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通往维根码头之路
49303000000025

第25章

然而比起我在上一章中讨论的本土而暂时的反对意见,还有一个更严重的困难。

聪明的人总是站在我们的对立面。面对这一事实,社会主义者常会将其归咎于腐败的动机(有意或无意地),觉得他们无知地认为社会主义不“可行”,或仅仅是对恐怖事物心怀畏惧以及对社会主义建立前的革命时期感到不安。不可否认这些确实都很重要,但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并没有受到以上这些观念的影响却依然对社会主义充满敌意。他们对社会主义望而生畏的原因是精神上的,或者说是“意识形态”上的。他们并不是认为它不“可行”而反对它,而恰恰是因为它太“可行”了。他们不是害怕他们在世时会发生的事,而是在遥远的未来,社会主义建立后会将会发生的事。

我鲜少见到过坚定的社会主义者可以领悟这样的想法:社会主义表现出来的前进目标吓跑了很多人。尤其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们会认为这是资产阶级的多愁善感而不予理会。马克思主义者通常并不擅长于了解他们对手的想法,如果他们懂得读心的话,欧洲的现状可能就不会如此令人绝望。由于他们掌握了一种几乎可以解释一切的方法,于是就不愿再去费心猜测别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了。举个例子来说明我想要阐述的道理,现今最有才华的马克思主义作家之一N.A.霍德威先生[1]为了说明一个广为流传且颇有道理的观点——法西斯主义是共产主义的产物时是这样写的:

关于共产主义促成了法西斯主义的古老传说……这其中的本质是这样的,共产主义活动的出现提醒了统治阶级,民主形式的英国工党已经无法控制工人阶级了,而资本家独裁统治想要存活下去就必须采取另一种形式。

这个说法的缺陷就是,因为他看到了法西斯主义潜在的经济目标,就默认它的精神层面不重要。法西斯被写作是“统治阶级”的手段,虽然本质上也确实是这样,但这只能解释法西斯为什么能吸引资本家。那些数百万的非资本家,那些完全无法从法西斯主义获取物质利益也知道自己无法获利的人,依然成为了法西斯主义者又是为了什么呢?显然,他们的方式完全是由意识形态路线演化而来,它们只能成为法西斯主义者,因为共产主义正在侵害或者说似乎在侵害某些比经济目的更深层次的东西(爱国主义、宗教等)。从这个角度来看,共产主义确实促成了法西斯主义。遗憾的是,马克思主义者几乎总是只专注于将经济从意识形态的禁锢中解放出来。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这确实揭露了真理,但却害得他们大多数的宣传都没有达到目标。本章我想讨论一下对社会主义的精神反抗,尤其是在敏感的人群中所体现的反抗。我会进行详细的分析,因为这一点很普遍也很有力,但在社会主义者中却几乎完全被忽略了。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社会主义理念和机械化生产理念是息息相关的,或多或少都有点难舍难分。社会主义本质上是城市化主义,它多少是和工业主义一同成长起来的,它一直扎根于城镇无产阶级和城镇知识分子中,很值得怀疑它是否能在非工业社会中兴起。诚然工业主义理所当然地造就了社会主义理念,因为私有制只有在每一个个体(或家庭或其他单位)都至少可以适度地自给自足时才可以被接受,但工业主义的影响却是让任何人都无法实现哪怕一刻的自给自足。当工业主义克服了相对较低的水平时,就必定会产生一定形式的集体主义。当然不一定是社会主义,它可能会造就奴隶制国家,而法西斯主义就是一个预兆。反之亦然,机械化生产启发了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作为一个世界体系也必然包括机械化生产,因为它需要的一些特定的东西与原始生活方式是无法共存的。比如说它需要世界上所有人类之间持续的相互联系与物品交换,它需要所有人类几乎相同的生活标准,也许还要统一的教育。因此可以说所有社会主义世界至少需要像现在的美国一样高度机械化,也许更甚。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社会主义者会否认这一点。社会主义世界常被描绘成完全机械化的、井然有序的世界,完全依赖于机械,就像古代社会依赖于奴隶一样。

到目前为止,一部分或者可以说是大部分的理智的人都不喜欢机械文明,但除了傻瓜,人们都明白现在说要废除机器是荒谬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社会主义像通常所展现出来的那样,与机械进步的思想密不可分,不仅仅是一种必要的发展,而且是本质上的目标,几乎像是某种宗教一样。比如说这种观点,在大部分的有关苏俄快速的工业发展(第聂伯河水电站[2]、拖拉机等)的宣传物中都有暗示。卡雷尔·恰佩克[3]在《万能机器人》[4]的恐怖结局中将此描绘得淋漓尽致:当机器人屠杀了最后一个人类,宣布他们的目标是“造很多房子”(你看,为了造房子而造房子)。那些最乐意接受社会主义的人,也同样对机械进步充满了热情。这也差不多是社会主义者通常无法理解有反对意见存在的原因。他们通常能想到的最有说服力的论据就是告诉你,现在世界的机械化程度和社会主义建立后世界机械化的程度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如果现在有一架飞机,那到那时候就有五十架!所有现在手工做的工作到了那会儿都能用机器完成:所有现在用皮革、木头和石头做成的东西到了那时候都会用橡胶、玻璃和钢铁的材料代替。那时没有混乱秩序,没有断尾工程,没有荒蛮野兽,没有野草丛生,没有疟疾遍地,没有穷困潦倒,也没有劳筋苦骨——等等如此这般。社会主义世界首先是一个有序的世界,一个高效的世界。然而恰恰就是这类对未来闪耀夺目的威尔斯[5]式世界的幻想吓退了思想敏感的人。请注意,这个关于“进步”的说法并不是社会主义宗旨的必要组成;但大家都觉得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潜伏在各类人群中的容易兴奋的保守主义者很容易被煽动起来反对社会主义。

每个敏感的人都曾怀疑过机械化,也从某种程度上怀疑过自然科学。但是对于科学和机械怀有敌意的动机在不同的时候大不相同,所以特别需要对各种动机进行分类,并且要完全漠视迂腐文人的嫉妒之情,他们憎恨科学是因为科学抢走了文学的风头。我所知道的对于科学和机械化最早的大篇幅抨击是《格列佛游记》[6]。但斯威夫特[7]的抨击虽然精妙绝伦,却是文不对题的,甚至是愚蠢的,因为他的出发点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人——虽然这样说《格列佛游记》的作者有点奇怪。对斯威夫特来说,科学只不过是徒劳无功的扒粪运动[8],而机器更是无意义、永远无法运行的花瓶摆设。他的标准是实用性,但他没有想象力,无法看到现在确实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的东西在将来可以产生效果。在书中其他地方他提到,所有成就中最好的就是“在以前只能长一片草的地方长出两片草来”,他显然没有察觉到这恰恰就是机器可以完成的。不久之后他们轻蔑不已的机器便开始工作了,自然科学拓宽了它的使用范围,于是就有了我们祖父辈时发生的那场著名的宗教和科学之间的争论。争论结束时双方都做了退让并且声称自己获得了胜利,但大多数宗教信仰者的意识中依然残留着反科学的歧视。整个十九世纪,反对科学和机器的声音都十分高涨(例如狄更斯[9]的《艰难时世》[10]),但通常都是因为工业主义正处在残忍而丑陋的初级阶段这一浅显的原因。塞缪尔?巴特勒[11]在《埃瑞璜》[12]中广为流传的那一章中对机器的抨击又另当别论。但巴特勒本身生活的时代不像现在这么令人绝望,那时上流人士还可以偶尔拥有业余爱好,因此这整一件事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种智力测试。他清楚地看到了我们对于机器那可怜的依赖,但他没有想要弄明白这种依赖的结果,只是像笑话一样夸大它。只有到了我们这个年代,机械化生产终于胜利了,我们才真正感受到,机器剥夺了完全的人类生活的可能性。没有人偶尔看见煤气管椅子就条件反射的认为机器是生活的敌人,可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天方夜谭。然而通常来说,这样的感受是本能性的,而不是理性的。

人们清楚地知道,以某种角度来说,“进步”不过是一场骗局,但他们是用快速推算的方法得到的这个结论,而我的工作就是提供通常被省略了的逻辑步骤。但首先人们应该要问,机器的作用是什么?显然它们的基本功能是节省劳动力,那些可以完全接受工业文明的人很少会看到需要长远思考的理由。比如有人曾经声称,或者可以说是呐喊,说他在现代工业社会过得十分自在。我将引用的这段话来自约翰?比弗斯先生[13]的《没有信仰的世界》[14]。他是这样说的:

现在周薪2英镑10先令到4英镑的职员都比不上十八世纪的农场长工,也比不上现在或从前任何专门农业公社的劳工或农民,这样的说法实在是无稽之谈,简直是大错特错。控诉文明对工作的影响,将田野和农场里的工作和在大型蒸汽机工厂或是汽车工厂里的工作相比是愚蠢至极的。工作是恼人之事,我们工作是因为我们不得不做,所有工作都是为了给我们空闲并尽可能享受这样的闲暇。

以及:

人将会拥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寻找自己在地球上的天堂,而不是去担忧那个神的天堂。地球将会变成一个令人无比愉快的地方,神父和牧师将会成为遗留的传说。他们中的一半都会在一次干净利落的打击中被淘汰。等等诸如此类的。

有一整章都在讨论这些(约翰?比弗斯书第四章),就像是完全粗鄙、无知、肤浅的机器崇拜展览。这就是现代摩登世界上一大部分真实的声音。每一个住在远郊、服用阿司匹林[15]的人都会对它热情回应。当比弗斯先生听说自己还比不上自己的祖父,还有更可怕的,当他听说如果我们回到简单的生活方式后他必须得为了工作而练就结实的肌肉时,听听他发出的愤怒而刺耳的哀嚎声(那可不止是嗷嗷之声)。你看,他说工作是为了“给我们提供空闲时间”。那空闲时间要用来干什么呢?想必是用来变得更像比弗斯先生吧。尽管实际上你是可以根据那段“地球上的天堂”的描述,合理推测他所期待的文明是怎么样的:像是莱昂斯小吃馆[16]几个世纪后更大更聒噪的样子。觉得自己适应机械世界的人写得所有书,比如H.G.威尔斯写的任意一本书,你都可以从中找到这一类的段落。我们常常听到那令人振奋的,“机器是奴隶的新种族,可以释放我们的人性”之类等等的说法,对于这些人来说,虽然机器唯一可能产生的危险就是可能会被用于破坏性的目的,比如飞机被用于战争。除了战争和不测之祸,他们将未来设想为机器急速发展的进军,用机器来省工,用机器来思考,用机器省去痛苦,卫生、高效、有序,更卫生、更高效、更有序,更多的机器——直到你终于来到了如今早已熟知的威尔斯式乌托邦[17],就像赫胥黎[18]在《美丽新世界》[19]中所讽刺的小胖男人们的天堂一样。当然在他们的白日梦中,那些小胖男人们既不小也不胖;他们是“神一样的男人”[20]。但为什么这么说呢?所有的机器进步都趋向于越来越有效率;那么最终就会走向一个万无一失的世界。但在一个不会出错的世界里,许多威尔斯先生称之为“神迹”的美德无非只会像动物们动动耳朵一样毫无价值。《神一样的男人》、《梦境》[21]中出现的人类都被描述为勇敢、慷慨、身强体壮的。机器进步的趋向是在消除危险,那么在一个没有肉体危险的世界中,还会有肉体的勇气存在吗?它是可能存在的吗?而且在一个不需要体力劳动的世界里,为什么会保留身体的力量呢?而至于忠诚、慷慨之类的品德,在一个万无一失的世界中,不仅是无关紧要的,而且可能是不可思议的。事实上我们赞美的许多人类的美德,只能在应对灾难、痛苦或困境时才有用。但工业发展的趋势正在消除灾难、痛苦和困境。像在《梦境》、《神一样的男人》之类的书中,都假定力量、勇气、慷慨之类的品德还会继续存在下去,因为这些是人类的优秀美德,是人类的必要属性。想必乌托邦的居民会人工制造一些危险来锻炼他们的勇气,会做一些哑铃运动来雕塑他们永远也用不到的肌肉之类的吧。在此你就能发现进步观点中的巨大矛盾:机械进步的趋势是使生活环境更安稳,而你却还在努力变得勇敢坚强。你在猛烈奋力前进的同时又在绝望踟蹰退缩,这就仿佛一个伦敦的股票经纪人穿着一套盔甲去办公室,还坚持使用古拉丁语。所以归根到底,支持进步的人,也在拥护着时代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