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6岁离开家。
从此,就没有惦记过回去。我天生不太念旧,母亲说我心狠,我也以为是这样,我在过去的那十几年里真没把那间生养了我的屋子当回事,虽然里面有父亲和母亲。
26岁那年,我拿出十年的积蓄和丈夫注册了一家公司,没想到,就在丈夫坐火车去广州进货的途中,那凝结着我和丈夫10年汗水和泪水的钱被人给偷了。看着丈夫一脸落魄,靠在厨房的角落里闷头抽了一下午的烟,我不忍心再责怪他。公司已经开张了,而钱,却没了着落。
从没有处心积虑地考虑过钱的我开始四处张罗钱。
周围的朋友,有钱的挺有几个,平时关系也不错,喝酒吃饭从来不会忘了我们,在一起聊天吹牛那是经常的,麻将桌上更是张弛有度。本以为一个电话过去,就凭着平时的关系,区区几万块钱,还是小菜一碟的。可是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应了我丈夫那句话:咱是小庙里的菩萨——不会有多少香的。
确实,朋友之间是不能谈钱的,人家在电话那头支吾着,我就是傻,也知道那是推辞。
这时,窗外的天是暗的,就快夜了。
半夜里,听风从窗外呼啸而过,刮的顶上的遮阳棚呼啦啦地响,和衣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想遍了周围的人,思量过后怕被再拒绝,实在丢不起那个脸了。最后只剩一条活路了:回老家问父母借。
第二天,搭上了回家的车,一路颠簸到街上,然后步行四公里,乡间的土路雨天是泥泞,晴天是灰尘。没心情搭理村头狗的狂吠,也没心情欣赏田野里农人收割的喜悦。等我到了家门口,已经蓬头垢面。门开着,但家里没有人,隔壁婶子告诉我爸爸和妈妈在田里割稻子,要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才回来。婶子说父亲临走的时候吩咐,要她等太阳出来的时候把我家的稻子担出来在场地上晒。婶子扬起簸箕,给我垒了小小的一担,我上肩,却怎么也挑不起来。婶子朝我笑笑,一窝身,挑到肩上,我跟上去,把担子里的稻子扬到场地上。婶子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肩膀嫩得很啦。”我心头一丝羞愧。
我问婶子,这几年的生活可好。婶子笑笑答:“还好。”
我揪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晚上,母亲特地为我做了几个不错的小菜,父亲拿出我带回来的白酒,破例,父女俩对饮了几杯。饭后,母亲借口串门出去了。父亲盘腿坐在凉床上,架起水烟,呼噜了几口,然后望望我:“说吧,啥事?”
父亲太了解我了。
我坐在那里,望了望父亲,父亲已经老了,黝黑,千瘦,脸上橘子皮样的皱纹向下耷拉着,眼角有几道深深的沟,一直朝太阳穴的方向隐去。头发还是那么短,不过是白的多,黑的少,昏黄的灯光把他佝偻的影子在墙上勾勒的老长,老长……
父亲又用烟锅点了点我,有点不耐烦:“说吧。”
我低头瞅着自己的脚尖。这么多年了,从来没向父亲开过口。总以为他把我养大已经不易,他都这么老了,我怎么再好意思开口?
我对父亲说:“没事。就回来看看你。”
“有啥事就说,别闷在心里。啊,我还没死,啥事还能替你做主。”
“没事,就是好多年没回来,实在想看看你们,您别想岔了。我能有啥事啊?”
父亲又吸溜了一口,说:“那好,多住几天吧。”
借口想出去转转,从家里逃了出来。到无人处,拿手机给丈夫打了个电话,告诉丈夫,我实在没办法向父亲开口。电话那头,半天没声音。
我又拨了个电话给婆婆,平时,她最疼她的儿子。现在他儿子遇到这点挫折,我想婆婆不会拒绝吧?电话打通,刚和婆婆说到丈夫的钱被偷了,婆婆那头就说起了现在他们老两口生活多么困难啊,况且我们已经分家另住了,还有就是手头有两个钱也还要防老啊之类的。孩子在她那放着,又没有收我们生活费啦。我没敢再开口,轻轻合上电话。
用袖子擦干不争气的泪,回转身,父亲就站在我身后……
至今,农村人还有个习惯:把现钱全藏家里。
母亲从缝着的枕头里面拆出来厚厚的一大叠票子,父亲沾着口水一张张清点着,100放一堆,50放一堆,然后是20块、10块、5块、2块、1块,还有许许多多的毛票。终了,他把自己衣服口袋里仅余的几块钱也给添兑了进去。我给他拿笔记着,一共是贰万肆仟陆佰叁拾玖元肆角。母亲拿过来一块头巾,把一堆钱裹了进去,塞进我皮包里。父亲说:“娃,我就这么多了,你先拿去。剩下的,你俩也别着急,过几天我就给你送去。我还当是什么烦人事,不就是缺俩钱么,你老子没死,凭着张老面子,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我告别父亲,回到城里。
以后的两天里,我和丈夫一筹莫展,我不知道父亲能给我多大的期望,虽然他说得轻松,但是50000块钱,对于大字都不识几个的老实巴交的农民来说,能是个小数目吗?
两天后的下午,父亲来了电话:钱已经借到了,一共30000,托村口的二伯给带了来,只要去汽车站拿了就行,自己就不过来了,路费得花上好几块,不划算。
如今,这么多年眨眼就过去了。父亲也越发老了。春节前头,和父亲商量,搬到城里和我们一起住。父亲摇头,说乡下清闲,自在,还有一帮老乡亲。
过年的那几天假期里,埋头在父亲的老屋帮他收拾东西,把他拾掇来的东西放整齐,不经意打开那积满灰尘的大箱子,却发现,箱底压着好几张借条,都已经泛黄了。忙问母亲家里还欠谁的钱,母亲呵呵一笑,说:“这不还是当年你要钱的时候,你父亲问人家借的。后来,你们把钱还了,人家也把借条给你父亲了。你父亲就收了起来,你们不经常回来,你父亲有时候就念叨。人家外人说你对我们不好,你父亲就说:‘咋不好呢,她生活难着呢,这不,当年还借了我这么些钱。等她日子好了,自然就回来了。’”
我忙背对母亲,抹去眼角的泪水。
这就是我的父亲,这么多年了,我没给过他什么,甚至他想念儿女的时候,也就是把当初的借条拿出来在他的那帮老兄弟面前炫耀一下,说明他的孩子还记挂着他,至少还会求到他。这就是一个做父亲的伟大。
我拿起笔,郑重地在父亲的借条后面又加上:今女儿借父亲壹佰万元整,用下半辈子对他和母亲的呵护来还。然后折叠起来,依旧放回原先的地方。
我对母亲说:“我以后每个礼拜都会回来看你们的。”
母亲说:“别常回来,我们会厌你的,工作重要啊。”转瞬又说:“若是有空,那就回来。”
我笑笑,走出里屋,对正在门口和邻居唠嗑的父亲说:“妈让我以后别回来。”
父亲说:“啊?我这就找她算账去。”
我站在门口看着,笑着,很心安。
后来,和父亲闲谈的时候说起借条的事,父亲说:“那时候,本以为你心狠,不要我和你妈了。后来你回来,即使是借钱,我也觉得好,至少,你还是我的女儿,你为难的时候还能想到我这个当父亲的,还会想到你有这个家。保留那些借条,是自己安慰自己啊,怕你还了钱以后,又像以前一样没了踪影了。那些借条,让我和你妈还有个念头,还有个期望。别的不求,只期望你心里还有我们。”
现在,有时候单位加班,礼拜天回不了家,打电话给父亲。父亲就说:“你给我记清楚,你借我的钱,加利息有一百多万,你回家一趟,就算还一万,少回家一趟,就加一万利息,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要还父亲的债。我庆幸给了父亲一百多万的希望,也希望他把利息涨高点,以后,我没饭吃的肘候,天天去他那还债,还顺便带着孩子丈夫一起去蹭饭。
长大了的我们,经常会忘记回家的路,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但我们可曾体会过步入晚年的父母的心境?多回家看看我们的父母吧,让他们知道我们心中至少还有他们。这对他们而言,足矣!面对如此微小的愿望,我们难道还不能满足吗?带着“借条”,多往家跑跑,因为我们已经欠下太多的感情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