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吴占一,仿佛注定了是老搭档,这回又一齐被分配到了采矿小分队,分工专管探矿,然而是单兵作战,每人名下配属两位青年民工。我手下的两个,一个叫王招财,另一个的名字我已经毫无印象了。我们三个结伴一直往西南方向走,整整一个白天,走的尽是盘山路,都靠近榆社县地界了。天愈来愈黑,山愈来愈大,当晚赶到了一个名叫古香林的小村子,这名字很美,我一听就觉得肯定会产生诗,不久,我果然哼出来一首。野地里月亮特别大,从破墙烂屋顶朝上望去,非常晃眼,一宿无眠,自然,失眠非关月色,端的是一半由于兴奋,一半由于惶恐。
下面,先来上一段抒情的,再说那不怎么有情可抒的骇人故事。
多谢啦,夜的古香林,乍相识,就赠我半床明月,满枕涛声;三五青山,好似一辞淘气的邻家少年,倚着窗儿,对我直挤眼睛……仿佛说:“打一个哑谴,你可要猜准,铁,究竟藏在我哪一只手心?”中青山呀,休怪我所答非所问,告诉你们,祖国,需要一张坚固的盾。
这首小诗的题目是《夜宿古香林》,还安了一个副标题:探矿日记之一,它从一个侧面纪录了我的思想状况,既天真,又痴呆,依然在具体地爱那个抽象“国”!我完全没有份的“国”!
我只带了一条线毯、几件换洗衣服、一只军用挎包,里面塞了洗漱用具以及纸和笔,比当年行军都要简单,省了背米袋、大枪。
吃的是派饭,一家一户轮着供应。男女分灶,只能扎在男人堆里,这种形式的集体生活,新鲜得古怪。
古香林没有古香林人,全拉到别的地方去了;如今住在本村的,竟都是外村人。男的归一堆,女的另归一堆;这无疑是开天辟地以来闻所未闻的奇事。那阵子作兴搞“大兵团作战”,往往一个公社组织一个“兵团”,便于统一号令,指到哪儿打到哪儿,其所以移民迁居,男女隔离,据说正是出于这种战略需要。我想打听古香林的受苦人都去了哪里,答案是,男人们下落不明,女人们不明下落。像这样,男的和女的“各住各的营房”,岂不把家都拆了?还怎么过日子呢?问起这一点,说话都没好气:“骗了去球!一男人不是男人,婆姨不是婆姨的,就是叫咱们回去也没半颗粮食,锅也砸了,献给国家了,吃甚呢!”我听了,不敢吱声。
据我的观察,人们唯一显得生气勃勃的时刻,就是开饭那大半个钟头,不像如今居家过日子,好赖可以歇晌,来当“兵团”战士,抹抹嘴就又该进入阵地了。饭食的确是“敞开肚皮吃”,大海碗的高梁面条,半截砖似的玉米面窝窝,还有菜汤,几片白菜加几片土豆,偶尔漂三两点油花花。一般说来,大伙儿是相当满足的。妇女们叨叨说比家里吃得舒坦,不用吃了上顿愁下顿,只有上了年岁的人才会悄悄摇头叹息:这哪像过日子?诚心败家呢!长不了,保险长不了……这种“落后”话,是决不可让干部们听见的,干部们听见了,倘对方是贫下中农,就会日一通你祖宗,遇上成份高的,那活该批判“反动思想”。要知道,党报上正在讨论“粮食多得吃不了该怎么办?”这样唱反调,不是对着干,搞破坏,又是什么?
古香林座落在探山腹地,野兽出没,是意料中事。村里村外所有的土墙上,甚至大门上,都用石灰画满了老大老大的白圈,旧的剥落褪色了,再描上新的,很是醒目。这说明附近有狼:狼多疑,望见白圈,它就不敢随便进家伤人了。
为了探矿,一连好几天,我们尽钻深山凹谷,半天不见一个人影。这天,我们正走着,突然间,空谷里响起了一阵猛烈的喧哗,抬眼望去,只见很远很远的高山上,有四、五个农民模样的人,正赶着三匹毛驴,驴背上搭着鼓鼓囊囊的白色口袋,不待问,是送公粮的。
可他们为什么这么大声喊叫?是和我打招呼么?我茫然地也朝他们回应了一声。然而,他们仍旧一个劲儿的大喊大叫,并且带有焦急地味道。
我收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远处山道上的那几个汉子,想瞧出个究竟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身后草棵里一阵抄沙乱响,还没等我作出有野物跟踪的判断,已经有什么东西拍我的肩膀了,啊,不对!不是一只“手”拍,是两只“手”同时搭上来了。哎呀糟了!狼!狼搭我的肩了!怎么办?我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勇气,站得牢牢的,只是感到后脖子窝被一个冰凉冰凉的什么家伙顶住了,开始闻到了一股恶臭,一眨眼工夫,数不清的念头闪过脑际,有骇怖和绝望之感袭来,但求生的愿望又无比强烈;这时,我想起了民间流传的种种关于人和狼斗的故事,其中十分激动人心的一个,便是当狼搭了肩时,那被搭肩者既机智又勇敢,飞快地抓住了两只狼前爪,将狼一直背进村,终于把狼打死。
我下意识地斜着眼睛瞟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我不是握着探矿锤么?老于今天豁出去了!我是左撇子,左手力气比右手大,我操起左手,一个倒挂金钩,狠狠给了它一锤子;只听得“嗷”的一声哀嚎,顶着我后脖子窝的那个冰凉冰凉的自臭家伙蹭了我一下,便连同两只瓜子脱离了我的肩背,沉重地落到地上了。但它似乎并未死心,还从我的左侧方往前蹿了一蹿,该死的畜牲!我又挥舞起探矿锤,准备迎击,然而它却无心恋战,调转头跑了。我不禁长吁了一口气,目送它一颠一颠地逃去。为什么它要取那样一种古怪的步态?我这才仔细查起铁锤来,原来是不偏不斜地正好砸着了它的左眼!探矿锤的尖端不但沾着狼的血,带有眵目糊和睫毛,以及一些好像是胶状物质的东西——破碎了的眼珠子!哈哈!我,一个名叫公刘的昨天的作家,今日“右派”,竟然教恶狼变成独眼龙了!
这时,远山道上的好人们又大喊大叫起来了:
啊——啊——喔啊——
揍狗日的啊——好啊——
揍得好啊——好啊——
这一回的呐喊,显然是助威,嘲笑狼,撵狼了;只是我没闹明白,到底我是“狗日的”,还是狼是狗日的?
山上的几条汉子,还在一个劲地跺脚,表示他们的由衷高兴。
这完全是一种胜利的喜悦。多么可爱多么善良的人们啊!太感谢你们啦I洪亮的回声久久地在天地间回旋……两位青年民工相继出现在我的身旁。招财摸了摸我的肩膀,嘻嘻一笑:“吓杀我了,我都扳下好几圪瘩石头,真想砸那狗日的,可又怕砸着了你;我就怕你回头,一回头教那狗日的咬住喉咙就没救了。哎呀真个吓杀我了!”
为了安定“军心”我强作镇静,跟他开了个玩笑;“好我的招财哩,都怨你的名字赖,你看,你招财(豺),我就只好招狼了。”他们两个听了都哈哈大笑。
我必须承认,这一回趁地狱之门尚未严丝合缝地关上以前,的确是为了找到铁矿,完成任务,哪怕是立上一小功,也会有助于早一点“摘帽子”。
写到这里,应该交代一下遇狼脱险之事与副班长吴占一的重大干系了,前边我已经说过,吴和我各自负责一片幅员辽阔的地区,各探各的矿,彼此不通消息。但在分手之际,承他的好意,替我也打了一柄探矿锤,送铁锤时,附带还给我一本四号字排印,错误百出的小册子:(怎样寻找铁矿?)这种探矿专用锤造型怪异,把儿长得吓人且不论,铁锤本身也蛮古怪,上端尖,像一枚敲秃了的大号钉子,吴占一说:“这是连夜锻造的,将就使唤吧。”
我非常感檄这位好心的老战友。只是那一刻绝不会想到它除了探矿之外,居然还会变作我的自卫武器,并且致狼以死命!
最近,我给已经从司法部离休的老吴写信,还郑重地再一次旧事重提,再一次向他鞠躬致敬。我以为,人,就应该这样,自己给了人家好处,不要记住,人家给自己的好处,可千万不能忘了。否则,岂不也成了狼了!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将三十多年来的般般往事,包括劳动改造的往事,整个儿捋了一遍,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遗憾;这句多少代人的人生智慧总结和经验之谈,对我完全不适用。
就说重操旧业、煮字为生的这十来年吧,先是胃大出血,血压降到临界点;后是突发脑血栓,亮红牌20天;1984年,右眼又基本失明。难道这再三再四、没完没了的劫磨就是我的齐天鸿福?!显然,所谓的后福,至少目前于我纯属画饼,那么,寄希望于未来的岁月罢。因此,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我把这句俗话改作:大难不死,尚待后福。
(原载《人生六十年》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