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感悟父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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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飞鸟

爹,儿看您来了——

当他虔诚地跪拜在父亲坟前深深鞠完最后一躬,如释负重地看一眼燃尽的纸钱如黑色的蝙蝴,浸渍着无边的哀思随晚风跌滚进身边的土沟时,他仿佛沉闷了几个世纪般,吐出了几个只有他听得清楚的混涩的音节。

是啊,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家父匆匆而去,一生漂泊在外,惨淡经营着这样一桌说不上丰盛的佳肴,但却有些可口的“筵席”。直到他累得步履蹒跚也没来得及坐下品尝其中的滋味,共享世人该有的天伦之乐,便又举步惟艰到另一个世界做他永远也做不完的事。

当高原的太阳在大青山谷射出几束金晃晃的光柱,整个天宇由灰茫茫浸渗出粉红时,他不顾千里长途的疲劳,一大早便携妻引子来到了爹的坟前。

爹的坟头细而长的草枯萎地垂着,在风中抖抖嗦嗦,无限凄凉;而坟头的那一边却是绿茵茵的草坪——顽强而肆意地向四周漫延。人类的生与死,这一个从古至今哲学史和宗教界的最高命题,在爹的坟前——一小块枯荣轮回的兴衰中,至简至洁地剖析,诠释得如此地清晰与传神,形象而又不必痛苦地为世人演绎得这样直观和生动。

他相信,人生原不过是由一半痛苦一半欢乐相交织而成的一串珠子,珠子数完了也该到人们不大愿意去的——最终还得去的那无声无影的寂寞时空中寻求永恒的解脱,难怪一百个真正佛门弟子便有一百零一个去面壁大彻大悟,悟天悟地悟来悟去,终得正果而为死亡恐惧不被生之困惑。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死寂的夜。一切仿佛都趋于毁灭,只有深巷中传来的几声犬吠,让人微弱地感到时间的流动,而当野猫子像一团黑色的妖雾在屋顶凄厉尖叫窜动时,他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对这夜的阴森与恐怖。黑暗中只有妻儿的鼾声犹如一把小提琴弦上奏出的悠扬舒缓的音符,此起彼伏中,让他感觉到一点夜的惊悸之余的存在的真实,同时也将他繁乱的思绪扯得忽高忽低,情绪也因之时悲时喜,两绪相织,更如冷月无边的秋波漂浮不定的木船,终归还是让他切身的孤独和寂寞。

——我的儿,你终于回来啦!

冥冥中他着实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那是一个在白天经过光和作用贮藏适度的温热和单薄肉体,进入深幽无垠的黑夜搏斗中随着团团的热气冲出的表面而传送上来的。也就是在这样一个经过了漆黑折腾之后的晨曦初显里,阴冷的散光还带着昨夜的诡秘与傲气,混杂在不易被人的视线发觉的一片柔和的灰茫茫光亮下,从陈年老屋的庭院方空中飘下——或许这便是人们不愿提及的死神吧。

父亲的灵与肉更在这充满黑与亮的进出口中,缓慢地返往穿梭,无声无息地撞击交锋,起伏蠕动地蜕变分离,最后将这一架如同刑具的躯壳仍还在阳光下的物质时空,而自己终于伴着那漫上屋顶的日光,有些留恋但更多的是倦意与轻松的神情,审视了一下被死神之手笨拙地描摹得像一幅厚重凝固的静物油画般满脸的凸凹,满手的粗糙的躯体,然后飘飘遁入另一个时空去了。

父亲没有为他留下只言片语。大凡世人没有谁不珍重甚而付出巨大代价也要去遵循和实践的遗嘱。父亲不是不想说从微薄的家产到了子孙的立身处世;从柴米油盐的调剂到锅碗瓢盆的搭配,无一不念及到。可他更深知,凭父亲一生走南闯北的艰辛而获得的所谓人生经验,在这名利熙熙的社会,行将就木的嘴又岂能规范定格得了来日方长的子孙们修远的人生旅途。七岁便成了孤儿的父亲,一生的信条便是:打铁离不了本身硬。这是父亲立身处世之本,也是生前他喜欢挂在嘴边教训儿女们的格言,或许父亲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他很折中地以最后最好的方式(确切讲应是姿势)——从来没有这样温驯而威风,平静而舒展,安详而坚挺地仰躺着,像迎宾的仪仗队员。又像无数的直线条的组合体,无声地也是直截了当地昭示和警策家人后辈“强硬”的生活信条。这便是父亲活生生的“遗嘱”。

当一个时辰犹如一个世纪过去之后,惨白的阳光漫过堂屋,父亲轻微合下的双眼,缝隙处折射出半弧幽暗的细碎光波,他感觉这便是父亲送给他的一部人生无字之书。他深情地望着平仰着的父亲,注视着那双像有意眯着的眼神,这是一个生者对已逝者久积蕴藏的父子情深的交流。可惜父亲的眼光早已万般地昏花与无力,这是何等的凄切。这样长时的凝视与交流,默默地理解和沟通,在人世的忙忙碌碌,颠颠倒倒以及各种各样借口的掩饰中,已变模糊的虚幻。

的确,人——永远是一头难以捉摸的两足无毛怪兽。光屁股娃子叨唸着长大,幼稚企盼着成熟,垂暮之年又希冀返老还童。人类啊,上达公卿显要,下至布衣庶人,没有谁不这样想,而事实上恰恰是一种面对时间魔幻大师的无常所流露的无奈心态的自我潜意识和自观照。这或许又是“精神不朽”的有力参证吧。其实,生与死是人的两条极线系着的一对孪生姊妹。又好比舞台的开幕和谢幕,人们只能看清灯光下各自所扮演的不同角色,至于卸了装,幕后的本来面目还原成何样?上帝这杰出的导演绝不会轻示于台前之人的。

基督教不是信奉人原有罪?死是对众生的召唤,古圣哲也不是说“安之若命”,来之于自然亦归之于自然?生物学家则界定人不过是由百分之八十的碳水化合物组成的能感知外界事物的有机体。大概上帝创造人类时便在未成形的泥和水中撒进了彼此能相通应的或悲或喜的记忆的分子。这对于活着的人本身不就是一个福音吗?因为从此便有了追忆与感怀的权利,便可将死与生等价去思索。要不然,过一天便等于一次的死,这岂不更是十足的悲哀!

他庆幸上帝给他的记忆的分子十分地发达与活跃。他清楚地记得老父卧床不起,半倚半躺的瘦体,那落日的余辉透过窗子,将父亲满脸的皱纹折叠着的刚毅的脸庞,映衬得更加棱角分明。这是他挥之不去的印迹。其实,父亲年轻时算得是帅男,有照片为证:饱满明畅的前额,端直的鼻梁,不算大但很亮的双眼配上那匀称的眉毛,说明父亲的精明但不世故更无一丝半点的市侩;紧闭的略显厚的嘴唇,流露出的是自身的威严和毕生的自信,嘴角边挂着的分明又是丰腴的热情和快言快语的直爽。整个不苟言笑的脸庞似乎顽固地标明他一生为人处世就像他手中所敲打出的方方正正基石的厚道与稳重。而那高挑的个儿,仿佛永不弯曲的腰板更如亭亭如盖的大树,预示着将来必有一天要支撑和荫护一个在他看来绝不让人瞧不起的家。

在他看来,父亲应是一名体育健将,因为他好胜好强激进;或许他会是一名出色的音乐家,忧愁哀怨中用手中喜爱的二胡拉出一生的酸甜苦辣。父亲从未完整地讲过他的身世,也许人生本来就这样苦短,他不愿更多地往儿女身上投下不必要的阴影。但他断断续续中知道父亲从小寄人篱下,靠苦工帮人艰难度日,后又被抓到旧军队服役,后来起义获得新生。父亲一生跑遍大半个中国,但他却没有放弃对文化的渴求与追求。以他的毅力,勤勉与感悟,最终能读书看报,书信往来。临池也能写清秀自逸的毛笔字。

当澄汁的夕阳灭熄掉最后一道光谱,沉沉的暮霭溢漫在坟的四周时,几只疲倦的飞鸟拍打着双翅,旋转在树枝寻巢发出的叫声,打破了他支离破碎的记忆。他缓缓地从胸前掏出在外求学,对父亲怀念至及写成的小诗,久久凝视——

身居闹市,小窗幽梦何多,思亲念远,家父常见容颜几何。秋采风凉,床头梧桐细雨,颇断深梦夜短。每恍惊起于三更,四顾茫然不胜悲,梦中一会片刻,人间向度郁思。倘若家父在天有灵,为儿其情至诚痛哉,诗吟成泪而湿襟,谨跪奉以祭家翁。

夜魂差遣见家翁,

真切难分两阴阳。

旧念父慈春光薄,

愁思故里泪秋长。

欢情冠弱失过庭,

而立年华尽渺茫。

又是一年家祭日,

临窗归来叙沧桑。

许久,他将手中的诗文燃在父亲的坟前,他知道父亲此时离他最近,只在一纸之隔的另一个幽冥世界。

儿啊,你终于回来了——

冥冥中他又听到了父亲熟悉的声音。落日的晚霞,殷红、厚实,浓浓地将大半个天边染得血红。他有些留恋山后的红日——尽管明天她还会从东边升起,可她是否能记起今天所走的轨迹!?

——爹,儿看你来了……

他对着大青山长长的吼叫,带着只有他感觉出的巨大能量的释放,掠过田野,越过山峦混入混沌的天宇……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