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一收,没啥农活干了,便照例围湖造田。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放着让人热血沸腾的革命歌曲。喇叭筒里偶尔播放着鼓舞人心的表扬稿。湖堤上的人都干得热火朝天,尽管是寒冬,但他们都穿着单褂干,还有许多人光着膀子干。
那时的父亲还是个精壮后生。父亲有使不完的劲。父亲挑担一百五六十斤的土,却像挑着空担,脚下似生了风,飞一样。
光着背的父亲的汗仍如雨落。
装土的小梅很心疼。小梅再给父亲装土时,装了大半担,就让父亲走。父亲却不领小梅的情,父亲说,再装。小梅说,你会累病的。父亲便抢过小梅的铁锹,又撮了十几锹土,父亲筐里的土堆得冒尖了。父亲拿锹把筐里的土压了个严实,又压上了一锹土。父亲刚把那担土挑上肩时,大队革委会刘主任来了。刘主任对父亲说,你别挑土了,写篇表扬稿给广播站。父亲说,我哪会写表扬稿,我连笔怎么握都忘了。父亲说的是实话,父亲尽管念了小学毕业,可十几年没握笔,没看书,学的东西早还给老师了。刘主任说,我说你行你就行。父亲说,刘主任,我只会干粗活,握笔杆子的事我干不来。刘主任便寒了脸,你不想写也得写,你不是想加入党组织?这就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父亲再没话,跟着刘主任进了临时搭建的大队革委会办公室。
父亲握着笔,对着一张白纸冥思苦想半天,一个字也没写。
父亲苦着脸对刘主任说,刘主任,你还是让我挑土吧。刘主任笑着说,别急,万事开头难。父亲说,要不,我写首诗吧。刘主任说,行啊,诗更能鼓舞士气。父亲趴了一夜的桌子,终于写好了一首诗。
刘主任一字一句念起来,湖堤上火一样的红旗哗哗的飘,头顶上火一样的太阳温暖地照,同志们火一样的口号雷声一样响,同志们火一样的干劲火一样的心……大队长念了诗,大叫一声,好诗,好诗。
父亲的这首诗当天就在广播筒里播了。
碰巧省报的记者来湖堤采坊,那位记者听了这首诗,也说,好诗,好诗。省报记者便调查父亲的出身。当省报记者得知父亲三代都是贫农时,很高兴。刘主任便在父亲的诗后面写同意发表,并加盖星火大队革委会的公章。
一个星期后,父亲的这首诗就在省报的副刊上发表了。
父亲一下成了农民诗人。
县革会主任也来看望父亲了。县革委会主任握着父亲的手亲热地说,工农兵中同样可出艺术家。瞧你,满腿是泥,不成了诗人吗?今后得多写一些这样的好诗,不要辜负组织和人民对你的期望。
父亲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不停地点头。
后来父亲又写了十几首诗。父亲的这些诗都上了省报,有两首诗还上了《人民日报》。父亲成了著名的农民诗人。父亲也调到县委宣传部当部长了。父亲还出席了全国第三届工农兵作家代表大会。父亲受到中央领导的接见。那时父亲以为是自己做梦,可一咬嘴唇,却痛。父亲的身子幸福地颤抖起来,父亲的双腿也发软,似要瘫倒在地上。
父亲也很快同陈洁结了婚。陈洁的父亲是位老红军,在地区当专员。父亲结婚的那天晚上又想起一起玩尿泥巴长大的小梅。父亲想如他没成为诗人,那小梅准会成为他的女人。父亲成了诗人后,小梅总躲着不见父亲。父亲好不容易见到小梅时,小梅说,你今后别找我,我配不上你。小梅说这话时,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可是几年后,父亲这位农民诗人竟成了第三种人。父亲同那位成了“四人帮”中一员的合影就是铁的证据。
父亲被开除了公职。母亲怕受牵连,很快同父亲离了婚。
父亲这位著名诗人又成为一名普通的农民了。父亲早把田地的活扔了,父亲只得重新拾起农具,学种农活。后来田地到户了,父亲的日子过得困穷潦倒。可硬气的父亲又不要陈洁的救济。
父亲没再婚,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苦伶仃的日子。
父亲58岁那年去世的。父亲闭眼时,两行泪水从眼角溢出来,顺着他鬓角往下淌,枕巾洇湿了一团。
啊,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仿佛拥有宇宙间一切的宝藏,连忧愁也给你安慰,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你自信而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