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见到宋儿,是在高一刚入学那会儿。那天我和孙二羊、张三金晃荡到建工学院门口儿,赶上湿中在那儿办的运动会刚结束,穿着湿中校服的学生摩肩接踵,人潮汹涌到一个区域却奇怪地分开了。
我认出站在那儿的是驴子,他身边的三个人也是平常老跟他在一块儿混的那几个。他们都二十多了,是甘家口儿一带有名儿的老炮儿。
“有好戏看了。”我对孙二羊他们说道。说毕,几个人点上烟,插着兜儿站在路边等着瞧热闹。
跟驴子对峙的是六七个穿着湿中校服的学生,不是什么有头脸的人。就在我们刚嘬第一口烟的时候,两边儿突然动手了。驴子他们每人手中都有一根称手的木棍,显然是有备而来。几棍抡过去后,湿中那几个孩子就招架不住了。
我们当时已经听说有一个新搬来的宋儿挺牛B的,在我正猜测这几个人里有没有宋儿的时候,从马路另一边突然驰过一个飞鸟般的身影。我望过去,太阳一阵刺眼,只看到一个在马路中间以单手撑住隔离护栏跃过铁杆的修长剪影。在他身后跟着一支近三十人的大队伍,但身姿都远无为首那人潇洒和迅捷。
“那个就是宋儿。”孙二羊用嘴撇了一下为首的那个人,对我说道。
很显然,那个飞鸟般翻越护栏的动作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当他已经跃出太阳晃眼的角度后,那光边儿仍然在我视野里余韵着。
我正愣在那里,丫回头照了我一眼,就又掉转身接着朝驴子他们跑过去。虽然宋儿后来说他不记得在那天见过我,但我对此极其确定。因为我记得丫那张帅脸,宋儿确实是帅,比我帅,这点我承认。他不是小白脸儿那种好看,而是那种只需看一眼就可以记住的帅哥,倍儿英气十足的五官,大长腿,看着得有一米八六、八七,浑身劲瘦。
驴子看到宋儿朝他奔来,一棍劈头抡过去。宋儿直迎上去,一个侧身从棍边擦过,接着一脚把驴子踹翻。大批的湿中学生奔过来时,宋儿已将剩下的几个老炮儿放倒,最后一个被他揪住头发用膝盖狠狠地顶在鼻骨上,我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砰”的一声。接着湿中的人马围上来招呼地上的驴子等人。在叫骂声中,宋儿转身走出战局大气不喘。驴子在地上一边儿滚一边儿大喊:“宋儿,你别让我逮着你丫走单儿的时候!”宋儿面无表情地走远。
在青春期,未成年雄性最痛恨的就是发现自己不如另一个雄性。那就像是一种被强奸出的高潮,一种不得不面对却又不愿承认的事实。对,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种人天生是与众不同的。老实说,虽然后来我跟宋儿有了种种纠葛,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曾经被他深深地打动过。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佩服他。
2
记忆中的画面清晰而无序,又如洪水决堤般难以控制。真是不可思议,回忆究竟是一种思索、一种情感、一种构建还是一种崭新的创作?答案不得而知。就像我今天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准备回忆当年的种种并写成一个故事时,却也仍无法确定我脑海中深如万丈海、浅如蜻蜓点水的痕迹都是些什么。那令我无法屏息凝神的,也许是宋儿的帽儿拳,也许是那个BP机、那把菜刀,抑或,就是冥冥中命运在我脑海里刻下的“高纯纯”这三个字。
是的,最近我总是想起高纯纯,想起宋儿,还有高二那一年的种种。前几天我经过牛街,无意间瞥见一个中年人在家牛羊肉店橱窗里剁馅儿,竟一刹那又重临昔年我去砍人的那一夜。甚至那晚我着急忙慌塞进书包里的那把菜刀,都跟此时橱窗中飞舞的菜刀如出一辙。那刀柄上的木纹清晰可辨,似同年轮般刻划的宿命感甚至可以让我在刹那间回到那段肆无忌惮、不知所终的日子。
我叫严大火,那时他们都叫我大火。
我是个标准的甘家口儿人,家就在靠近动物园方向二里沟中街的一条胡同儿里。我爸在我小时候儿就跟我妈离了,我跟我妈过。我妈是普通职员,她一直都没有明白家长与饲养员的区别,吃饱穿暖,她认为这是她唯一的职责。而从小到大,我对我爸的记忆基本上都是他在我妈出差时想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家时用的种种伎俩,诸如答应给我买变形金刚或把锁在柜子里的游戏机拿出来给我玩儿之类。所以,我从小就没有什么雄性在我背后撑腰。在我四年级第一次挥拳打向一个不肯借我涂改液的同学时,我发现有没有一个爸爸对是否能让别的小孩儿服我没什么影响。
我成了一个痞子,我开始信仰暴力,我开始崇尚拉帮结派,打架顺理成章地成为我成长的一部分,成为我消极抵抗无聊的手段。
彼时的甘家口儿,从格局到气质都与现在天差地别。最嚣张的痞子主要分布在湿中和棍儿中,附近其他的重点学校、二类普高,诸如二妖寺中学、五石榴中学、妖五寺中学之类,皆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没什么响当当的人物。除了二妖寺的彪子和五石榴中盛产美女外,其他皆不值一提。
湿家口儿中学,又称“湿中”,是当时我们那一片儿的王者,太多打架、劫钱、动刀子、上管儿叉的事儿与这所学校有关。湿中的学生拉帮结伙地出现在甘家口儿各个角落,喜欢光着膀子穿校服,不拉拉锁儿露出年轻的胸膛,见着年龄相仿的就寻衅挑事儿,没人敢惹。
棍子中学,又称“棍儿中”,也就是我初、高中时就读的学校。我们学校出过几个甘家口儿地区著名的大混混、大玩儿闹,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的全有,光通报市局的大案就有好几起是我的前辈学长干的,理论上完全有实力成为甘家口儿中学里的第一势力。但因为我们学校不抱团儿,各年级之间打成一片,所以是仅次于湿中的第二号势力。
当时所有混迹于甘家口儿一带的痞子中,老炮儿们都已日渐腐朽只能不安地在家里等着被翻篇儿,而汹涌的后浪里,只有两股力量可以被称为新生代:一股是以我和孙二羊、张三金为首的棍儿中势力,另一股就是以宋儿为首的湿中势力。
事实上,在宋儿搬过来之前我们一直稳坐第一把交椅,初中时我们在棍儿中就已经小有名气了,棍儿中长年内战,就是因为我们初中部和高中部一直互相看不顺眼,打来打去。那会儿街面儿上都知道棍儿中初中的“火羊金”三人组,没有宋儿这么一号儿人。
直到宋儿搬过来,情况才开始发生改变。他是高一入学前的那年夏天搬过来的,在建工学院门口儿打驴子那次是高一刚入学,也就是说,宋儿用了一个夏天的时间就在甘家口儿建立起了极大的声望。我记得最开始是张三金说新搬来一孩子,把老炮儿东子给打了。后来孙二羊说他见到了那个新搬来的,特会来事儿,长得也挺有样儿的,叫宋洋,现在有很多崽儿都已经跟他了,听说他要上湿中什么的。等到了高一开学时,宋儿就已经成为传奇人物了。
大概是因为有各自的事务,整整高一一年,不管是我们和宋儿还是棍儿中和湿中,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和接触。甚至连整个北京城学校里的学生们,也都在为了排演九七香港回归的集体舞而忙碌着。这一年里,宋儿以高一新生的身份飞快地统一了湿中并将湿中的版图一再扩大,我、孙、张三人组则以高一新生的身份用一年时间打服了棍儿中高二高三的大孩儿。同时,宋儿以一挑N、率众平蹚某某学校的段子层出不穷,陆续传入我们耳中。在棍儿中忙于civil war(内战)的时候,湿中的势力已迅速扩张起来。坊间的痞子们在传说宋儿自幼熟习武术、散打和自由搏击,甚至谣传他的家人跟少林、武当有关系,等等。尽管真相不得而知,但看过宋儿打架的人都认同的一点是,他很会打,而且与一般痞子间的那种王八拳对抡和地上乱滚不同,他下手利落说踢你眼珠子不会踹着你睫毛。
那一年彪子的名头也大了起来,他把二妖寺高二、高三仅有的几个知名不良少年全打了,在二妖寺已无人敢惹。可接下来的进展与以往痞子势力的形成截然不同,彪子仍是一个人在月坛、阜成门一带晃悠,热衷拉帮结伙想巴结他的小崽儿他一概不理。有时仇家找上门,他也是单刀赴会。与码人、打群架的风气格格不入不说,他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招了湿中。
先是湿中几个孩子在阜成门跟彪子照眼儿,被三下五除二打得屁滚尿流。这种人湿中当然不能丢,他们组织了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在二妖寺门口堵这个叫彪子的。那天孙二羊和张三金得到消息偷偷儿去看热闹了,回来后孙二羊的原话是:“彪子是一野人。”
那彪子有一米九的块儿头,胳膊巨长,拳头有碗大,与当时留长发张扬个性的风气不同,他脑袋刮个青皮头颅,有棱有角。刚一开打,他就像头蛮牛般冲进湿中队伍,大光头挨了好几棍,哼都不带哼一声儿。混战中湿中这边儿被打躺下六七个,剩下的也散了,彪子虽然也不是一点儿亏没吃,脑袋开瓢儿缝了七针,但湿中的面子显然是折了。
人们开始议论彪子和宋儿单滚谁能赢,我不喜欢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但我可以分出二者的区别。与彪子那种鲁莽的硬碰硬较力、把对方打了自己也挂花的行为截然相反,宋儿出淤泥而不染,没听说谁能近得了宋儿的身给他留了个什么疤什么伤的。他身轻如燕,我后来和宋儿熟了以后曾经见过他在空中连踢三脚还有原地干拔扣篮,轻松得让人觉得所有正常人都能这样。
但当时我们还不熟,事实上是根本就不认识。虽然我们双方都渐渐地意识到了彼此的存在,但那些冲突和爆发都还在酝酿中。
甘家口儿只能有一个头儿,而我们棍儿中,我和孙二羊、张三金,不应该是第二。
我知道,我还没有介绍他们俩。可能因为太近太熟了,他俩是和我真正一块儿滚泥巴、和稀泥长大的发小儿。我们三家儿住得都特近,从父辈起就都在二里沟中街来往。孙二羊家是小康家庭,营养丰沛,身高一米八七,就是血缘神秘,一个中国人长得像NBA球星皮蓬,连头发都是黑人那种小密卷儿,自圆其说谓之“返祖现象”。张三金是一个白胖子,寸头,身高也就一米七二。虽然他没孙二羊家有钱,没我长得帅,但他有一个在西四和白塔寺一带很有面儿的亲哥哥。我和孙二羊都很羡慕他,因为丫小时候一看谁不顺眼就可以叫他哥去打那人。对此张三金持不同意见,他说他挨过很多打都是因为他哥犯了事儿别人找不着他哥,最后都算到他头上。
这是一种真正的抱团儿,说我们仨是甘家口儿的刘关张也不为过。可在一九九七年暑假,人们在“刘关张”耳边却张口就是宋儿和湿中牛B哄哄的那帮孩子,对此,我们仨人都不太忿儿。我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看看甘家口儿,都已经成了什么样子,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地儿了,用张三金的话说:
棍儿中瓢,五石榴中娇,湿中的傻B满街跑。
3
我们高二开学是在一九九七年九月,夏天行将结束的日子。那一年,也就是整个一九九七年,都充满欣喜激昂的色彩,七月香港回归庆典中的鼓舞一直延伸到了九月,全北京城的人都觉得自己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很有面子,担起振兴中华之重担更是义不容辞。但对于我,对于我们这些不知道为什么在上学的未成年人来说,生活并没有太多变化。
开学没几天,我们就打了一个湿中的孩子。
那天是九月中旬,高二开学没多久的一个下午,我和孙张二人路过一个老去的野场子,看见几个小孩儿在那儿打球,我提议过去一块儿玩儿玩儿。
我们爱干的事儿,如果非要说一个健康的、能够被大人们接受的,就只能是篮球了。那时公牛队正在冲刺三连冠,电视上总是在不停播放乔丹飞身跃起在空中躲过三个人上反篮儿得分的牛B镜头。全北京城的男孩儿也跟着公牛队开始扎在破旧窄小的篮球场上你争我抢,耐克大弯钩儿的篮球鞋人脚一双,跳得高投得准的人的地位仅次于认识人多、能打的痞子。
我们打得也不是很认真,我和孙二羊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孩子一拨儿,张三金蹲在场边抽烟,另外三个孩子一拨儿。打了没多会儿,我一个突破过了一孩子,补过来一个人伸手断了我的球,还撞了我的肩膀一下。
“这球儿规了啊。”我站住回身说。
“这球儿绝对没规,我都没碰着你!”正运球出三分线的断球男回头道,言语间极不客气。
这话要是好好跟我说的也没事儿,但这个不知道是哪儿的崽儿居然敢跟我这么横,火儿腾家伙就上来了。
“你丫撞着我了你知道吗?”我说。
“得得得,给你!”断球男把球猛地击地弹给我,接着不忿地转身走向篮下。“真他妈赖。”他嘀咕道。
就在他刚嘀咕完那一句的瞬间,我抄起手里的球扔向他,篮球撞在他后脑勺儿上弹得老高。等他反应了一下转过身的时候,我已经扑上去一拳打到他脸上了。
我这一拳没有击倒断球男,他向后仰了一下居然回手给了我一拳,打在了我左额头上,虽然没什么力道却让我一下儿急了。棍儿中的大火打你你敢还手?现在的崽儿是都要疯吗?我怒火中烧一拳砸到他鼻梁上,打了他一脸的清鼻涕。见我们动手,似乎是断球男同伴的两个人冲了过来,孙二羊和张三金早迎了上去,三两下就都给打跑了。与此同时我已揪住断球男的脖领子,他正一个劲儿地挣巴,张三金扑过来将他骑在地上,一通王八拳全抡在那张鼻涕脸上,断球男虽然不停用双臂捂挡,但还是被张三金将各种硬的软的青的黄的鼻牛儿鼻涕嘎巴儿打得到处都是。我和孙二羊冲过去各种狂踹,很快他就不挣巴了。接着,张三金站起身揪着断球男的头发把头往篮球架子上撞,铁架子不时传来咣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