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丫哪学校的?”我走过去一脚踹在他脑袋上,他歪到一边,张三金过去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到地上,他趴在地上说:“湿中的。”
“湿中的你不在湿中好好儿待着你到棍儿中的地盘儿干吗来了?”我接着问道。张三金站起来给自己点着一根儿烟。
“薛辉跟我说以后能到这儿打球。”断球男眼神儿已经了。
我听说过薛辉,湿中的。
“这儿是棍儿中的地盘,这儿我说了算,你听见了吗?要是不服,你让丫薛辉到棍儿中找严大火,听见了吗?”我狠逮逮地说。
“去,滚蛋!”孙二羊过来踹了断球男屁股一脚,断球男立即趁势跑开。
“你们丫棍儿中的都给我等着!”断球男跑出一段距离后回头冲我们重新叫嚣道,满脸淤青血痕。
“小丫挺的,你丫回来!”张三金把手里的烟往地上一摔欲追过去,被我拉住了。
“现在湿中这帮孩子都要疯啊?牛B死了。”孙二羊道。
“不打了,撤吧。”我说道,“这几天必须给湿中那帮崽儿点儿颜色看看。”
4
棍儿中的教导主任姓黄,其人大腹便便细眼龅牙,秃顶脑瓜下数道如同妊娠褶皱的抬头纹,一脸肝病已入膏肓的蔫黄,江湖人称“眯眼儿黄胖子”。
眯眼儿黄胖子酷爱开校会,在打完断球男第二天下午放学后,眯眼儿黄胖子又召开了一个长得惊人的全校广播大会,他的声音在大喇叭中抑扬顿挫,内容荒诞不经,充斥了对上级领导的赞美及对自己教育生平的肯定,全校学生听得芒刺在背,只能偷偷在课桌中吐出了自己的午饭。
“由于时间关系我就不多说了。”在多说了两个小时后,眯眼儿黄胖子用他的万年结束语宣告校会结束。
校会结束后我彻底将球场的事儿忘了一干二净,在听完眯眼儿黄胖子的絮叨之后正常人往往经脉寸断、血液逆流,不死也得落个残废。我们学校因为听校会失忆痴呆的比比皆是,没人能记得什么。调整呼吸挣扎出教室后我去高一部找李甜,一个小矮个儿、齐头发帘儿的姑娘,长得人如其名,甜甜的,一笑腮帮子上两个陨石坑般的酒窝,张三金说她是高一新生中最好看的。孙张二人在一楼楼道找到我们,说一起去月坛滚轴儿,我说我要和李甜谈人生和未来,孙张二人会意而去,李甜笑弯了腰。璧人一对,虽身无彩凤,却心有灵犀。我和李甜默契地溜达到棍儿中边上的一个小街心花园里的僻静处,搂搂抱抱下手不知深浅。
“哟呵!够亲热的啊!”一个难听的声音。
我抬起头狠狠地瞪过去,看到七八个穿着湿中校服的痞子叼着烟步入花园,为首的那人形容极醒目,上身光着膀子套件湿中校服,下身穿一条紧腿紫裤子绷着他的大粗腿还配一双艳黄的鞋,头发用发蜡梳成一个二八大分头,眼眯成一条线,浑身上下难看而极没品位。
“怎么着?看着眼馋是吗?”我把李甜推到我身后,对眯眼男说。
“棍儿中的孩子都够牛B的啊?”眯眼男看着我身上的校服说道。
“不服是吗?”我一边针锋相对,一边头脑飞快地运转。这花园儿就在棍儿中边上,是棍儿中不良少年平常聚集的地方,怎么现在湿中的就敢这么随便地来往?
正在和眯眼男照眼儿,花园入口处又走进约三十人的湿中学生队伍。“棍儿中的学生都够有本事的啊!”为首一个长得像猩猩的大高个儿赖声地念叨着。我一看此人,就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了。
湿中有两个在宋儿手下最得力最能打的孩子,都是跟宋儿高一一起入学的同级学生,这一年来跟宋儿也打出了名头,江湖上有了名号,被称为湿中“左右护法”。原名号我想应该是威武而又帅气的,但流传到我们棍儿中学生的口里就成了“左右二傻”,名号如下:
左傻“巨屁猩王”,薛辉。他得有近两米高,比二妖寺的彪子还大一号儿。脸长得比NBA球星尤因更像猩猩,屁股硕如俄罗斯大妈。时至今日,我都没见过比薛辉更大的屁股,单就臀部来说,猩王可谓震烁古今。
右傻“奇CEI(三声)农王”,侯亮。细眯缝眼儿,只有当你的鼻子碰到他的鼻子时才能辨别出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侯亮以不会打扮还成天瞎捯饬闻名甘家口儿,连续数年被甘家口儿不良少年界评为“年度最差着装痞子”“年度最农民痞子”“甘家口儿最CEI(三声)痞子”等称号。
显然,那天打野球时儿抽的那孩子提的薛辉就是“左右二傻”之“巨屁猩王”薛辉,刚才跟我对峙的就是“奇CEI农王”侯亮。
四十多个罗着锅儿、歪着肩膀、撇着嘴、皱着眉的湿中痞子成会战状聚到我面前,饶是我从小在甘家口儿打到大也有些慌了。李甜在我身后瑟瑟发抖,我也不禁后悔自己大意,以寡敌众,一世英名危在旦夕。
“你丫就是严大火是吗?”薛辉站到我面前,比我高一头。
“怎么着?是让我给你签名儿吗?”我说。
“棍儿中的孩子都够牛B的啊?”侯亮边说边甩了一下挡住眼睛的头发。
“是说丫认识的人多是吗?”薛辉搭腔道。
“在甘家口儿,是个屁眼儿就认识人。”侯亮和薛辉像说相声般一捧一逗地说着,每每话毕,湿中众人必集体爆发出怪笑。
“昨天你在那边儿篮球场是不是打了我们湿中的一个孩子?”薛辉道。
“打是打了一个,弄了我一手的鼻涕嘎巴儿,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学校的!”我说。
“德子,你过来。”薛辉朝身后的人群说道。那天被打的断球男赫然走出人群,不可一世地瞪着我说:“对,就是丫挺的。丫还说湿中的都是傻B,要不服让薛辉到棍儿中找他去!”
“行了,是不是傻B咱们今天就问问他。”薛辉一拍断球男的肩膀,断球男转身走回大队伍。薛辉给自己点上一支烟,轻蔑地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不让我来吗?今儿个我来了,你丫说这事儿怎么办吧!”
“你说怎么办?”我反问道。
“今天要我们一齐上,传出去肯定别人说我们湿中仗着人多欺负你们棍儿中,这么着吧,我跟侯儿亮,你丫随便挑一个,单滚!”薛辉说完,和侯亮迎风挺胸而立,仿如基纽特种部队。
“谁说你们人多欺负人少啊?”就在我犹豫未决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孙二羊的声音。接着是人群熙攘的声音。我望过去,只见孙二羊带着大批穿着棍儿中校服的孩子从花园左侧涌了过来,在湿中大队人马左侧站定。
我瞬间如溺水中获救命稻草,心中长舒一口气。
“湿中的孩子现在是要疯吧?”张三金带着另一批棍儿中的孩子从花园右侧涌来,在湿中大队人马右侧站定。
孙张二人带来的总人数接近百人,且皆手持木棍砖头,看来是各年级全体出动,离学校近就是有好处,主场。湿中人马成被合围状,除了左右二傻,剩下的湿中孩子均有所动容。
“怎么着?你们要玩儿脏的是吗?”薛辉叼着烟,眼神却不时瞥着四周,“严大火,刚才我可没跟你码人吧?要码人,也不是今天这么个码法儿。”
“没说你要码人,但现在我也告儿你,棍儿中的地盘儿,你们湿中的少他妈来瞎转悠。”我又有了气势,“说吧,你们是要一块儿上还是单滚,今儿咱们来一痛快的!”
薛辉吐了口烟,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张嘴刚要说话,不远处却传来一个声音:
“干吗呀?这么热闹啊?”
有的时候声音也能决定气质和威严。这声音一出,四周聒噪的不良少年们全都安静了,只剩下风吹过花园植物的声音。我歪头看去,一个高个儿的长腿少年走了过来,他上身穿一件湿中校服,下身穿一条印着飞人标志的运动裤,脚上是双红白相间的乔丹十二代,五官笔挺。
是宋儿。
看到湿中总BOSS出马,我心中一震,他如飞鸟般翻跃街中护栏的身姿登时又划过眼帘。正在出神,宋儿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儿也款款走到人前。她进入我视线时是电影中最常见的升格镜头,即所谓的慢镜头,光圈很大,焦点全在她夺目的五官上,而她之外的一切都模糊得稀烂。
她太美了!
我竟痴在了那里,事实上,我知名痞子的自尊心让我从看到这个女孩儿的一瞬间起就不得不贯注凝神将脑海所有的念头都摆出横眉冷对的样子,以隐藏我对美最纯粹的臣服与赞叹。我是一个领袖,我不能让兄弟们发现我为了这仇人的马子惊呆在众人面前,哪怕这违背我的心,违背人性!
双方人马站定,我在与敌营怒目而视的间隙假装极不在意地瞥着那女孩儿。她身高看上去有一米六七、六八,身上曲线未完全成熟却也婀娜有致,而她精致的小脸上,衬着那如流动泉水的双眸,一头利落的短发黑似深夜。我记得这草草数目间她并未给我带来鲜艳的印象,也不曾让我闻到扑鼻的芬芳,可究竟是为什么?我却霎时间体会到了坠入花丛的迷醉与倾倒,并无比肯定如果说这个姑娘是一个缥缈天仙的话,我身后的李甜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介庸俗保姆。
“你丫谁啊?”我虽然知道走过来的这人就是宋儿,但还是咧着嘴问。
“我是湿中的宋洋,你叫我宋儿就成了。”宋儿报出名头,棍儿中的队伍传来阵轻声议论。他慢悠悠地拉着那个女孩儿的手踱着步子,闲庭信步的样儿让我很不悦。“你是严大火是吧?”他回头冲我说。
“你就是宋儿啊?东子是你打的,对吧?”我说。
“东子老欺负我一邻居家的小孩儿,我看不过去才动的手。”宋儿说,“苍蝇是你打跑的?”宋儿说话的时候整个街心花园鸦雀无声,仿佛是宋儿的深邃目光令在场所有不良少年收声了。
“对,苍蝇这人不地道,骗哥们儿的东西不还,我早想打丫的了。”苍蝇是我们暑假打过的一老炮儿。
“打得好,你不打,我迟早也得打丫的。”宋儿笑了。
这笑容令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依稀间我竟觉得宋儿很面善,他五官中有一些奇怪的亲切感,以至于身边双方大队人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随着我们的谈话缓和了。
“今天这事儿是我们那儿一小兄弟的事儿,他们也没跟我说就自己过来了,我一听说,就赶紧赶过来看看。”宋儿接着慢悠悠地说,“不过今天这么热闹,我觉得也谈不成事儿了,改天咱俩单聊吧。”
“兄弟们,回学校吧。”不等我回答,宋儿回头冲湿中的人马喊了一声。二傻见状,朝我们干瞪了几眼转身带着湿中的人走了。棍儿中队伍前排有几个人欲上前阻拦,见我和孙张都没动,也就没再有动作。
“大火,以后有什么事儿我可以帮忙的,跟湿中的孩子说一声儿就成了,只要我帮得上,没二话。”宋儿微笑着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但我的小兄弟让你们打了,这事儿还没完。”说罢,他拉着那个天仙姑娘的手转身走了。那女孩刚转过身去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与我正痴痴看着她背影的视线悄然相遇,只见得人面桃花轻轻含笑,五官霎时如工笔画般,描、分、染、罩,笔墨分明,看得我从头到脚都酥了。
大队人马和硝烟都散去了,只剩下孙张二人和校内七八个有头脸的人物。李甜跟个鹩哥儿般添油加醋地形容着刚才我以一敌四十、临危不惧、从容赴死、慷慨就义的情形。孙二羊拉过一个个儿不高的孩子,跟我说他叫谢迅,高一刚入学的,还说幸亏是他机灵,在小花园儿看到湿中左右二傻集体出动觉得不对劲,呼了他一个他才及时赶到。谢迅体型甚瘦小,偏分头,年纪不大留两撮儿小胡子,过来一口一个火哥,我随便应付了几句。接着众人喋喋不休起来,张三金说这回湿中的人再也不敢小看咱们了,孙二羊说刚才宋儿阴阳怪气儿要提防他们玩儿阴的,谢迅说刚才就应该趁着人多一拥而上,把宋儿和二傻全灭了。七嘴八舌不绝于耳,我不时点头应答,但实则一句都没听进去。
我在想什么?
宋儿为什么对我们示好?我为什么就这么让宋儿他们走了?等会儿,等会儿,我还有点儿没回过味儿来,是因为夕阳太晃眼了吗?嗯,确实有一些,北京城西方一抹残红,下沉中的光芒拉长了花园中不良少年们的身影。我有些局促,在夕阳中眯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捋着自己的大中分头,就仿佛身上哪儿出了什么问题般浑身不自在。
刚才那女孩儿是谁?为什么现在我脑子里都是她?她叫什么?是哪学校的?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5
高二那年的秋天美不胜收,美景和好天气让碌碌的老百姓们躁动不已,打着秋游的旗号如没头苍蝇般在北京城各大景点内拥挤着。但我们不会干这样儿的缺事儿,我讨厌人挨人、人挤人的旅游景点。北京城最动人的秋色,在甘家口儿往南一点儿的钓鱼台国宾馆。国宾馆外墙边种满了银杏树,每到秋天,就会有各种燃不尽的黄色在那里洋洋洒洒、飘来飘去。
我和孙二羊、张三金总喜欢在那一带溜达,现在又加上了一个李甜。在那次冲突之后,李甜显然以我的女朋友身份自居了。在午休或课间的时候,她总会上三楼去教室找我,给我买吃的买喝的,左一个“老公”右一个“亲爱的”喊个不停。事实上我认为她有一些炫耀的成分,除了老师,我觉得她想让全甘家口儿的人都知道她是棍儿中大火的女朋友。
说不上是假戏真做,但后来我默许了李甜的女友身份,反正交女朋友是一件刺激而又时髦的事儿,就先试试吧。很快我就吻了她,但我并没告诉她她在我口中留下的那几升口水令我反胃,也没有告诉她那是我的初吻。相反,我对她说我交过很多女朋友,是个情场老手。李甜白眼一翻,说早就知道我不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