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所以选择这个定义,是因为它强调了两个关键点:第一,这里讲的目标,比普通的低水平目标(如“今晚要玩得开心一点”“在市区里找一个停车位”“买一双既便宜又好看的鞋子”,或“通过那场化学考试”)更长远、更稳固;第二,目标对于个人意义的寻找或许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它超越了个人生命的意义,因此也不严格等同于个人意义。目标是超越个人意义的,它暗含了一种想要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愿望,或许是对他人有所贡献,或许是创造一些新的事物,或许是完成自己的使命。所要达成的成就可以是物质上的,也可以是非物质的;可以是对外的,也可以是对内的;可以是现实的,也可以是纯粹理想主义的。很多时候,一个目标用尽人的一生都无法抵达和实现,例如“消灭贫穷”或“创造世界和平”。但一个极富野心的目标未必就是天真而幼稚的,对很多人来说,是他们产生强烈动机的切实来源。
真正的目标,是一种终极关切,是一连串问题(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做这件事?为什么这件事跟我有关?为什么这件事对我和对这个世界很重要?为什么我要力争达到目标?)的终极答案,是当前的目标以及驱动我们每日行为的动机背后的原因。
目标和动机来了又去。一个年轻人想要一辆新车、去墨西哥旅行、考试取得好成绩、获得心仪大学的入学通知等,这些都是短期的目标,而不是终极关切,只是达到更重要的终极目标的方式。而目标本身就是终极目标,是驱动短期目标的终极关切,例如,“我想要取得好成绩进入医学院,这样我就能够成为一名医生,为病人治病”,或“我想要赚钱,这样我就能成为一个企业家,创建一个大的商业企业”。需要指出的很重要的一点是,短期目标、长期目标和更远大的目标,并不是毫不相关的。研究表明,如果没有远大的目标,短期目标和动机通常不会有什么结果,很快就会在无方向感的活动中消耗殆尽了。18
目标可以是复杂的、野心勃勃的,如“我想要帮助非洲国家找到防止疟疾扩散的方法”;也可以是朴素的、常见的,如“我想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照顾好我的孩子”。这些目标可以随着时间改变,也可以在过了几年之后,增加一个新的目标。但是目标的本质就在于持续的时间足够长,能够让一个人在实际行动当中表现出他对这个目标的承诺,并且能够不断取得进步,迈向这个目标。对目标的追求可以主宰一个人的一生。目标不只是赋予人意义感和兴奋感,更是让人拥有了不断学习和取得成就的动机。
基于对于人类发展的研究,我提出了一个关于“目标及它在人的茁壮成长中所发挥的作用”的很重要的洞察。我的这项研究是在很多年前做的,当时是受一位大师的发展理论的影响。直到今天,这个理论还影响着我,塑造了我对于“在年轻人的发展中,究竟什么最重要”这一问题的理解。
关于人的繁盛发展,我接受的早期教育
当我以一名助教的身份开始我的学术生涯的时候,让我感觉很突然的是,一位非常好心的系主任为我提供了一份游学奖学金,可以有一个月的时间在位于瑞士日内瓦的让·皮亚杰(Jean Piaget)的实验室做访客。皮亚杰是当时最有名的发展心理学家,他的著作对我早期的研究有相当大的影响。我非常高兴能够有机会见到这位大师,这个时间段赶得很巧,因为就在第二年,皮亚杰先生就去世了。
在我准备这次拜访的过程中,我遇到两大障碍。首先,我的法文很糟糕,我花了数月的时间临时抱佛脚;其次,虽然我已经带着崇拜的心,如饥似渴地读了很多皮亚杰的著作,但我和领域内的很多人一样,发觉他最近写的一本书事实上很难读得懂,而这本书恰恰又是皮亚杰在阐述一个最重要且最疑难的问题(是什么促成了人的发展)的解决之道,这徒增了我的焦虑。皮亚杰把这一问题的答案称之为“平衡作用”(也是这本书的书名)。很坦白地说,这个书名让我花费好几个小时,试图读懂这本晦涩的书之后,所能理解的全部内容。
然而,我已经下定决心在这次旅行之余能够尽可能地多了解一些,学习大师在“人的发展最深层的谜团”这一问题上的第一手的解决方案。当我第一次到达日内瓦的时候,似乎运气很好,因为皮亚杰在教一个研讨班,讲授的就是这个主题。很明显,这是他在生命最后的这段日子里最主要关注的事情。“老板”(他的学生和助理都这么称呼他,在我自己的实验室里,到现在还没办法适应别人这么称呼我)邀请我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加入他们的研讨班。多么难得的机会啊!不过很快,皮亚杰在研讨班上的论述,就变得和他的书一样令人费解。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不太流利的法语,在和本国的学生一起喝咖啡、啤酒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他们和我的感觉一样,也听不太懂。
最终,在我访问的最后一天(这个时间点让我感叹会不会是老天故意安排的),大师终于说了一些我确实能够听得懂的东西,并且直到今天仍感觉深受启发。他对一名学生提出的困惑(当然也是我们大家的困惑)——“什么是平衡以及如何将它应用于人的发展”而感到恼怒。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平衡”意为达到一种平衡的状态,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这怎么就能够使人的发展产生变化。皮亚杰问同学们:“如果你掉进了水里,能保证你不沉下去的最好方式是什么?”情急之下,这位提问的同学接二连三地猜了几个答案:“漂浮?踩水?把头抬起来,拼命踢脚?”“不对!”皮亚杰大发雷霆,“你必须要游泳,而且要朝着一个方向游,必须将整个身体向前移动,这样你才能保持稳定,还有一个顺带的好处是,也许你可以游到某个地方,这就是‘平衡作用于人的发展’的含义。它是指逐步向前,不要试图停留在某个地方。”
最终,皮亚杰关于“游泳”的这个比喻点醒了我,让我能够处理家长和教育工作者在引导年轻人方面所面对的关键问题——如何能够确切地分辨出一个年轻人是否进入了茁壮成长期(或开始“上了轨道”)?就年轻人的茁壮成长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如何能够在行为上的问题显性化之前,就关注到这些问题?
主要的问题是,任何关于茁壮成长(或失败)的假设性行为指标,都可能会是一种误导。可能一个年轻人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各项活动当中,并且每项活动都很擅长,但他仍然会感觉到缺乏正确的方向;或者他可能会面临一些身心上难以逾越的障碍,但其实他正走在克服它们的路上。例如,一个儿科医生可能会激进地认为,如果一个孩子到了七岁,简单的语言表达仍有困难,那么可以认定他没有进入茁壮成长期,因此建议把这点作为一个衡量指标。但是又有海伦·凯勒(Helen Keller)的例子,尽管她有严重的残障,致使她整个青年时期的语言能力都发展迟缓,但是她的一生却足以作为繁盛人生的标杆。同样让人感到惊讶的是,有多少奥林匹克运动员在他们早年的时候都跟身体上的缺陷做过斗争;又有多少商界成功人士曾经有过某种学习障碍;有多少聪明过人的科学家小学数学没及格;又有多少世界领袖在年轻时曾被社交问题困扰过。我们如何能够尽早地判定这些人正在走向成功,哪怕暂时有一些障碍显现出来?也就是说,从发展性的角度来看,当他们年轻的时候,确实是走在一个良好的发展轨道上的吗?
在这里,我相信皮亚杰的解答是关键。比任何一个特定的行为指标(例如通过考试、获得奖项、好的人缘,甚至所表现出来的总体快乐程度)都更能表露问题的是,年轻人付出努力的方向和意义。这其中相关的因素包括:年轻人是否在试图朝着有值得努力的目标前进?年轻人是否找到了让他有满足感的目标,激励和引导他去为之而努力?年轻人的目标是否被他身边的那些他需要从他们那里获取支持的人们所理解和看重?
当满足以下两个重要条件:一是在朝着一个有满足感的目标前进,二是拥有一个与努力相连贯的社会支持系统,那么就极有可能表明这个孩子会有好的发展。尽管年轻人可能在某些方面可能会经历挣扎,甚至失败,但从发展性的角度来看,他是上了轨道的。当然,仍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才能够做出这个判断。从一张棒球手(挥棒三次都未击中球,表情略显挫败)的照片来判断,你并不能知晓他下一次击球的时候是否会非常出色,也不知道他的球队能否赢得这场比赛。但通过了解这个棒球手和他的球队是如何克服困难的,他们处于不利局面时候的决心、士气、毅力,以及了解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的动力如何,关于从长远来看这个球队能否占据优势,你就能知道很多。人生,与很多运动赛事非常相似,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复原的游戏。
发展心理学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提出的最有趣的观点之一就是“J型曲线”的现象。19当在观察儿童学习掌握各个领域(如数学、写作、艺术)的新技能时,心理学家注意到一个令人感到惊讶的模式:当一个学习者努力去迎接新的、困难的挑战时,他的能力在刚开始的时候会出现下滑,做一些之前认为很简单的任务都会犯错,学习者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的愚笨,竟然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这就是“J”的中间部分“向下凹陷”的地方。但是回过头来会发现,所谓“低级错误”,不过是成长过程中必经的错误而已。一旦学习者越过了凹陷区,他的表现就会迅速提升到新的高度。
这不只是纯粹的学术观点。对于我们所研究的对象(那些身处在让人感到“困惑”,经常还觉得有点“害怕”,还往往觉得“奇妙”的这样一个青春期发展过程中的年轻人)来说,如果周围的人们能够看到他们尽管处在混乱的青春期,却依然能够发展得不错的时候,事实上年轻人的获益是极大的。因为当成年人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年轻人才会感觉到有人相信他们。接收到这样一个信息,足以让年轻人在寻找人生的方向上感觉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目标的崇高与卑劣
我需要提出的最后一点,是关于“如何知道某个目标就是能给我们带来真正目标感的目标”。因为它关联到一系列的问题,也是我在做讲座的时候经常被问到的刁钻问题:“如果是‘不好’或者‘邪恶’的目标会怎么样?它们是否和积极的、亲社会的目标一样,能够给人们带来真正的目标感?它们也能给人带来同样的动力吗?我们又如何判定一个人的目标是好的还是恶的,崇高的还是卑微的呢?”
毫无疑问,的确有一些投身于卑劣目标的人有着卑劣的行径。或者还有更常见的,一些人顶着崇高目标的名头,做的却是些卑劣的事情。历史上的暴君,为了所谓更高的原则,不义地杀害民众。要想真正称得上是崇高的目标,“如何”付诸行动的过程,以及“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目标,都需要建立在很强的道德感的指引之下。找寻崇高的目标,一方面意味着献身于某件值得做的事情,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以正直的、高尚的方式去做。因此,要区分目标是卑劣还是崇高,一个很有效的方式就是去分析它的手段与结果是否都是高尚的。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如果说为了追求“消灭世界范围内的贫穷”这一目标,而把穷人都灭绝了,这显然就不能算是一个崇高的目标。
就我对人生目标的观察,大量文献资料的阅读,以及对此话题有兴趣的学者的讨论,20以及个人在这件事情上的思考来说,可以总结为以下几点:
1.只有积极正向的,对社会有益的目标才能带来持续的激励、动机和复原能力,这正是真正有人生目标感的人的特征。之所以这么说,最主要的原因是,这是我们人类与生俱来的遗传特质:当我们对他人表现出善意和同理心时,我们体内的一系列运转程序就会让我们体验到一种“道德升华”的感觉。21
2.邪恶或卑劣的目标也许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带来强烈的激烈感,但最终会消耗殆尽,或者慢慢被与日俱增的怀疑和不确定感所消耗,或者被突如其来的自我毁灭行为所摧毁。这里又要提到,我们的生理结构某种程度就是我们的命运:当我们表现出不人道的行为,所采用的方式不符合内在的道德标准时,我们就会被身体的程序设定,要体验一种“道德厌恶”感,这种感觉不是即刻的,也不是有规律产生的,但最终是不可避免的。22
3.崇高的目标能够促进他人的幸福,追寻目标的过程是要遵循“诚实”、“尊敬”这样的道德准则,并且通过“人道主义精神”而非“自我膨胀”来实现的。而卑劣的目标会伤及他人,追求卑劣的目标,是经由“欺骗”、“不尊重”的方式,反映了当事人极端自私自利、狂妄自大的动机。那些披着代表人民利益的外衣发动战争的暴君,依靠的是“背叛”、“谎言”和“恐吓”来维系着自己的权威,把他们和那些真正说真话的、愿意倾听人民心声的、采取一些措施来满足人民需求的受人欢迎的领袖区分开来,并不是件难事儿。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