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出贡献”
鸣放,流放,下放,解放;我是个“四放”干部。在“改正”以后,新上来的领导班子根关心我,要设法给我评一个“高级职称”,好享受“高干”待遇。一位管人事的同志问我有什么“突出贡献”。这可难住了我,写了半辈子诗,严格说来,能有几句算“诗”呢?!可她一定要我讲几条,好往上呈报。我憋了半天只想出一条“突出”的:
“1957年帮党整风,在省委召开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我提出尊重知识、尊重教师。我的意见如果被采纳了,那可真是个‘突出贡献’!”她听完笑了:“您真会开玩笑。您不是几次得过文学创作奖吗?”我严肃地向她解释:“您说的和我讲的并不矛盾;我得奖的那些作品就是当年在‘鸣放会’上发言的内容,只不过是通过文学形式把它形象化了……”
“鸣放宫”和“鸣放罪”
我市一所高等学府有一座可纳千人的大礼堂,它原是伪满时的一座“神社”,俗称“大庙”。1957年易名为“鸣放宫”。这是根据省委一位文教部长的倡议起的名,还请大书法家写了匾额。足见省委领导是如何重视并提倡发扬民主。搞群言堂,不摘一言堂;要百家争鸣,不一家独唱。就这样迎来了1957年“百花齐放”的春天。为帮助党整风,省委召开了文艺工作座谈会。许多作家、教授都被请到会,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对几年来的文教工作提出了许多善意的批评。我当时刚从东北师大调到省文联,受省委委托和另一位同志一起筹备成立中国作家协会长春分会,并创办文艺月刊《长春》。我到处奔波,请在我省的作家、各教授参加分会工作(这就是“作家办作协”罪名的由来);在成立作协过程中,发现提名当分会理事的人中有的既不是中国作协会员,也没写过半篇文学作品,会员们有意见,我把这意见在鸣放会上反映了(这就是“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反对党领导”的罪证)。此外,我在会上对东北师大在“教师思想改造”运动中的过火行为提出批评,认为不应采用学生斗老师的过“左”办法,公开揭露专家教授的私生活,捕风捉影辱骂教师,使教师威信扫地、难以教学,有些名教授被排挤出校……我的发言引起省委的重视和肯定,并且刊登在本省的报纸上。有的学生看到我的报上的发言,便给校方写了些“还我教授”的大字报(这就是我“攻击教师思想改造运动”外加“煽风点火”的罪行)。
我当时不认为这是什么“罪”,还以为给革命做了一件好事而甚感欣慰。我深信有关方面一定会考虑采纳我的意见、改进工作,加强对知识分子的关心。所以没等会议结束我就背起行李钻进长白山老林里,访问老伐木工和抗联战士,动笔写起长诗(鸭绿江上的木帮)。我当时的心境是坦然的,从没想到我的发言会同“反党反社会主义、阴谋复辟变天”联系到一起。
当报纸上登出批判我的文章一(作家办作协,丁耶黑心暴露)我还认为这是小题大作,一场误会。谁知这场“误会”一直延续了20年,其罪名是在宪法里也找不到的“鸣放罪”!
“连升三级”
我早不升级,晚不升级,却在定为“右派”时连升了三级;不是由人事部门升,而是报纸上给“升”的。我本出身学生,执教学校,非党非团一群众,突然间在报纸上公布了我的“理事”、“主任”等官衔。我当时在惊恐之余,还有些沾洁自喜,觉得终于受到“重视”,和一些名教授、名导演并列在一起,甚至比他们还要显赫些。事后才明白,之所以把我提升得那么高,不是对我的器重,而是为了向上边报成绩,表示反“右派”的“战果辉煌”。这有点像一年以后发生的农民“浮夸风”,虚报产量,亩产万斤……我被提升还有个作用,就是作为那些真正厅局级的替“罪”羊。当然这些同志最终并没能逃脱“劫难”,在“反右倾”或“文革”中仍被揪了出来,成为“漏网右派”或“牛鬼蛇神的保护伞”。在那极左年代,知识分子都是在劫难逃的。
人们往往是事后诸葛亮,被“错划”之初,我的思想极为混乱,认为当政者“失信”。鸣放之初,不是有言在先:“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怎么又成了“引蛇出洞”呢?原来“鸣放”伊始,省委领导确实是想广开言路、发扬民主、虚心听取意见,以改进工作的。但是,当意见提到自己的头上,触到了痛处,就恼羞成怒。那位曾为“大庙”易名为“鸣放宫”的部长,听到有人对自己的工作提出尖锐的批评时便勃然大怒,找到提意见的人,劈头就是一句:“给你脸你往鼻子上抓,真是个狼崽子!”一位教授事后对我说:“当时那个发扬民主的‘鸣放会’真有点像叶公好龙,当这条龙(民主)真的来了,又怕自己的缺点错误被‘龙’揭破丢官……所以反击‘右派’命令一下,便马上扔掉“民主,招牌,投身到‘反右’斗争中去了。”这位教授说得对,中国封建专制制度延续了2500年之久,哪能在一个早晨就化“专制”为“民主”了呢。当政者想得未免简单,而我们这些希望民主与法制的人想得就更天真了!
三易“流放”地
可能是“反动透顶”吧,我总把改造的地方叫“流放地”。先是流放到长白山脚下人称“东边外”的小山村,在“群众监督下劳动改造”,我称它为“西西伯利亚,。我一边劳改,一边吟诵韩愈的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一年劳改,收效甚微:又把我单独送到内蒙边上一个劳改农场,这座农场过去是改造犯人的,1958年才改成一些“罪重一右派”的劳改农场。在这里所有的“右派”都比我处分重,起码是“劳动教养”。相处一个时期后我才知道,他们的“罪行”并不比我重,而是处分重;因为他们都不是“知名人士”,有的政治水平很低,连“左”、“右”都分不清楚,仅仅因为反对他们的科长、局长就被扣上了:极右”;有的只是好讲怪话,恰好赶上“反右”就扣了个“右派”。如果当时“反左”的话,可能就扣个“左派”,总之赶上什么就扣个什么。可见不仅这些被扣帽子的“政治水平低”,就连扣他们帽子的领导水平也不高。我在这期间替好几位小“右派”代写过检讨,他们尊我为“老前辈”,上什么“纲”、“线”,都先请教我。于是我就成了他们的“组长”。可正当我行“官运”时,上边有令,又把我调到另一个“条件好的”劳改农场。
我治下的“组员”们都恋恋不舍地为我送别,把我此番调走当成“升迁”。因为我将去的农场在省城郊区,每两周还可以探一次家。听说在那座农场里劳动的还有许多“下放干部”,这一点就足以说明“条件”很好。没想到我去后不到3天就失望了,开始留恋起“东边外”的“小西伯利亚”,也怀念与我同“病”相怜的难友们。
我在这个市郊农场不仅不是“组长”,连当“组员”都矮人一截。
不仅因为“罪”大处分比别人重;主要还是我们这些“右派”成了那些犯有“右倾”错误又急于改正的人的活靶子。尤其是我,还老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为那些急于当“左”派者创造有利条件。这里的政治气氛非常浓,说错半句话就要上纲上线,而我还老说“错话”,这就更丰富了每次“阶级斗争”的内容。我成了“反面教员”的首席,不时“现身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