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因为前一部片子《在别处》的关系,我结识了一支乐队。那显然是边缘的一种。他们生活困顿,却理想不灭。看上去他们是来北京寻梦的典型人群。小资吗?其实我不这么看。小资是安逸流出的脓,腥臭且甜得发腻。真正小资的人不会过这样的生活,他们侍弄羽毛的时间往往长得惊人――比如我。
我决定拍摄他们的原因起初是因为这个娱乐的时代。当时他们刚刚签约了一家唱片公司,并准备发行他们的首张专辑。我想记录下这个过程,想拍下一颗新星在这个时代的大背景下冉冉升起的情景,并以此为契机来反思这个娱乐的时代。可他们马上就让我失望了。那里根本就没有我想象的一切。
那里只有被理想染红的现实。
四个已近而立之年的男人背负着年少时的梦想,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时常坚定,时常迷失。现实像一张巨网悬挂在天空,你时常被束缚,时常被纠葛。在挣脱的瞬间,你以为你可以飞,可飞得越高的代价就是摔得越惨。耳熟吧。人们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就好像大多数人小的时候都会被问到一个问题――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
你是怎么回答的,还记得吗?
在那个懵懂的年纪,看着一双双充满期望的眼神,你琢磨再三,小心翼翼地吐出一个词来,然后看他们的脸色,如果欣喜呢,你会在内心深处长出一口气,如果他们的表情有点不对,你得马上学会换一个词来,比如:“其实,其实我最想当的,还是科学家……”。
于是,他们就满意了。
我们的教育是在强大的他人期待下完成的。在最初上路的日子里,我们年幼无知,他们负责指引方向;在我们逐渐发现自己,并被某种东西蛊惑时,他们迅速校正我们,并以过来人的身份结合时代背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将我们牢牢框住;在我们羽翼渐丰,并开始试图思考“我是谁”时,有一个叫作“社会”的东西变幻着形状,不断袭来,并最终将你我变形、定格;今天,你裹着一件深灰色的大衣提着公文包沿着冬日阳光钻进了地铁,钻进了洋房,你沉稳,你冷静,你成熟,你甚至开始准备给别人指引方向――只是偶尔的一天,在阳光烂漫的午后,你无意间走进了一家公园,看见有人在湖畔作画,你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风吹过你的脸庞时,你忽然想到自己年轻那会好像也曾迷过画画啊。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画了呢?!你默默地琢磨,一个人悻悻地走了。
理想?有病吧。
每个人都有过梦,随后被分为醒得早和醒得晚。醒得晚的,或许就是病了。
谁让昨天的你成为了今天的你?我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生活是复杂而又现实的。地铁进站时,你朝着人潮的方向涌动,不自觉中,你便悬空了,顺着那股自然而然的力量你被推进了门内,在地铁门关闭后,你断绝了所有的幻想,时代的列车停靠在那里,你便簇拥在那里。下车还是不下车,你犹豫着,前方的终点呼啸而至。
但总有人不顾时代的潮涌,不顾身边万千的变幻,依然守候在那个起点,怡然地做着年少时便一心想做的事。身边有人走得远了,也有人走得快了,可是,他们要去哪里呢?他们的目的地又在哪里呢?他们自己知道吗?惶惶地跟着,唯恐被别人甩下的,脚下的步伐快得就像风。可有一天,他们纷纷回到了原地,满脸顿悟的样子,窃窃的笑,我找得你好苦啊。
有趣吗?还是转过身去,继续一脸坚定的麻木。
在那些日子里,我默默地旁观他们的生活,从夏天走到了秋天,从秋天又来到了冬天。看着他们在剃刀边缘行走,听着他们在梦醒时分独白。深夜回家时,偶尔想起崔健的歌词:现实是石头,梦想是个蛋,石头虽然坚硬,可蛋才是生命。
一个人默默地笑。
每个曾经患有理想病的人的人生中或许都有过一次决绝地离开吧。在舒适与崎岖之间,在现实与梦想之间,毅然奔赴一辆通往未来的列车,你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可正是那未知,吸引你蓬勃向前。回头看去,你会发现那其实只是来自理想病最初的症状。离开,踏上一条荒芜小路,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回头。长河落日下,自己把自己感动。可随后的日子里,一切开始慢慢地变形,你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各种隐晦的压迫下,在各种“善意”的期待下,你逐渐演绎成卡夫卡笔下的《变形记》。尽管潮水涌动在你的内心深处,一次又一次,招惹得你欲罢不能。可在时光流逝后,有一天,你终于开始砌起城堡,挖上沟壕,跳进围城,再封门闭窗。最后你与它们遥遥相望,风起的时候一个人黯然神伤。
坐标迷失后,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尽管有些类似于“永远流浪”的梦,偶尔纠缠着你。可是,那已经是另一个梦了。难道不是吗?
那些曾经背负理想出发的人,随着时光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校正自己的方向。最后因走得太远,终于忘记了为什么出发。等他们醒悟时,他们已经陷入了另一种困顿。生活根本不会因为你放弃了梦想,便奖赏你某种舒适。人们趋利避害的天性使得成熟逐渐可耻,并惨不忍睹。
我记得曾有人说,现实是条狗,理想向下走,刚想形而上,狗又出来吼。你以为现实是容易的吗?你以为领导是那么好伺候的吗?每月的房租,茫茫的堵车,父母的电话,爱人的眼神。整个社会都在与你永恒的对立。
你能坚定到几时呢?理想病慢慢地治愈了,偶尔有人说:哟,看不出你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啊!这分明就是一句骂人的话。你慌慌地辩解着,将自己掩埋在更油滑的水质以下,更不再露头。你不再清楚什么是理想,也不再理解自己那些纷飞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你拒绝做梦。你终于不再有梦。
可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一小撮人的本质是青春不老的。如果最初的青春是来自懵懂的幼稚,那有一种青春必定是来自通达之后的坚强。他目睹一切,他了然一切,最后,他仍然选择这条荒芜的小径,直行到底。
你蔑视他吗?还是,羡慕他?
我的一位朋友说,很多人不能追随自己的理想向前,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勇气,而是他们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理想。他们无法判断我牺牲了这些,是否可以换回来那些。当所有的行为都变成交换的时候,他们终于完成了自己技术性的思考:我先把可以拿到的东西拿到,然后再来思考我的理想。技术性的目标最终代替了终极关怀。
可是技术性的目标并不能给人带来有趣,或者说――幸福。你我都明白,那条路上经常堵车,人潮涌动,且喧哗震天。你奔跑得如此艰难,步伐如此凌乱,简直令旁人不忍卒读。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你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其实,通往梦想的道路,通往现实的道路,同样崎岖荆棘。站在岔路口上的你,无论做出何种选择,都会在恍惚间以为生活在别处。一条路上走久了,人们难免会以为另一条路上风光更明媚。可就像《理想病》一片的结尾中所说的一样:人只有现在,随时都是现在,过去不会再来,未来又没有把握,把现在做好就可以了,想得太多太累了,你背负着昨天去拥抱明天就会很累,是吧?
在调侃性的话语下,他们有些骄傲于自己的理想病。毕竟,他们在历尽荆棘之余,还拥有了一种坚实的有趣。而这,往往是另一条路上的人望尘莫及的。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条平坦的道路能够顺利抵达终点。
可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还将自己抛入那条最为拥挤的道路,并挣扎向前呢?
时光飞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