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受过良好教育、住在带有卫生间的房子中、有仆人伺候的人都是在这样的感受中长大的,西方社会中不可逾越的阶级裂痕便由此产生。奇怪的是,人们很少承认这一点。眼下,我只能想起一本书对此直言不讳,即萨默塞特·毛姆先生的《在中国的屏风上》。毛姆先生描述了一名中国高官走进一家街边客店,对每个人大呼小叫、颐指气使,好让众人都明白自己是达官显贵而其余人只是小小毛毛虫。五分钟后,他用自以为适当的方式抖够了威风,便坐下来和和气气地与挑担工共进晚餐。作为一名官员,他觉得有必要让旁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但他并不认为苦力们和自己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在缅甸时也观察到无数类似的情形。在蒙古人中,在我所知的所有亚洲人中,有一种天生的平等,人与人之间亲密相处,这在西方人眼中是无法想象的。毛姆先生补充道:
在西方,我们依气味而彼此相隔。劳动者是主宰,企图用铁手统治我们,但这并不能抹杀他们臭的事实:没有人会对此感到奇怪,因为一大清早要赶在上工哨子响起之前洗个澡可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也没有人会认为重体力劳动者身上的气味好闻。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更换衣服,因为每周的洗涤工作要由他们的刀子嘴妻子承担。我并不因劳动者身上有股子怪味而贬损他们,但他们的确很臭,这给那些嗅觉灵敏的人与他们交往造成了难度。清晨沐浴比出身、财富或教育更能有效地划分阶层。
那么,“下等人”果真臭么?当然,从整体而言,他们比上层社会的人更脏。他们受制于生活环境,因为即便时至今日,在英格兰,拥有浴室的家庭也不足半数。此外,每天彻底洗个澡的习惯在欧洲还是个新鲜事,而工人阶级往往比资产阶级更保守。不过,英国人已经明显越来越干净了,或许在未来的一百年内有望接近日本人的清洁程度。遗憾的是,那些将工人阶级理想化的人们往往认为有必要美化工人阶级的所有特质,因而假说肮脏本身也值得炫耀。有趣的是,社会主义者和切斯特顿式的浪漫多情的天主教徒有时也会加入吹捧的行列,这两类人都会告诉你肮脏就是健康、“自然”,而清洁只不过是一时潮流,或者至多是一种奢侈。(按照切斯特顿的说法,肮脏仅仅是某种“不舒适”,因此也就标志着自我禁欲。遗憾的是,由肮脏造成的不适主要得由他人去承受。身上脏并不太痛苦——根本比不上冬日清晨洗冷水澡那般受罪。)他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曲解概念,即认为工人阶级之所以肮脏乃是基于他们的选择,而非客观因素。事实上,只要有条件去浴室的人通常都会沐浴。然而,最要紧的是,中产阶级不仅相信工人阶级肮脏——从上文引述的段落能看出,毛姆先生也执此观点——更有甚者,还认为这种肮脏与生俱来。我小时候所能想象出的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用工人用过的瓶子喝水。我十三岁时有一次搭乘从集镇开出的火车,三等车厢里挤满了去卖牲口的羊倌和猪倌。有人拿出了四分之一瓶啤酒和众人分享,那瓶子从一张嘴转到另一张嘴,每个人都灌上一口。我无法形容当那瓶子渐渐朝我传来时心中的恐惧。假如我就着这碰过那些下等男人嘴巴的瓶子喝上一口,肯定会呕吐;可另一方面,如果他们让我喝,我又不敢拒绝,生怕冒犯了他们——你瞧,中产阶级就这样陷入了两难境地。如今,感谢上帝,我再也没有那样的感觉了。劳动者的躯体在我眼中不再比百万富翁的更丑陋。我仍然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杯子或瓶子——我是说,别的男人,对于女士我并不介意——不过至少其中不再掺杂阶级因素。与流浪汉为伍的经历治愈了我的毛病。英国的流浪汉其实并不太脏,但他们背负着肮脏的恶名。当你与流浪汉分享过同一张床、用同一把壶喝过茶,便会觉得自己已然见识过最糟糕的情况,而即便是那些情况也无法令你畏惧。
我之所以在这些话题上大费笔墨,乃是因为它至关重要。要想消除阶级差异,你首先必须理解另一个阶级眼中的自己。单单止步于指责中产阶级“势利”是无济于事的。倘若你不能意识到所谓势利乃是与某种理想主义相联系,便无法深入理解。这是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早年所受教育的衍生品,他们早在被教导要清洗脖子的同时就接受了要时刻准备为国献身、鄙视“下等阶级”的观念。
在此,我会被指责为落后于时代,因为我的童年跨越了战前和战争时期,人们或许会声称如今的孩子们是在更开明的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当前的阶级情感不似往日那般苦涩,这或许不假。在某些方面,工人阶级曾公开表达敌意,如今却变得顺从。战后廉价的服装生产以及人们态度的缓和从表面上平抑了阶级间的差异。但最根本的感觉无疑依旧存在。每个中产阶级者内心都埋藏着阶级偏见,只消一件小事就会被重新唤醒。一个年过四旬的人或许会固执地认为自己的阶层为下等阶层做出了牺牲。倘若你告诉某个没头脑的、为了保持每年四百到五百镑的收入而苦苦挣扎的普通绅士,说他是食利者阶层,他一定会认为你疯了。他会诚心诚意地列出一打理由来说明自己远不及一名普通劳动者。在他眼中,工人不是被淹没的奴隶,而是险恶的洪水,汹涌而来,吞噬了他和他的朋友们以及他的家庭,将所有的文明与礼仪一扫而净。于是,他们便怀着一种古怪而明显的焦虑,生怕工人阶级快速崛起。在战后不久——当时煤炭价格仍然很高——发行的几期《冲击》中刊登了一幅漫画,画的是四五个面容冷峻阴险的矿工开着一辆廉价汽车路遇一个朋友,那朋友大声问他们从哪儿借来的车,他们回答“我们买的!”你瞧,这样的画就“符合《冲击》的要求”,因为矿工们居然买得起车——哪怕是四五个人合买——这简直是咄咄怪事,是违背自然的犯罪。虽说这是十几年前的观点,我却至今没见到任何根本性的变化。工人阶级被荒唐地宠坏了,因得到救济、养老金、免费教育等等而毫无希望地堕落了,种种观念如今依旧盛行,或许只是因人们近来意识到失业问题的确存在才稍稍有所动摇。在大批中产阶级者,特别是绝大多数年过半百的人们眼中,典型的劳动者仍然骑着电动自行车去劳工介绍所,仍然用浴缸存放煤炭,“而且,亲爱的,相信我,他们依靠救济金结婚!”
阶级仇恨似乎有所缓解的原因在于如今的报刊不再刊登这类话题,这其中部分得益于当代人说话更委婉的习惯,部分是因为现在的报纸、甚至书籍意图吸引工人大众。通常,通过私人交流才能获取真相。不过,倘若你想要白纸黑字的证据,那么不妨看看已故的塞恩斯伯里教授的附带论述。塞恩斯伯里是位博学之士,想必也是位明智的文学评论家,但若是谈论起政治或经济问题,他和他那个阶层的其他人的唯一区别就是脸皮太厚且出生得太早,不懂得假充斯文。按照塞恩斯伯里的说法,失业保险完全是“对懒惰的游手好闲的小混混的支持”,而工会运动则无非是某种有组织的行乞:
“乞丐”曾经只是个词汇而已,如今几乎完全可行了,不是么?尽管身为乞丐意味着完全或部分依靠他人的钱财生活,却成了件激动人心事情,且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当一部分人以及某个政党的诉求。
(手稿第二部)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塞恩斯伯里承认失业问题必然存在,事实上,他认为只要尽可能让失业者受罪,失业问题就应该存在:
那些“临时”工作难道不正是安全而健康的劳工体系之存续的秘诀与保证么?
……在一个复杂的产业和商业环境中,在固定工资基础上的保持恒定就业率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与工资有着同样效果的失业救济补助却从一开始就会让人意志消沉,并迟早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手稿终部)
当恰好没有临时工作时那些“临时工”究竟会怎样,文中并没有提及。想必(塞恩斯伯里对《贫困法案》大加赞扬)他们要么得设法找到工作,要么就得露宿街头。至于所有人都理应有机会得到足以为生的食物的主张,塞恩斯伯里则不以为然:
即便是“生存权”,也仅限于反谋杀的保护权。慈善机构当然会、道德体系也许会、公共事业或许也应该为维系生存提供些额外的保护措施;但严格意义上的公平正义是否有此要求就另当别论了。
至于所谓生于斯国即享有对该国土地之所有权的疯狂说法,更是不值一提。
(手稿终部)
在此值得花点时间思考一下上段话的美妙含义。有趣的是,这类文字(在塞恩斯伯里的大作中比比皆是)居然能够发表。大多数人多少都会羞于将其诉诸笔端。但塞恩斯伯里所说的正是那些每年能安安稳稳拿上五百镑收入的小毛虫们所想的,因此,就某种意义而言,你得佩服他敢于直言不讳。要卑鄙到如此公然的地步,还真得有些胆量。
这就是一个公开的保守主义者的面目。那么,那些并不保守的“开明”中产阶级者又如何呢?在他那革命的面具之下,是否真的和其他人不同呢?
一个中产阶级者或许会信奉社会主义,甚至加入共产党。然而,这究竟会产生多少实质性的影响呢?显然,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构架之下,他必须得谋生,你不能因他依恋资产阶级经济地位而指责他。不过,他的品位、习惯、态度、他的思维背景——用共产主义的行话来说就是他的思想意识——是否有所改变呢?除了他现在开始在选举中为劳工,或者有可能的话,为共产主义者投上一票之外,有没有其他变化呢?显而易见,他仍然习惯性地和自己所属的阶级为伍;他的座上宾更可能是一个来自于本阶级、将他视为危险的左翼分子的人,而非一个赞同他的观点、出身工人阶级的人;他在食物、酒、服饰、书籍、绘画、音乐、芭蕾方面的品位依旧是资产阶级化的;最重要的是,他依旧与本阶级的人成婚。看看任何一个出身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者吧。看看大不列颠共产党成员、《马克思主义启蒙读本》的作者X同志吧。X同志恰好是个老伊顿人。从理论上讲,他会随时准备为革命牺牲,可你注意到没有,他仍然敞着上衣下摆的扣子[3]。他将无产阶级理想化,但其自身的习惯却和他们没有丝毫相近。他或许曾有一次装模作样地没撕掉标签就抽雪茄,但他不可能把奶酪戳在刀尖上直接放进嘴里,或者进了门还戴着帽子,又或者从茶碟里喝茶。我认识不少出身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者,我听过他们长达数小时的关于反对其本阶级的长篇大论,然而我从未见他们习得无产阶级的餐桌礼仪,一次也没有。原因究竟何在?为什么一个视无产阶级为十全十美的人仍旧要忍受喝汤不得出声的痛苦约束?原因只可能是在他的内心,他感到无产阶级的方式令人作呕。因此你瞧,他依旧被童年时所受的教育影响,他从小便被教育要痛恨、恐惧、鄙视工人阶级。
注释
[1] 吉卜林:1865-1936,英国作家,生活年代恰逢英国海外扩张时期,其部分作品也被指责为带有帝国主义色彩。
[2] 《冲击》:创办于1841年的英国漫画杂志,主要刊登幽默、讽刺作品,2002年停刊。
[3] 上衣下摆的扣子:就座时解开上衣下摆的扣子是一种传统绅士作派,为的是保证上衣平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