。不但不是敌人,而且对党的感情很深。正因为对党的感情很深,党组织的不信任,不免要在心里留下伤痕。

《生活不应老兜圆圈》“我不是右派分子”,我早就十分肯定。

在同志们的帮助下,我的话斩钉截铁,我的脚站得稳稳。我不会有任何动摇,不会改变我的声音。同志们尽可放心,不要把我问个不停。同志们一提右派帽子,我是又高兴,又不耐烦。高兴的是:我的政治问题十分简单,有些地方值得夸赞。不耐烦的是:生活应该前进,不应老兜圆圈。

《落实政策》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落实政策,落实政策,首先要落实毛主席准确划分敌我的政策。这个革命的首要问题不解决,文章无法往下写。如果一定要写,许多事情就要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我怀疑……》我等待我问题澄清的那一天,等待着,等待着,时间是那样漫长、遥远。把自己同志推到敌人那一边,我怀疑他是内奸,或者,是敌人所派遣。

《我有点醒悟》读了鲁迅的书,我开始有点醒悟。我不是什么英勇,而是“迂”,像方孝孺。方孝孺使他的十族受到杀害,我使父母、子女三代探受痛苦。我是书房里的呆子,不知实际生活中的残酷。被自己战友流弹所伤,这是不幸中最大的不幸,悲苦中最大的悲苦田!

《反右派还没结束》我经历了反右派的开头,经历了反右派的中途,我希望能活很久,经历一下反右派的结束。同志们说:“反右派早就结束。”我说:“没有!没有!反右派既然提出了问题,当然应该有解决问题的时候!”

《我并不笑得最好》一个浪潮服着一个浪潮,一个波涛跟着一个波涛,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好。我会笑在最后,我并不笑得最好。因为我生命的三分之一,十分痛苦的过去了。

1978年,我给邓小平、胡耀邦同志各寄去一信,通过我的奇特经历提出:反右派必须甄别,不然不能提高党的威信。邓小平没有理我。胡耀邦把信转给人民日报领导,上边批示,此人我不认识,请你们酌情处理。于是,社长秦川和成坊到我宿舍找我,要我摘帽子。我说:“不是我不肯摘帽子,是你们要我承认帽子,才给我摘,这不合逻辑。”秦川说:“现在中央只有摘帽一说,我们没有办法。”

我说:“那你们给我戴的,你们就给我摘掉吧。”我的帽子被摘掉不久,全国开始了右派改正工作。

1978年12月8日,人民日报社有10名“右派分子”第一批获得改正,我是其中之一。其余20名以后陆续获得改正,无一真右派分子。我获改正的那一天,我在楼道贴了一张“向党汇报”的小字报,这是我被开除党籍后的最后一次汇报。

1978年12月8日——“向党汇报”之1001

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泪水模糊了我的两眼。党啊,您是受难的母亲。外部的敌人想颠覆您,内部的盗贼在蛀空您。真理对着谬误,混战了21年!……党啊,您是光辉的太阳。可是,有的人却自命为是您的化身,打着您的招牌,假借您的名义,招摇撞骗,歪曲了您的形象,染黑了您的脸。现在,党啊,您正在认真总结惨痛的历史教训、经验。正因为您敢于正视自己走过的艰险曲折道路,您才能够变得伟大、光荣、正确。正因为您敢于当众改正自己的错误、缺点,彻底平冤田,您才能够消除隐患带领全国人民大步向前。受难的母亲已经抬起头来医治遗体鳞伤,驱散了乌云、迷雾,太阳是多么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