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是一种状态,用来描述人生处境的强弱态势。火焰低的时候,容易产生信仰主义,眼前“鬼魅众生”。知识力是火焰高的标志,而当知识、科学、理智无法解决难题时,彼时的强者同样会产生迷信。韩少功认为现代主义文化就是现代人在火焰低时的产物。由此,科学与信仰成了人们在不同处境中面对世界的态度,并不是绝然对立和矛盾的。韩少功以此来反对科学主义对信仰主义的鄙薄:“人和人是不可能一样的。如果我不能提高多数马桥人的火焰,我想,我没有理由剥夺他们梦幻的权力……”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到,在逻辑主义和神秘主义之间,在科学和信仰之间,在现代与前现代思维之间,小说表达了对后者有限度的认同,并因此保持了中立的态度。韩少功反对以科学主义来抹杀信仰的价值,但反对科学主义并不意味着全然认同信仰主义。韩少功只是将叙述重心放在文化展示上,回避进一步的评判,试图从另一角度来理解并化解这两种世界观的冲突。
我以为,只有充分认识到小说叙述的中立性,才能够切实把握《马桥词典》的创作意图。面对一种自在自为的前现代弱势文化,如何剥除强势话语的种种遮蔽,如何使其自然显现、自由发言,这些问题左右着韩少功的叙述尺度。
王德威曾评价作家阿城对于世俗的展示,指出作为世俗的观察者和体现者,他也必然得要面对其中的吊诡:过分抬举世俗难免有刻意求工之嫌,过分迁就世俗也可能导致沆瀣一气的可能。于是他提出了“观”世俗的必要与限制。世俗“其实是无观的自在”,总是超出观者的预料。但“观者”的存在又是体现世俗的要径。如何静静旁观,而不制造世俗的大观奇观,是阿城的用心所在。
如果将这一段话中的“世俗”,视为与民间相近的范畴,那么阿城所面对的吊诡,同样是《马桥词典》所警惕的。同为寻根运动的主将,阿城和韩少功在体察这一自主自足的文化空间时,都掌握着其中的分寸和“要径”。如王德威所言之“静静旁观”,实际上是指一种作家叙述的收敛态度,而在体现文化景观原貌的意图上,与韩少功的中立叙述,如出一辙。
(三)内在悖论
从话语权力关系的角度来解读《马桥词典》,所凸现的是韩少功维护和彰显弱势文化存在的努力。然而弱势文化如何得以呈现?在这一问题上,作品同样陷入了无法克服的悖论:以反思强势权力话语为意图的写作,本身却无法避免滑入强势文化运作的轨道。比如,作家意在抵抗普通话对方言的遮蔽,却也只能依靠普通话的书面媒介完成一次次充满歧义的转述;作家强烈意识到知识话语对民间文化的排斥,但叙述本身同样笼罩着知识分子的眼光。《马桥词典》的内在悖论性,使这样的弱势文化展示充满了隔阂与矛盾。
1.普通话叙述中的方言展示
韩少功曾谈到过自己的“普通话化”,这意味着他已经习惯用普通话来思考,来描述事物。《马桥词典》的撰写实际上是一个“翻译”的过程,作家在对语音、词义的体味和斟酌中,将马桥话翻译成以普通话为基础的书面文字。韩少功称之为“非公共化或逆公共化的语言总结”,可在我看来,这同样是一个方言普通话化,即公共化的过程。虽然小说的叙述夹杂使用方言,但普通话仍是作家书写和读者接受的唯一媒介,我们阅读到的也只是一个“普通话化”了的马桥世界。因此可以说,《马桥词典》在语言层面的诉求包含着深刻的矛盾,尽管整部小说以一种弱势方言为中心,无论主旨还是具体的叙述都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但方言在其中所扮演的仍是一个被动的被转述的角色。
小说在试图为方言“解蔽”的同时,却将其置于自身普通话叙述的遮蔽之下。
这种遮蔽首先表现在语词的选择上。《马桥词典》的词条收录,显然以独特性为标准,即与普通话或规范词典释义相比较而具有的“独特性”。这一选择行为,正是以中心规范为参照的,同样是一种异国/地风情式(exoticism)的写作:在与中心文化的对照中,表现异质文化的新奇和特殊,也是以强势文化的眼光来注视弱势文化的存在。
另一种遮蔽则在于,作家对马桥语词的翻译、阐释是一个充满歧义的转述过程。方言是一种口语,以语音状态存在,文字记录的过程会流失丰富的音调和发声特色,也有可能在普通话中找不到相应的字形。韩少功同样意识到其中的难度,他在解释一个发音为“nia”,有着四种声调的方言表达时,只能用并不太相同的“嬲”(该字应为niao,但韩少功误写为nian)字来勉强代用。
这一寻字过程的捉襟见肘是显而易见的,但由此引发的问题却不易为人所注意。作家对于语词的释义和阐发,正建立在这一字音对应的不确定性基础上。比如马桥人称老年人身体好为“ji an”,韩少功选用了“贱”字来对应,因为他发现在马桥人的观点中,老年是“贱生”,他由此排除了“健”字对应的可能。又如,前面提到的“夷边”词条,韩少功的所有阐述都由“夷”字的选定所引发,然而在他的标注中,这一字发去声,那么为何不以“异”字来对应?而从“异边”的字面来理解,中心主义的色彩便远不如“夷边”来的强烈。在这里关注《马桥词典》中字音对应的游移性,并非将小说创作混同于文字考据,而是想指出以普通话来描述方言世界的难度。尽管作为一部虚构性的作品,作家完全可以在猜测甚至纯粹主观的联想基础上阐发词义、传达见解,但我所强调的是,这种在普通话语境中的自圆其说,同样未能突破语言间的隔膜,同样无法让方言走出“暗夜”。韩少功寄托于《马桥词典》的创作理想,在实现的过程中充满了矛盾,而问题的根源进一步显示了方言所处的弱势境遇。
最后要提及的是,在杂志版本的“编辑者序”和内地单行本的“编撰者序”中,亦体现出明显的维护公共化语言秩序的规范意识。比如,韩少功写道:“这是一种非公共化或逆公共化的语言总结,对于公共化的语言整合与规范来说,也许是不可缺少的一种补充。”并且他强调了“在释文中尽量少用方言”的原因,是为了公共交流的方便。而杂志版本编辑者身份的发言,更视最早发表于《小说界》的杂志版本与内地小说单行本的主要内容一致,但是“序”者的身份却不同。杂志版题为“编辑者序”,以《小说界》编辑的身份展开说明,行文中称韩少功为“词典编撰者”或“作者”,还粗略介绍了韩少功的创作经历。而内地单行本的序者身份则是作家本人,以“我”或“笔者”自称。介于杂志版是以编辑的角度来谈论作品,其中包含着第三方的看法。
作品为“不那么符合传统体例的”辞书,并有助于辞书形式的探索发展。在我看来,这些有关作品主题的概括反而加深了文本的内在悖论,体现了作者对于公共语言交流的妥协。在台湾版的《马桥词典》中,这些内容大部分被删除,只保留了体例说明。可以猜测,这一删节举动,是对小说创作意图的一种隐藏,同时也是对其内在悖论的一种隐藏。
如果说《马桥词典》是一部“方言意识”浓重的普通话作品,那么真正的“方言写作”是否可能?可以看到小说家们不断尝试为这个问题提供自己的答案。
1894年,松江人韩庆邦首开方言小说创作的先河,出版了用苏州话写成的《海上花列传》,但因阅读障碍导致少人问津,几近失传。周立波的小说中,东北和湖南的方言土语被加注了大量的注解。而老舍和王朔的“京味”小说,依仗北京方言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避开了“方言写作”的根本矛盾。近几年来,莫言创作《檀香刑》以地方戏曲猫腔的节奏入文,张炜的《丑行或浪漫》则顺应着登州话的声韵,但这些也属北方方言的范围。阎连科的《受活》声称用河南方言创作,但却被指用的是河南普通话,并不地道。这些创作实践显示出,“方言写作”始终处在公共交流话语霸权的笼罩之下,在此意义上,语言的悖论是具有“方言意识”的小说家们共同面对的问题。
2.知识分子立场的民间关照
“词典”一词,含权威规范之意,词典的编撰者是最高话语权力的掌握者。
因此,《马桥词典》的形式本身就代表着话语权威,小说叙述者即“马桥词典”的编撰者,拥有最大限度的阐释权,马桥语词、马桥风物、马桥人都在其控制之中,他是读者与马桥世界的唯一联系。这一话语霸权形式与其负载的话语霸权反思构成了内在的冲突,同样也是小说悖论性的重要一面。
《马桥词典》第一人称叙述者的生活背景与作家韩少功自身相当吻合,曾经下乡当知青,回城后成了一个写作者。词条“民主仓”中,魁元称叙述者为“少功叔”。生活在城市的现代知识分子掌控着民间话语的含义,这一写作本身的吊诡性在小说中同样被触及。
马桥方言里,“渠”是“他”的近义词,差别在于空间位置的不同。“他”是远处的人,而“渠”是眼前的人。这一词条暗示着对于叙述者,一个受强势文化影响至深的知识分子来说,民间世界只有作为一种“他”者存在,一旦靠近成为“渠”,其美感和韵味便消失在那无法冲破的隔膜中。可以看到,无论是“我”在兆青死后心生的愧意,还是“我”与房英之间那段模糊暧昧的记忆,都只是叙述者在事后对于这一“他者”世界的远观。而当他再一次回到马桥,走进民间去贴近那些作为“渠”的人物时,情形便截然不同。面对扛来一筒圆木送给他的盐早,叙述者感到无话可谈的尴尬。叙述者“我”忍受着盐早身上的草腥味和他说不出话来时类似呕吐的发音,但同时又被盐早临走时眼角的一滴眼泪长久地打动。如果说,盐早象征着隐忍沉默的民间弱势文化,那么叙述者面对他的复杂情感,正暗喻着在知识分子立场上理解民间的难度。只能远观,而无法近达,只能施与同情和感动,却无法真正地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真正产生相互沟通的感应。
在此意义上来看《马桥词典》的写作,其间的词义阐释、文化展示只是韩少功从自身角度出发的体悟和揣摩,是知识分子的民间关怀,是一种主流立场的边缘关照,而真正的民间仍像盐早一样保持着缄默。韩少功同样意识到这种民间书写的主观性,他称《马桥词典》只是他的“个人词典”,是他个人感性体验和理性思考的产物,“不具有任何规范的意义”。
可以说,任何一种异质文化表现都必然带有他者的主观眼光。但我要强调的是,韩少功在彰显民间文化存在的同时,其强烈的知识分子意识同样是一种遮蔽,方言及民间的弱势文化形态,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传达其知识分子反思的通道。他曾在访谈中直言:“我同样使用方言素材,但融化到知识分子的随笔式的语言中去了,而且这是小说在行进中主要的推动力。”由此看来,《马桥词典》的书写虽尝试让民间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最终更多地服从于韩少功自身的发言欲望,服从于传达知识分子现代性反思的主旨。这种现代性反思在90年代语境中具有重要的建设意义,但这并不能掩盖小说本身的内在矛盾和悖论性。
同样是书写民间,小说界另一个在民间主题上表现突出的小说家莫言,提供了与韩少功颇为不同的创作理念与文本样式。在一次演讲中,莫言谈到“民间书写”的问题。他强调了“为老百姓写作”与“作为老百姓写作”的不同。他认为“民间写作”就是要作家丢掉知识分子的立场,用老百姓的思维去写作。
在这里,我所关心的是这种立足民间的表现是否可能?与韩少功知识分子立场上的书写又有多大的差别?莫言的《檀香刑》可以说是其创作理念的实践,展示了另一种表现民间的独特方式。单从文本形式看,小说的首尾两部完全放弃旁白式叙述者的角色,而让人物直接开口讲述故事。每一章有不同的主人公以第一人称轮流倾诉。比如凤头部分四章:“眉娘浪语”、“赵甲狂言”、“小甲傻话”和“钱丁恨声”。由标题便可知,每一章因叙述主人公身份的不同而有着互异的叙述风格。同时,他还将猫腔——高密东北乡的一种地方戏——的唱腔和韵律融入进整部小说的叙述节奏。可见,莫言精心设计了一种他所认为的源自“民间思维”的叙述方式,来贴近民间的生存状态。
将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和莫言的《檀香刑》进行比较,分出孰优孰劣,并无多大意义。在我看来,两位小说家风格迥异的民间书写,与他们理解民间的方式、自身创作的特质都有紧密的联系。《马桥词典》的内在悖论性,可以说是由作品的思想性和作家的理性优势所决定的。说理、议论而非叙事,是这部小说的重心。叙述者只有拥有了绝对的阐释权,才能自由地发表意见。
韩少功寻找到“词典”的方式来承载自己对现实语境的思考,并能够与小说的叙事性融为一体,这与莫言在小说叙事艺术上的拓展,同样都是小说家在民间写作方向上不断尝试的成果,他们都在不断突破自身,寻找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
而从《马桥词典》的内在悖论性,我们看到的是知识分子表现民间的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