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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现场2(15)

徐州大水退后的第二年春天,苏轼去拜访友人张天骥。张天骥是隐居在云龙山上的道士。他在山上风景最幽深的地方修建了一座亭子,养了两只鹤。每天清晨云雾迷茫之际,他就带上白鹤去亭中放飞。这座亭子便取名“放鹤亭”。苏轼与张天骥在亭子里饮酒、观山、赏鹤。他的一颗心随着白鹤在蓝天下远山间悠闲地飞翔。一时兴起,佳句涌了上来,便提笔写下了一篇《放鹤亭记》。

苏轼向往着闲云野鹤似的隐居生活。

他感到那么寂寞,那么倦怠,那么黯然神伤。

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针对他的阴谋,正在秘密策划之中。

第六集

(画面依次为:滚滚长江,滔滔东去,远处可见岸边黄州镇的屋宇、寺庙、宝塔,以及连绵起伏的山岗;竹林掩映的定惠院遗址;浩浩长空,大雁从头顶掠过;黄州赤壁及周围的山间溪流、林木、湖塘;城南安国寺遗址以及长江边的临皋亭遗址等。)

解说词:

这里最早只是一个村庄。北宋年间,也不过是一座偏僻萧条的小镇。

黄州,就这样在长江边上孤零零地被历史冷落了多少年。直到一位智者来到它的身边,携带着它永远地走进中华文化的煌煌史册。

这位智者,就是苏轼。

公元1080年2月l日,苏轼孤身一人抵达黄州。踏上江岸的那一瞬间,苏轼目光倦怠地望了望眼前的荒野和远处的山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终于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回到了长江的怀抱,回到了寂寞然而却相对自由的生存状态之中。

往事不堪回首。来到黄州之前,苏轼刚从一桩冤案中挣扎出来。说起这桩历史上最为有名的文字官司“乌台诗案”,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又令人毛骨悚然。一群卑劣的文人始终盯着苏轼,当他们发现从政绩上找不到任何借口置苏轼于死地时,他们搬来了苏轼的诗稿,东拼西凑、断章取义、捕风捉影、上纲上线,硬说他写了很多辱骂皇帝、攻击官府的诗。几个检举揭发专业户联起手来,告到皇帝那里。皇帝虽然将信将疑,但面对着一而再、再而三递上来的状纸,他也觉得此事似乎应当予以重视,于是传下圣旨:将苏轼诽谤朝政一案交给御史台查办。御史台,又称乌台,是京都关押、审讯犯人的地方。

那是一个缺少有效的法律保护机制的社会,那是一个由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时代。书生苏轼,就这样被一条绳索、儿个差官送上了漫长的押解之路,开始了痛苦的牢狱生活。

仅仅因为几首直抒胸臆的诗文,苏轼整整蹲了一百三十天的大牢。苏轼到底犯了什么罪?这个问题,他的弟弟苏辙当年就作出了准确的回答:“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

中国有句俗话:树大招风;还有一句更俗的俗话:人怕出名猪怕壮。苏东坡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许多小人的威胁,就是他们的心病。他们恨不能将苏轼置之死地而后快。公元1079年,终审判决终于下来了,主要是由于皇帝考虑到不能盛世杀才子,苏轼才被从轻发落,贬官黄州。45岁的苏轼,在御史台差役的押送下,前往湖北黄州任团练副使。

这个地方军务助理官的官职,对于苏轼来说,只是挂名而已。朝廷明文规定,苏轼不仅无权参与公事,并且要由当地州郡看管,他的身份实际上是一名流放的犯人。

长江,千年万年冷清寂寞的长江,千年万年轰轰烈烈的长江。你的每一阵涛声里,掩藏着多少沉雄的呐喊,多少浩渺的叹息?此刻,一位世界级的文化巨人,正漫步向你走来,沉吟着把用生命凝成的不朽的诗句,慨然掷进你的波涛里,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

长江没有回答。长江从来不回答。它只顾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把所有过去的风景统统抛下,将所有小我统统抛下,让古老的文明乳汁润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历史,就像这滚滚东去的长江,它无情地淘汰了所有的历史过客,却对我们民族的文化巨子情有独钟。

夜已经很深了。面对江水,苏轼已经伫立了很久。远处是他刚刚借住下来的小寺庙——定惠院,近处是不断涌来的一江潮声。寒气袭来,苏轼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听到了孤雁那一声悲鸣。抬头望去,一轮残月挂在稀疏的梧桐树梢上,一只孤雁在远处的树林上空盘旋,似乎找不到一处可以栖息的枝丫。当孤雁终于消失在江心那一片寂寞的沙洲后面的时候,苏轼猛然间感到一种强烈的遗世独立的情绪撞击心灵。这一夜,他吟成了那首著名的《卜算子·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首,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刚来黄州的苏东玻,就是这只孤雁。他的心,是凄苦、寂寞的。但是,苏轼骨子里是那种清醒、冷静而又乐观、放达的人。精神上的巨大创痛并不能摧毁他刚强的生命意志,他时时提醒自己:虽然身处逆境,但绝对不能麻醉自己陷入虚无之中,以至沉沦下去。那种在逆境中只会埋怨和诅咒的人,是没有崇高的人生信念的,这种人很难承受得起孤独和绝望,很容易被孤独和绝望压垮。苏轼与这种人不同,他面对现实,坦然地承受客观现实加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艰辛和矛盾,通过安于自己的痛苦地位,达到忘我境界,获得超然旷达的气度和胸怀。18世纪的德国文化巨人歌德在他的谚语集中说:“谁不能承担绝望,谁就一定活不下去。”伟大的人物往往都是这样:承担绝望,深深体验绝望带来的种种痛苦;同时,通过内心的和与外在环境的奋斗,磨练自己的意志和性格,从而战胜绝望,解脱自我,继续保持自强不息、一往无前的精神。这时,他会感觉到美与光明正缓缓地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升起。

苏轼承担的正是一种绝望。

苏轼经受着外在世界的艰难险阻,经受着内心世界的烦恼、沮丧和绝望。在绝望中,他一步步走向美与光明。

在黄州,苏轼过起了山林隐士生活。黄州的农民、渔父、樵夫们,常常看到一个孤独然而却快活的身影,出没在荒山野水之间。这位北宋年间的陶渊明,就是苏轼。他走在田间地头,十分随意地与乡民们拉家常,说笑话,有时甚至要人家给他讲个鬼故事,人家推辞说:“没有故事可讲”,他便再三央求:“瞎编一个也行啊。”引起一阵大笑。这时,就像众星拱月一样,他的朋友们也相继来到身边,计有陈糙、杨世昌、巢谷、崔闲、参寥等等,这些人中有僧有道,有士有兵,还有杰出的琴师、朝廷的逃犯——然多清峻飘逸,骨格清奇,无一俗人。苏轼这下子忙活了起来,他一生中是离不开朋友的,每日里不是和朋友们吟诗作对,就是品画谈琴,或啸歌于原野,或拥炉于雪堂。渐渐地,在与新朋旧友以及大自然和山民樵夫们融洽相处多时之后,积郁在他心底的悲愤、失意、颓唐,慢慢消淡了,平和冲淡又渐渐地回到他的心间,生活又露出了它温暖的一面。惯于在生活的平凡细节中寻找诗意和温柔的苏轼又既来之则安之了。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他对目己此时的生活状况不免流露出儿分闲适与得意:“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客至,多辞以不在,往来书疏如山,不复答也。此味甚佳,生来无所适。”(《与王庆源》)只看山,只观水,不见客,不回信,不问世事。在外人看来,苏轼似乎过着一种神仙似的日子。但是,只有苏轼自己心里才明白其中的苦涩。

[画面依次为:黄州城东门外的那片坡地,稻田碧绿,树林苍翠,近景、中景、远景中的东坡雪堂、安国寺、天庆观、临皋亭,苏轼所著诗文的书影、手迹。不同角度看去的东坡赤壁以及现代书画家笔下的苏轼吟咏《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图,等等。

解说词:

一年过去了,苏轼过起了地地道道的普通农民生活。他为官二十多年了,既廉洁奉公,又书呆子气十足,从来没有想到过要为自己积蓄一点钱财,到了黄州才发现,生活十分具体。因为贬谪身份,正常的薪水已被取消,除了一份原本就十分微薄的实物配给,此时的苏轼几乎是身无半文。一大家子人怎么养活?未来的日子怎么支撑?苏家这艘破旧的小船,眼看着就要搁浅,船家苏轼被逼到了绝处。想来想去,出路好象只有一条,那就是开荒种地,自给自足。

在当地朋友的帮助下,苏轼总算获得了有关部门的许可,官方将黄州城东边的一块废弃的营地批给他垦荒耕种。

这是一片向阳的坡地。和煦的阳光洒过来,暖暖地抚摸着满坡丛生的荆棘。溪水淙淙流去,仿佛把风都浸湿了,空气中流淌着无边的香甜和潮润。芳草青青,青青的芳草中,寄托了苏轼无限的希望和生机。

从这一年的二月开始,苏轼就带领全家老小早出晚归,开荒种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头一年下来,苏家就在东坡这片上地上自产大麦二十多担。春去秋来,几度寒暑,苏轼这个小小的农场,已是稻麦飘香、果木成林、蔬菜遍地。劳作之余,苏轼漫步其中,不由得想起了唐代诗人白居易当年在中州东坡种花的旧事。当时,白居易还写过一首关于种花的诗:“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真是巧得很,苏轼这块坡地也在城的东边。于是苏轼仰慕先贤,灵机一动,沿习自居易,将自己的这片荒地叫做“东坡”,并且给自己取了个号,那就是名标千古的“东坡居士”。

我们不妨从“东坡居士”这个雅号里,稍稍探寻一下苏轼在黄州时期的精神世界。

荒山大江,古木修竹。一片萧瑟、肃杀之中,诗酒风流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苏轼现在面对的既是一生中最为暗淡的的日子,又是他一生中最为清静的日子。他终于获得了一次认真地省察自我和深入思考人生的机会。从小就受到佛教气氛熏染的苏轼试图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解脱与超越。在黄州住下来不久,苏轼就开始闭门阅读佛学书籍,拜见安国寺的长老,向他请教佛学方面的问题,并且在长老的引导下学习静坐默修的禅宗功夫。

整整五年里,苏轼每隔一两天就前往安国寺打坐参禅。

同时,他还开始研究孔子和《周易》,写成《论语说》五卷,将父亲未写完的《易传》继续写完。此外,对个体生命的珍惜还促使他对道家的养生术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总之,当年白居易所倡导的修身以儒、治心以佛、养生以道的学说,苏东坡是身体力行,认真实践,并且收获不小。

苏轼一生精力旺盛,兴趣爱好很多,所学颇杂,涉略极广。儒、释、道三种思想因素中,苏轼对佛学下的功夫最多。但是,就像他研究道教但又并不去钻研教理,而只是为了养生延年一样,苏轼学佛也并不耽于推敲玄妙的教理,而只是为了籍此使自己在人生态度和精神境界上更加超然物外,更加旷达乐观。在黄州的那些年,佛教思想成为了苏轼主要的处世哲学。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这位在家修行的“东坡居士”。

但是,终其一生,苏轼真正的精神寄托,不是佛学,不是道学,也不是孔盂的儒学,而是早己长入他的血液和灵魂之中的文学。

漫长的贬官生涯,苏东坡谪居在自己的诗文里。

文学,是苏轼心灵的绿色家园,是他的永远的守望,是他最后和最高的精神救赎。只有生存于文学里,苏轼才能获得活跃的生命、飞扬的激情和睿智的沉思,才能获得整个世界并为自己、为后人创造奇迹。

黄州的赤壁,正是苏东坡以他那旺盛的生命力创造奇迹的见证。

这就是赤壁,屹立千年的赤壁。长江从它的脚下流过,岁月如歌。岁月的长歌里,赤壁注定了要成为一个美妙的音符,不朽的音符。音符飞扬起来,就像长江的浪花飞卷起来一样,音符和浪花汇成力与美的交响,汇成整整一部中华民族的精神史。赤壁和长江,就这样凝聚成一个象征,一个中华民族诗与美的象征,一个文化的象征,准确地说,是在苏东坡雄伟的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和他那富于哲理的美文前、后《赤壁赋》里,轰轰烈烈地升华为文化: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不知撞击过、震动过多少代人的心灵。与长江赤壁朝夕相伴,苏轼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四十七岁生日这天,朋友们为苏轼在赤壁之下摆起了生日酒宴,把酒临风,举杯对月,江水连天,意兴浩然。听人说,当年魏蜀吴三国曾经在这里打过一次大仗,孙权与刘备联合,火烧赤壁,大破曹操。伫立在如此雄伟的古战场,遥想当年豪杰们在如此阔大的历史背景前操演自己的英雄剧,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惊鸿一瞥之间,功业、声名俱已永垂千古。昔人已去,逝者如斯,苏轼顿生感慨,联想到自己政治理想的败落和人生的坎坷,个人的命运感与历史的沧桑感,铺展成一派悲凉。那一场战争是不是真的就发生在眼前这一处赤壁,已经不重要;当年的少年周郎是不是谈笑间便将老奸巨猾的一代枭雄曹操一举击溃,赶回了北方,也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地间涌动着一股豪雄之气,浩然之气,真正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种男儿气始终磅礴于苏轼的心灵之中,挥洒在他的笔下,弥漫于他的诗句,使得悲凉之雾,终究无法遮挡生命的阳光。那阳光正从高天上射下来,照在长江之上,照在大地之上。天高地广,如梦的人生依然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