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们可以就此做点什么呢?
在本书的第一部分,我通过一些简单的侧面描述说明了当下我们所面临的困境;在第二部分,我试图通过自己的角度来解释为何有如此多正经人拒绝接受唯一的补救措施——社会主义。显然,未来几年最紧迫的是抢在法西斯主义使出致命花招之前将那些普通正经人争取过来。我在此不想讨论党派问题和政治手段。用有效的形式传播社会主义学说比任何政党标签(尽管法西斯主义的威胁在当下无疑会催生某种人民阵线)来得更重要。人们必须准备好像一名社会主义者那样行动起来。我相信,有无数人已经下意识地倾向于社会主义的基本目标,只要有人能找到合适的话语去触动他们,就能毫不费力地赢得他们的拥护。每个理解贫穷为何意的人、每个对暴政和战争深恶痛绝的人实质上都站在社会主义者一边。因此,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对如何能在社会主义和它的有理智的敌人之间达成和解给出建议——当然,只是泛泛而谈的建议。
首先,我们来说说敌人——我是指所有那些意识到资本主义是邪恶的但又反感、害怕社会主义的人。正如我之前指出的,该问题可以追溯到两个主要原因。一是不少社会主义者本身卑贱;二是社会主义常常伴随着大腹便便、无神论的“进步”观念,这就触怒了钟情于传统或具有审美情趣的人们。让我来先分析第二个原因。
在那些多愁善感的人群中普遍存在的对“进步”以及工业文明的厌恶只能解释为一种心态。由于这种态度臆断了某个并不存在的非此即彼的情况,故而不能作为反对社会主义的恰当理由。当你说“我拒绝机械化和标准化,因此我拒绝社会主义”时,你实际上是在说“如果我愿意,我就可以不受机械的束缚随心所欲”,这着实是胡扯。我们都依赖于机器,如果机器停止工作,大部分人会死去。或许你痛恨工业文明,或许这种痛恨不无道理,但目前的问题不是接受抑或拒绝。工业文明已然到来,我们只能从内部对其进行批判,因为所有人都置身其中。只有那些浪漫的蠢材会吹嘘自己逃脱了工业化,就像那个待在配备冷热水洗手间的都铎茅屋里的文人,以及那些带着曼里夏步枪和四大车罐头食品遁入丛林过起“原始”生活的人。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工业文明将会继续取得辉煌胜利。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它会自我毁灭或停滞不前。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战争很快会“毁掉文明”的说法颇为流行。然而,尽管下一次大战无疑会极为恐怖,令以往所有的战争都如同儿戏,却不太可能阻止工业化进程。的确,像英格兰这样的弱国,或许外加整个西欧,会因数千枚准确投掷的炸弹而陷入混乱,但目前我想象不出哪场战争能够一举毁灭所有国家的工业化进程。无论你多么渴望,我们都可以断定,回到简单、自由、机械化程度较低的生活方式不会发生。这不是宿命论,只是接受事实。因拒绝蜂窝国[1]而抵制社会主义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蜂窝国就在这里。眼下,我们不是要在人本世界和非人本世界中做出选择,而是在社会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充其量也就是没有德行的社会主义——之间做出选择。
因此,有头脑的人们的任务不是排斥社会主义,而是下定决心将其变得更人性化。一旦社会主义进程开始起步,那些能够识破“进步”骗局的人们或许就会发觉他们自己成了阻力。事实上,这正是他们的特殊作用。在机械化的世界里,他们一定要成为某种永久的反对力量,而这与单单当一个妨碍者或叛逆者是不同的。不过这是后话。眼下,对于任何正经人——无论是保守人士还是无政府主义者——而言,唯一可行的就是努力建立社会主义。除此之外,别无它法可以将我们从当前的苦难与未来的梦魇中解救出来。在现在这个关头,当二千万英国人食不果腹、法西斯征服了半个欧洲之时,反对社会主义无异于自杀。就如同哥特人已踏破边境,而我们却开始打内战。
因此,最重要的是消除建立在非理性异见上的对社会主义的神经质的偏见。正如我已指出的,很多没有被社会主义吓跑的人反倒被社会主义者吓破了胆。社会主义目前并不吸引人,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从表面看来它是愤世嫉俗者、独断论者、空话连篇的布尔什维克们等等之类的玩物。然而我们应该记得,之所以会出现这个局面,乃是因为无人那些阻止愤世嫉俗者、独断论者捷足先登。如果有更理性、更文明的人介入这场运动,那么那些令人反感的东西便不再会成为主导。就目前而言,我们必须咬紧牙关,忽视丑陋的一面;一旦这场运动被人性化,那些不良因素便会大大减少。此外,这也无关紧要。我们要为公正与自由而战,而撇开胡言乱语,社会主义也的确意味着公正与自由。唯有根本宗旨才是我们应当牢记的。因为很多社会主义者是下等人而畏避社会主义和因为不喜欢剪票员的脸而拒绝乘火车同样荒唐。
其次,关于社会主义者本身——特别是那类公开表达政见、写作政治小品文的社会主义者。
我们正处于急需各派左翼力量搁置差异、团结一致的时刻。事实上,这一局面已经在小范围内出现。显然,较为温和的社会主义者已与那些并非百分百赞同他们的人携起手来。照理说他完全有理由不愿这么做,因为他看得出,将整个社会主义运动拖入某种褪色骗局的真实危险甚至比劳工党议会更糟糕。比方说当前的一个重大危险是,面对法西斯主义应运而生的人民阵线并不会具有真正的社会主义特色,而只是一种对抗德国和意大利(不包括英国)法西斯主义的策略。因而,联合对抗法西斯的需求有可能使得社会主义者被迫与他的大敌结盟。不过,这种做法所抱持的理念是:倘若坚持运动的根本方向,就永远不会陷入与错误的人结盟的危险境地。那么,社会主义的根本为何?真正的社会主义者的标志又是什么?我认为,真正的社会主义者是一个希望看见暴政被推翻的人——不仅仅是不反对,而是要切实地希望。不过我猜测,大部分正统马克思主义者不会接受这一定义,或者只是勉强接受。有时候,当我聆听这些人演讲时、阅读他们的书籍时,会产生一种印象:在他们眼中,社会主义运动只不过是一场激动人心的追捕异端者的活动——巫医伴着手鼓的节奏跳来跳去,唱着“啡-发-缶-放,我闻到了右翼分子的血味儿!”[2]正因如此,当你置身于工人阶级中时才更容易觉得自己是个社会主义者。工人阶级中的社会主义者一如工人阶级中的天主教徒,不善言辞,很难开口不说错话,但他对问题了然于胸。他抓住了核心要点,即社会主义意味着推翻暴政和“马赛曲”。如果我们能着眼于他的利益,那么将远比任何辩证唯物主义的长篇大论更能打动他。当前,如果还要坚持认为接受社会主义就是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外加奉承俄国,那就纯粹是在浪费时间。社会主义运动没有时间去变成辩证唯物主义者们的社团,它必须成为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的阵营。你必须吸引那些真心诚意的人,必须赶走拐弯抹角的自由派,那些人之所以希望粉碎国外法西斯主义只是为了自己可以继续平平安安地获利,他们就是那些通过“反对法西斯主义和社会主义”提案的骗子,其主张无异于既反对老鼠也反对老鼠药。社会主义意味着推翻暴政,无论在家庭内部抑或公众场合。只要你牢牢记住这个事实,就永远不会为谁才是你真正的支持者而困惑。至于那些次要的分歧以及深奥的哲学差异,与拯救二千万营养不良的英国人相比实在无足轻重,可以待以后再争论。
我不认为社会主义者需要做出任何根本性的牺牲,但他无疑得在表面上做出巨大让步。比方说,如果可以去除目前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古怪行径,那么整个运动将受益良多。但愿凉拖鞋和天然染料上衣都能被一把火烧掉,所有素食者、禁酒者和信奉基督的人都待在韦林花园城的家里静悄悄地练瑜伽!不过,那种事怕是不会发生。相反,那些更理智的社会主义者不再用愚蠢的、莫名其妙的方式排斥任何可能的支持力量,这倒是有可能的。很多所谓的大道理完全可以放弃。比如说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对待文学的死板态度。说到这个问题,我脑海中能蹦出很多例子,这里只举一个。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不然。旧版的《工人周刊》(《工人日报》的前身)曾经有一个叫“编辑的案头书”的专栏。该专栏连续好几个星期都在讨论有关莎士比亚的话题,于是,有名愤怒的读者写信抱怨,“亲爱的同志,我们不想听到莎士比亚这类资产阶级作家的话题。你就不能给我们来点更无产阶级的东西么?”编辑的回答相当简单。“如果你翻开马克思的《资本论》的目录,”他写道,“就会发现其中若干次提到莎士比亚。”请注意,单单这个就足以让反对者闭嘴。莎士比亚只要得到了马克思的祝福就会被推崇。正是这种心理使得具有正常理性的人们远离社会主义运动。你用不着关心莎士比亚是否被抵制之类的事情。此外,还有那些几乎所有社会主义者都认为很有必要、却令普通人望而生畏的行话。当普罗大众听到诸如“资产阶级思想”和“无产阶级大团结”之类的表述,他不会受到鼓舞,而只会产生反感。哪怕单是“同志”这个词也多少会对社会主义运动产生阻碍。一个在运动边缘徘徊、摇摆不定的人或许去参加了一些公众集会,见到那些自信满满的社会主义者们忠诚地以“同志”相称,于是满怀幻灭地悄悄躲进附近的啤酒吧,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他的直觉在警告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贴上一个哪怕反复练习仍羞于启齿的可笑标签?让抱着观望态度的普通人带着社会主义就意味着穿凉拖鞋、高谈阔论唯物主义的想法而逃之夭夭,这对社会主义运动是致命的。你必须让人们明白,社会主义运动中也有人本主义的容身之地,否则一切玩完。
这便提出了一大难题。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比以往更加现实地面对阶级问题——不仅仅是经济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