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奔跑,在梦将消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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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小丑

这不是一个好故事。我甚至犹豫是否要把它写下来,又是否要把它告诉你。

据他自己说,他当初也是犹豫的。路灯都亮了,街上的人看着看着也少了,载客的黑摩托三不五时的就来上一辆,都以为他是搭车的,突突突地凑近了问,他连忙摆手。灯都开始晃眼了,仍然没能下得了决心。他知道母亲是一定不会答应的。不仅是母亲,想必父亲和妻子也都会反对。

做人哪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呢。

可他分明就像中邪了一样。进电梯时,一眼就看见了这个小家伙。眼睛都还没睁开呢,四脚朝天地躺在一个装牛奶的盒子里,也就是个手掌长,肉乎乎的,小脸上长满了皱纹。凑近了,拿手拨弄,小家伙还伸出爪子来挡,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吐着舌头。他笑了。问人,那看电梯的大妈说,作孽啊,早晨来上班时就看见丢在电梯门口,上上下下这一天了,人人都说喜欢,人人都不管,也不知道谁放的,这好歹也是条命不是。说着话,小家伙忽然张开嘴,把他正逗弄着的整根手指含了进去,牙都不全,就使出浑身力气咬着,一股子狠劲。真是命壮,他心里感慨了一声,是不是有句话说越是命贱的就越是命壮啊。他正默然嘀咕着,那大妈忽然仰脖冲他说,哎,张工,要么你带走得了,你是最后一个下班的了,你要不要就只能丢了。听完他忽的一下就愣住了。那大妈,陪着一脸示好的笑,殷殷地望着他。这下他不知道怎么办了。他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知道该怎么办。活了三十多岁,终究还是没能学会怎么拒绝人。

一辈子都是由着身边人的性子来。也找借口,不是不敢反抗,是觉得没必要。何必呢,生活嘛,就是搞定身边几个人的关系就好了。他们舒心,你也就舒心。他们要不舒心,你也别想有什么好日子过。这都是真理。你看那些人,折腾到头,到了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地守着这几个人过日子。父母、妻子、再加上孩子,活活的一个如来佛手心,你往哪跳那都是界啊。索性就从了。不表态,也不做主,反正他们都安排得挺好,每月发工资一交就完事,内裤都有人摆得整整齐齐。他们是你的家人啊。他们都爱你啊。不是吗?

他几乎是被连推带塞地收下了这个小家伙,端着牛奶盒上了车还没回过神来。怎么坐了趟电梯就平白无故的多了条狗呢?他坐在车厢尾部,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小家伙打了个呵欠,像坐在摇篮里呼哧呼哧地又睡了。看着看着,他也来了兴致,放在膝上,伸出一个指头来摩挲它的肚皮,柔软的,鼓鼓的小肚皮,小家伙像被人呵痒一般,两只爪子轮流上前捂着嘴,身子扭了扭,一脸皱皱的脸像在笑,像在冲他笑。

可接下来怎么办呢?下了车都快走到小区门口时,那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终于严重起来。带回去吧,肯定是难逃一劫。母亲天天在家里拖拖洗洗的,地板都照得见人,每个房间门口都有专用拖鞋,厕所有厕所的鞋,厨房有厨房的鞋,卧室有卧室的鞋,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光是换鞋都得换个好几次。平时他就窝在书房里不出来,打会游戏看会碟。如今倒好,带条狗回家。不用想都知道结果是什么。

来来回回走了半天,手机都响过两遍了。又响,拿起来,看了又看还是接了,支支吾吾地说在公司加班,吃饭不用等他了。挂了电话,他搂着牛奶盒子,索性在路旁坐下了。他放下盒子,静静地看着,脑子开始盘算。街上的车流都亮了灯,像一条条深海里的鱼,哪一条都是全副武装的拼命向前游。正琢磨着,它开始哼哼了,翻身爬了起来,想爬出牛奶盒子,身子使劲地扭啊扭的。它想去哪里呢?这虽然是个框,可框里安全啊,外面大得没边了,它又能爬到哪里去呢?不还是得找个框吗?他恨恨地想。可它越爬越来劲了,几次突破了边界,他只好又给它塞了回去。估计是饿了吧。看了半天他终于琢磨了点意思出来,小家伙又开始含着他的指头,想含出点什么东西来,吐了,摇头晃脑的,又含,不相信没有,又不知道还有什么。

他搂着盒子,去街边小卖部买了包牛奶,还央求老板娘给了个瓶盖当碗,小心翼翼地倒了点牛奶进去,坐人家门口看它狼吞虎咽地舔。公文包也丢地上了,把领带往下扯了扯,解开粒扣子,一副入了迷的样子。老板娘一家也端着饭碗凑过来看。电视里在播新闻联播了。老板娘的孩子好奇地端详着,嘴里叽里呱啦,饭粒掉了一地。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张嘴了。你看你们是不是能养了它啊?谁知老板娘笑了笑一口就拒绝了,人都养不活,还养狗?他知道这是说笑。人家只是不愿意养罢了。可是人家为什么就能拒绝得那么坚决?那么滴水不漏呢?他的脑子忽忽的闪过一些念头来,开始恨自己。恨了一会儿,又开始恨它。巴不得它爬出框去,被车压了,大家也就都解脱了。

老板娘看他坐那,脸上的表情阴晴未定的,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后,忽然说,你找后面那个王癫子看看,他们俩公婆肯定要,养那么多鸡呢,再养只狗算什么。他一听,心想也是啊,应该有戏,抱起牛奶盒子兴冲冲地就去了。

王癫子其实都六十多岁了,背地里附近的人都叫他们两口子是癫子。癫子就是疯子的意思。听说他们是从内地来的,在内地还是个什么学校的老师,女儿在这里发了财,住在附近的高档公寓里,她住十九层,给两位老人买的二十一层,结果王癫子说自己晕高,往窗前一站就浑身哆嗦,血压也高,睡觉也睡不好,住不惯,找来找去,非在这街道后面的一大片废弃的工地里搭了个草棚住,还养了一群鸡,要电没电,要水没水,偏生说还住着舒服,不晕不晃的,女儿拿他们没办法,只好由着他们,隔三岔五来看看,捂着鼻子在门口和他们说话。人们打听出这些情况,便开始笑话他们有福不会享,神经病,不是癫子又是什么?

他找到了王癫子的草棚,王癫子正和老伴点着蜡烛在草棚前吃晚饭。鸡都装到了笼子里了,放在旁边咯咯咯地叫着。两个菜,碗里还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他把来意说明,王癫子二话不说,竟然吩咐老伴加双碗筷,邀他一块吃。他支支吾吾的脸都涨红了,慌忙说家里人等着呢。王癫子大手一挥,爽朗地笑着说,那我就不留你了,这小狗崽子就放这吧。好歹是条命不是。

他逃也似地走了,生怕他们会后悔似的。临走时,看都没看一眼那个小家伙,撂在桌上就走,头都没回。这么容易就搞定了,真是让他没想到。连忙穿过这片黑暗的、荒草丛生的工地,他向着灯光明亮处急步走去,那边就是他居住的小区,他光鲜的、整洁的、亮堂堂的家就在那里。

后来那晚他做了个梦。梦见小家伙偷偷地爬到他家里来了,他母亲气急败坏地举着斧头四处追杀它,它好不容易爬到他身后来躲着,想仰仗他保护,谁知他母亲竟毫不犹豫地举着斧头就追了过来,他刚张嘴要说话,那斧头竟直勾勾地就朝他劈了下来,母亲一脸凶神恶煞的,他嗡地一声便坐了起来,惊出一身冷汗。

第二天去上班时,看电梯的大妈问他,把小家伙带回去后怎么样了?他连忙说,挺好挺好。又问,家里人喜欢吗?他忙不迭地说,喜欢喜欢。门一开,箭一般就出去了。剩下大妈在电梯里逢人就感慨,张工真是个好人啊。就这么着,一上午公司同事便都知道了,中午吃饭时,这竟成了个话题。有人讨论养狗的好处,也有人说男不养猫,女不养狗什么的。有个别人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说养狗这种事情不说玩物丧志,最起码也是个寂寞无聊拿来消遣。公司里的哲学家端着饭盆说,其实啊,从心理学上来说,养狗是一种内心虚弱的表现,他需要证明他自我价值的存在,他需要证明他还有爱与被爱的能力,但是他在人身上或许得不到,或许得到的不够,于是他只好把人的爱转移到狗的身上,最后形成一种百依百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假象,以此来满足自己,这就充分证明了这些养狗的人作为人的一种的悲哀。说到这里,哲学家把嘴里的饭使劲嚼了两口,咽了。回过头又冲着他说,当然,张工,我不是说你啊,你是发善心,七级浮屠,又不是专门买狗来养,我只是说一下这种现象背后的意思。他冲着哲学家笑笑着摇摇头,一副无须解释的样子。哲学家和他说完,又将口里的饭塞满,来不及嚼就又开始说了起来,饭粒分明就在他的话语间蠕动着。他瞄了瞄四周的同事,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低下头去把头埋在饭碗里,还是应该举着筷子认认真真地听,正犹豫着,扒拉扒拉筷子,才发现碗里早已经空了。

他最初是想把这事忘记的。谁知下午下班后,鬼使神差地竟又跑到王癫子哪去了。他是这么跟自己说的:今天下班早,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人家嘛,再说昨天还没来得及道谢的呢,怎么说那也是条命呢。如此反复,终于说服了自己。近家时,拐个弯就穿过了那排栅栏,蓝天白云下,远远地就看见王癫子坐在草棚前,他面前绿绿葱葱的野草随风摇摆着,一群鸡在草丛里来回地踱步,正低着头优哉游哉地找虫子吃。栅栏外车水马龙,高楼林立,谁会知道栅栏里面是这样的一幅情景呢。他走近了,王癫子吆喝他,邀他坐下,就要给他倒酒。他这才发现,王癫子一个人坐这滋巴滋巴地竟然在喝酒。问他老伴呢,他呵呵一笑,说出去捡垃圾去了。他听了一愣,不知该做何反应,王癫子说,垃圾堆里有好多宝贝呢,你看我这桌子,这凳子,你再看里面那床,都是些好东西,好用着呢。他这才注意到这张桌子,桌子腿有一条明显是断了的,下面塞了块石头垫着,也就一般高了。他还要端详,王癫子起身弯腰就进了草棚,出来时,手里拿着个黑匣子,四处贴着黑胶布,原来是个收音机,他抽出天线来,四处摇了摇,又拍了拍,收音机里竟然吱吱呀呀地唱出曲来。他有点惊讶,王癫子却一脸得意地望着他,往他面前塞了个杯子,就开始倒起酒来。酒辣辣地进了脖子,不由自主的就问起昨天的那个小家伙来。王癫子嘴角往下努了努,他不明其详,王癫子索性伸出手去,从桌子底下把那小家伙给捞了上来,一身灰扑扑的,显然在地上正爬得来劲。他一看就乐了,伸手去摸,小家伙力气还挺大,使劲地往外挣。这时,王癫子一脸星星点点的白色络腮胡子,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刚给它沾了点酒喝,它现在正发着酒疯呢。说完仰脖大笑起来。他愣了愣,心想,真是个王癫子,真是个癫子。想着,看着,自己也笑了,笑着笑着,酒炝嗓子,不由得咳嗽起来。低头看去,小家伙从桌子上又掉到了地上,只听见闷哼一声,二话不说又开始跌跌撞撞地向前爬去。

半个月不到,小家伙的眼睛睁开了,黑亮黑亮的。两个月不到,就开始满地跑,尤其喜欢杀进野草丛里追鸡玩,追不上就开始叫,声音洪亮,颇有气势。慢慢地他开始大概看出它长得什么样了,这时,他也大概明白当初它的主人为什么要抛弃它了。这么说吧,它长了一副德国黑背的架势,却有着一张沙皮狗的脸。应该不是人为安排的吧,让一只狼狗和一只沙皮狗杂交,生下来的会是个什么呢?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如此看来,这或许是一时疏忽,让它的父母自由恋爱上了。生育后,主人无法接受这样的后代,便索性选择了抛弃。他猜想是这样的结果吧。他猜想这便是它来到这个世界的命运吧。沙皮狗一脸的皱纹,再配上这副昂然的骨架,说不出的怪异,说不出的不合时宜,就像是一个,就像是一个――小丑!对,就是小丑!

于是,小丑成了它的名字。它的名字就叫成了小丑。他心想,小丑是很丑,可是它很快乐,它还总是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啊。丑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王癫子和他老伴也很喜欢它,每天傍晚收鸡时,它总是学着在旁边帮着吆喝,追赶,神采奕奕的像在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小小年纪,个头还没长开,就喜欢和鸡群里的那只大公鸡打架,经常被啄得身上四处流血,却始终斗志昂扬,一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样子。每天不打上个七八架,似乎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他几乎每天都去看它。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隐秘的习惯。除了王癫子俩公婆,没有人知道。他每天都会给它带些吃的去,每天也都会和它玩上一会儿。早晨去上班的时候,或是下午下班的时候,只要能抽出点时间来,他就往那里跑。提着公文包,打着领带的都市白领,一钻到栅栏后,就立即丢了公文包,松了领带,和一只奇丑无比的狗在草丛中追逐打闹,一会儿钻进了野草堆,一会儿又跑到了高岗上,快活极了。他隐隐地觉得在自己的生活之外他拥有了另外一种生活,而这种生活才是真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上了那么多年学,他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就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世界怎么变化,人们的表情怎么丰富,好像那都是与他无关的。考什么大学,去什么公司,找什么样的女人,他并没有特别上心,他知道上心了也没用,世界自然有它的安排,具体到他身上,也就是他父母的安排。他不是没想过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可自己的方式又会是什么方式呢?也就是想一想罢了。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吗?他躺在野草地里,小丑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头顶的白云在缓缓地移动,蓝天下的这一切显得格外美好。他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一些东西,一些他自己都不能明了的东西。小丑爬到了他的脸上,小红舌头伸出来热热地舔他,他呵呵地笑着,猛地起身,小丑直接摔了一个四仰八叉,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他冲着小丑咧嘴一笑,汪汪地叫了两声,小丑的耳朵立即就直了,圆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像很奇怪他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小丑也汪汪地叫了。他一起身,一溜烟跑了。小丑一边叫着一边追赶着他。空气中欢快极了。

这里俨然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片飞地。那边人潮拥挤,车流如梭,这边却宁静异常,野草丛生,就像是他的世外桃源。他和小丑每天都在这里愉悦地度过着。抓蚱蜢,甚至在水塘边抓青蛙。每天玩得不亦乐乎。据王癫子说,这片几十亩的荒地,早年间听说就被一个大房地产商买了,要做商业小区开发,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动工,如今野草都有一人高了,还多了几个大水洼子,却仍旧没有任何迹象。他心想,但愿它永远不要有任何迹象才好呢。

他这么侥幸地想着,侥幸的欢愉着。每每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记得当年的小城镇里四处都是这样的野地,他从小就在那些野地里长大,整天和小伙伴们去野地里抓青蛙,抓蚂蚱,泥土和草丛,树林和阳光,那曾是多么美妙的一切啊。他曾经羡慕其中的一个小伙伴,那小伙伴家里养了一条大黄狗,那条黄狗极听话,会捉田鼠,还会捉野鸡,每次出来玩那条狗还会给他们作保镖,每每冲到最前面,他喜爱极了,曾央求父母给自己也养一条,他们说你学习好就给你养,他听罢努力学习,小学初中高中,他尽量拿出好成绩,可他们总是不断地给他竖立新的目标,不断地给他提出更高的要求。最后他考出了那个城镇,远远地离开了那个地方。他长大了,有些东西就不算数了。

后来,小丑每天到了黄昏时分就会站在荒地里的那块高岗上等他。他一天不去,小丑到了晚上就会闷闷不乐,甚至茶饭不思。王癫子逗它,说听见他来了,小丑耳朵一立,就立即冲出去看,可过不了一会又悻悻地回来,一副恼怒的样子,有个几分钟不搭理王癫子。王癫子后来笑笑地对他说,妈的,这家伙真是聪明,都快赶上人了。

他尽量避免出差,实在要出差时则多买点东西过来,喂给小丑吃。还一本正经的和小丑说话,说完它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他离开的那几天里也不急不躁的。就这样,转眼它就一岁了。个头一天比一天蹿得高,帮王癫子赶鸡的事情早已是驾轻就熟,只要王癫子到点了吹个口哨,小丑就会立即把所有的鸡都赶回来,一只不拉。

大部分时候,王癫子都会找他喝两盅。有时喝多了王癫子就开始骂人,谁都骂,说他原来那个学校校长搞贪污,乱招生,有钱就能进来,根本不讲教学质量,说他们那个镇长,一条公路修了几年,钱都拿去吃喝嫖赌去了,什么人民的公仆,狗屁,还说这大城市里的人,个个都客客气气的,可他觉得他们个个都睡得不踏实,他女儿挣那么多钱,说要去看心理医生,你说这心理还有什么医生?这就是烂了,人从根里就开始烂了,没得救了。他的酒量渐涨,却不太搭腔,只是静静地听。说实话,他对如今的外部世界不太了解,也不想了解。了解了又有什么用呢?徒添烦恼罢了。你何曾见过,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呢。歌里不是早就唱了嘛。小丑安安静静地趴在身边,他一边听着,一边拿手抚弄着它,两人默契的就像在看王癫子唱戏,定时定点的唱戏。

可只要是戏,就总有唱完的时候吧。那一天王癫子忽然打他的手机,在此之前那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当时他正在公司开关于行业战略发展的研讨会,王癫子在电话那头拼了命地嚷嚷着让他快来,赶快来。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的,匆忙跟领导请了假,说父母生病,得赶去医院看看。急急忙忙跑到王癫子那一看,小丑正冲着推土机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王癫子的草棚已经被拆掉了,大批的民工涌进了工地。他感觉到自己头一晕,几乎要栽倒在地,心里一个劲地在说,完了,完了,世界终于要毁灭了。

他扶着一棵树,夹着公文包站在那里。王癫子和一个包工头吵了起来,一帮人乌泱乌泱地围着,王癫子他老婆在人群中追她的那些鸡,鸡被推土机的声响吓坏了,四处乱飞,民工们也不帮忙,嘻嘻哈哈地袖着手在旁边看,有一个手脚快的,直接抓过来一只将鸡脖子一拧,塞衣服里了。他刚想吱声,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王癫子嘴里骂骂咧咧的,说你们怎么能像鬼子进村一样说拆就拆,那包工头却说,没收你房租算好的,白他妈的让你占这么久的地。眼看着两边就要动手了,小丑亮着牙,几步就冲了上去,冲着那包工头狂叫着,吓得那男人一脸煞白地厉声呵斥,王癫子这边刚叫住了小丑,一个民工绕到后面拿着木棒直接就给了小丑一下,小丑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从嗓子眼里呜咽了一声,就栽倒在了地上。王癫子急了,刚想往前冲,就被几个民工架了出去。他西装领带的在旁边看着,一会儿卷了卷衣袖,一会儿又放了下来。好几个民工上去用脚捅了捅小丑,嬉笑着说今晚食堂加餐,又有鸡又有狗的,眼看着就要把小丑拖走了,他这才鼓足了勇气,上前涨红着脸说这狗是他的。民工们犹犹豫豫地扫了他一眼,看他衣着光鲜的样子,倒也不敢说什么,就让他把狗拖走算了。他夹紧了公文包,低着头,将小丑拦腰抱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

就这样,王癫子和他的老伴重新回到了二十一层,女儿为了防止他们再出去捡垃圾,还把门锁反锁上,每天定时定点来开门,弄得像监狱一般。谁知刚过了不到半个月,王癫子就病了,说自己接不着地气,活不长了。他女儿说,那你死也要死在家里,别想再出去搭棚子。他女儿先后请了一些医生上家来看,吃了好些药,可王癫子却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他想过去看他们,可又找不到什么理由。有时特意路过那公寓,站在楼下看上面,王癫子和他老伴像两只蚂蚁一样在高空中冲他招手,他有时候确定是他们,有时候天气不好时又不太确定了。

就这么隔了没几天,王癫子忽然给他打来电话,说他和他老伴从女儿家里成功逃跑了,正在火车站买回老家的车票,说是要回去找个深山老林自己搭棚子住去,还说他是他在这里结交的唯一一个朋友,要他好好保重身体,最后就是,让他一定保护好小丑。

他是在去上班的公车上接到这个电话的。支支吾吾的,他应承着,最后就挂了。他想象了一路王癫子带着他老伴奋勇地挤上火车奔赴家乡的情景。到公司楼下时,他去小卖部买了包烟。他已经很久不抽烟了。自从他妻子怀孕后,在家里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就把烟戒了。戒完才发现也不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不让抽就不抽了呗。可这时他却格外地想抽上一根。怕被同事看见,他躲在公司后面的巷子里,假装琢磨电线杆上的小广告,狠狠地一连抽了两根,又买了瓶汽水喝了,才上楼去。

也不知道小丑现在在哪里。他看着窗外,打印机的光照一闪一闪的,吞吐着纸张。他站在旁边等着,忽地看着窗外的街边跑过去一条流浪狗,心里哆嗦了一下。即想看见,又怕看见。小丑早已经不知去向了。拿回去当天就被赶走了。他知道母亲是不会答应的。可那天他仍然抱着侥幸的心理将它领回了家,真是幼稚啊。

那天他抱着小丑出来,远远地就看见王癫子的女儿开着车来了。他慌忙闪到一边,藏到了一片林荫后面,小丑开始仍旧是一动不动的,他抚弄来抚弄去,急急地又去买了几瓶水来,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往小丑脸上喷。喷了一会儿,只见小丑慢悠悠地醒了过来。两只眼珠子先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嗖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一张皱纹满布的脸急慌慌地四处看。他知道小丑是担心王癫子,慌忙拍了拍小丑的头,说没事了没事了,小丑这才将信将疑地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又过了一会儿热切地舔了舔他的手掌和脸,一副相依为命的样子。他拍着小丑的头,也乐呵呵地笑了。笑完天色就快黑了,怎么办呢?他走在前头,小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小丑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一路上他壮着胆子抚慰自己,万一母亲和妻子她们喜欢上了小丑呢。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啊。古人说得好啊,世事无绝对嘛。

妻子开门看见他,先是微微一笑,正准备迎他进来,他刚一侧身,妻子恰巧看见小丑蹲在丈夫后面正歪着头研究她呢。妻子大叫了一声,像坐了火箭一样,他慌忙上前扶她,父亲和母亲也连忙从客厅里出来了,小丑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示好着,结果母亲嗖地一声就窜进了厨房,嘴里吆喝喧天地举着扫把就朝小丑打来,父亲也没闲着,装了弹簧一般,一下就脱了鞋子跳了起来,朝着小丑声嘶力竭地砸去。

就这样,小丑还完全没有搞清楚任何状况,就已经被拒之门外了。他孤零零的在门里站着,妻子坐在沙发上长吁短叹着,生怕动了胎气。母亲和父亲则一脸紧张地注视着她。他站在一边,嘴角努了努,想说两句话,可半天还是没说出来。他听见小丑呲啦呲啦地拿爪子扒拉了两下门,嗓子眼里呜呜地叫他。大家刚各自喘口气,父亲就准备进厨房找把刀来去吓唬吓唬小丑,母亲则一脸气愤地说,这野狗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就跟进家来了。正当父亲提着菜刀就准备去开门时,他不知怎么一急,话就脱口而出了,说这是朋友的狗,朋友出差去了,便托付他照看两天,这狗很听话的。全家人都愣住了,都直勾勾地望着他,他连忙挤出一脸歉意地笑来。

可母亲最终还是没有答应他。怎么能让一条狗进家门呢?这是个什么朋友啊,难道他不知道你的妻子正在怀孕吗?他为什么要你帮他照顾一条狗啊?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个人啊?父亲也附和着,语重心长地说他真是越大越不懂事,没有一点男人的责任感。他站在客厅中间,妻子挺着大肚子也幽幽怨怨地望着他,仿佛他真的就是那么居心险恶的样子。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听着四面八方的说话,不知该做何回应。门外面呲啦呲啦地又响了一阵后,声音渐渐地弱了,后来就停了。就这样,等他吃了饭,安慰好妻子,陪父母们看完了新闻联播,又看他们打着呵欠去洗脸洗脚,他这才悄悄地跑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瞄了一眼——小丑不见了。他连忙再打开门,小丑的确是不见了。听见门响,妻子躺在卧室的床上问谁呀,他慌忙应了一声,说是风。

小丑就这样消失了。他第二天出门时左顾右盼了一阵,小区,街道,公共汽车站,哪里都没有看见它。他下了班又急忙跑到那块工地上去看,那里响彻着轰隆隆的声音,巨大的钻孔机正在向着大地深处奋勇钻去,民工们都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四处看了看,也不知道小丑是否来过。它该不会是被人带走了吧?不会,应该不会,他连忙给自己宽慰着,这么丑的狗,看上去又那么凶,谁会要它呢?

一天一天,转眼王癫子就打电话来说他回老家去了。面对王癫子电话里让他好好照顾小丑的说法,他只有连声应承下来。他还是在找它的。他并没有放弃。每天有那么点时间就去满大街地转悠,看看在哪里能找到它。他重新抽上了烟。当然那是秘密的。他还买了一双球鞋。下班以后趁同事们都走光了,他把皮鞋脱了下来,将球鞋换上,再用报纸将皮鞋包好塞进公文包里,上街游马路去了,哪里有巷子就往哪里钻,哪里有狗叫声就往哪里去。一瓶凉水,一块面包,夕阳西下,天色全黑时,他才悻悻然地回家去。到了楼梯间,再把皮鞋给换回来,装出一副精神疲惫的下班模样去敲门。

就这样过了好些日子。他想小丑估计是找不到。完全没有消息。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它当初为什么要跑呢?是听出了他的难处,不愿意麻烦他吗?他猜度着,幻想着,一个人到了子夜在床上摊大饼一般翻来覆去。梦里尽是小丑小时候的样子,王癫子喂它喝酒,它在梦里东摇西晃地去追鸡,惹得王癫子老婆叫骂个不停。

有一天清晨醒来,妻子问他小丑是谁?说他梦话里翻来覆去就这几句,他连忙掩饰着笑了笑,说最近公司压力太大了,都觉得自己快变成一个小丑了。妻子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了句,有压力才有动力嘛,你还是有机会往上升的,要抓住,别让家里人失望。

就这样,夏天来了,夏天走了。秋天来了,秋天也走了。轮也该轮到冬天了。可城市里还是老样子,沿海城市的季节里冬天是被省略掉的,无非是晚上加件衣服,树上的叶子比往常少一点,除此之外,别无差别。可对于他来说,生活却已经是被结结实实地改变了。他当爸爸了。他为人父了。生活中猛然便多了一个小小的人,那么小的手,那么小的脚,一脸的皱纹,眼睛没睁开呢,就会哇哇地哭。他很难想象这么小的一个小人以后会长那么大,长到和他一样大,甚至更大。他多了一些感叹,也多了一些动力。每天早出晚归的,为公司鞠躬尽瘁,为家庭死而后已。

至于小丑,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城市养育了他和他的家庭。那么他想,这个城市或许也会养育它,养育一条丑丑的无家可归的狗吧。这个城市多大啊,多一张嘴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如此这般地抚慰了自己,说服了自己。也就相信了小丑会果然没事。

有时他坐在公共汽车上,看窗外的风景一闪一闪地过去了。他偶尔会琢磨,生活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车窗外的风景就好像外面的这个世界,无论它怎么变化,我们都只会为了自己的生活才停下来。人们都在车里,人们都在梦里。只有目的明确,我们才能持之以恒。他一个人怔怔地想着,想完又笑自己,人到中年,怎么竟有了多愁善感的一面。真是搞笑。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台风来了。每年这个时候,电视台都会连篇累牍地播放一些关于台风的消息,山呼海啸的,房子都吹得跑。他来到这座城市已经有年头了。台风他是见过的,刮起来的时候吓死人。但最近几年好像好多了,比如去年,都说是数十年罕见的大台风要登陆了,单位放假,学校放学,谁知台风和大家开了个玩笑,到了门口转身又奔别地去了,弄得大家虚惊一场。今年不会也这样吧。他心想着,看着电视里的画面,手里拿着奶瓶,小家伙正两只手死死地抱着奶瓶放肆地嘬着呢。

今年的台风没有开玩笑,到点准时就来了。它是傍晚时候来的,那会儿天空骤然就暗了,大街上的人们忙不迭地拉下卷闸门,关上窗户,来不及关的就被风吹得啪啪作响。他坐在公共汽车里,急急忙忙往家赶,远处的海边正传来雷鸣般的咆哮声,仿佛那边囚禁了一只巨兽,正对这个世界勃然大怒。

当时他正在家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晚饭,父亲嘴里嚼着饭菜兴奋地指着电视,说哪里又被刮跑了,哪里又被淹了。妻子正在忙着给孩子喂奶,嘴里哼哼着,母亲则像个老仆人一样,手里拿着奶瓶在旁边站立着,冲着孩子的小鸡鸡笑。灯光晕黄而温暖。严严实实的防盗门窗将世界分成了一半。他在安全的这边感觉很好。突然,窗外传来了几声狗叫,声音呜呜作响,他并没有在意,那声音并不大,刚传出来便立即被风雨声敲打得七零八落,可那狗仍旧在持续地叫着,声音渐渐地拉长了,像是在呼唤谁,他坐不住了,忽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不会是小丑吧?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往下看,狗叫声隐约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他把头紧贴着玻璃,看着窗外的风呼啸不停,倾盆大雨被狂风迅疾地卷起,又狠狠地摔落在地,那雷鸣般的声响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就像一个沉闷的大功率的鼓风机发誓要将这个世界搅拌成一团。他凝神注视着窗外,并没有看见狗的身影,狗叫声似乎也突然就停了,听不见了,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挂念小丑而出现了幻觉,他又趴在窗前望了望,仍旧是什么都没有。转身正准备离去时,就在这时,狗叫声又一次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格外洪亮,他确定这是真的,他一把打开了窗户,将头探了出去,风雨瞬间便猛地灌了进来,如同鞭子一般打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身上,母亲在客厅里大叫起来,他看见了小丑,就是小丑!它在风雨中哆嗦成一团,正缩在楼下的单元防盗门,冲上面张望着,叫喊着。他看见了它,它也看见了他。它狂吠了两声,兴奋极了,在暴雨中热烈地冲他猛烈地甩着尾巴,身子扭动着,起跳着。他眼眶一热,关了窗户,急急地奔向了客厅。他得出去,他得去救它!立即!立即去救它!

它比原来大了,浑身的毛发湿漉漉黑乎乎的,他在打开单元防盗门的那一瞬间,它就热烈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喘着气,疯狂地嗅他,拼命地舔他,他一身都湿了,可他不在乎,他紧紧地搂着它,大笑着,好久没这么笑过了,小丑几乎将他扑倒在了地上,一条成年的壮实的大狗热切的将它的主人扑倒在了地上,风雨呼啸着,可他们什么都没有听见。

父母们呆住了。他们站在他身后,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他转过身时正好看见了他们。小丑仍旧紧贴着他,温顺地舔着他的手掌。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水滴正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上。他愣了一会儿,搂紧了小丑,然后说,我要带它上去洗澡,它是来找我的。说完,他不再看他们的脸,牵着小丑,一个箭步就上楼了。

十五分钟后,当他将洗干净后的小丑从洗浴间里带出来时,他呆住了。母亲正坐在沙发上抹着眼泪。妻子带着孩子进了卧室,门关得紧紧的。父亲急速地喘息着,咳嗽着,大口大口地抽着烟,眉头紧锁成一团,凝视着他,几次欲言又止。小丑似乎没有感觉到这一切,它站在客厅正中央,使劲地甩了甩身上的水滴,欢快地绕着他转了起来,水滴甩得到处都是,那真皮沙发,那液晶电视,那干净的地毯,光洁的地面,瞬间便变得一片狼藉起来。他刚想解释,父亲啪的一声响,抄起沙发上的一本杂志狠狠地摔在了桌上,冲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

空气僵住了。小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父亲,嘴里呜咽了一声,慢慢地退到了他身后。他也愣住了,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仿佛刚才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出现在幻觉里。随着父亲的这一声怒吼,他好像立即就醒了过来。仿佛是排练过的,母亲的哭泣发出了更大的声音。那哭声让他浑身发软,并慢慢蹲下了身子。

他不能违抗他们的意思。他知道。他们是爱他的呀。你怎么能去反抗那些爱你的人呢?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热情开始慢慢地冷静下来,他怔怔地注视着电视中的画面,台风狂暴的袭击着那个世界,一棵柳树被拦腰截断后送上了天空,高压电线闪出了火花,不知哪里又出来了沉闷的撞击声,这一切搅拌在一起后显得含糊不清的样子,就像一个人被死死地掐住了喉咙。父亲站起身来,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将他拉到了阳台上,看样子,他决定和他仔细的、推心置腹的、促膝长谈一下。开口之前,父亲点上了一根烟,好做出一副严肃以及诚恳的架势来。他很想抽一根,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他,不能。有一个声音也在说。

小丑试图跟随他到阳台上来,只有和他才一起,它仿佛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可是它被阻止了。母亲拦阻了这一切。她去厨房拿了抹布和拖把,眼泪奇迹般地消失了,她迅速地需要将一切复原,眼泪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切必须复原,快速的复原。

小丑局促地趴在客厅一角,疑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它将头紧紧地贴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一会儿注视着他,一会儿注视着他的母亲。它好像感受到了某种不安,人们的情绪并不好,这一点它知道,可是它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拖把一点一点地向它靠近了,它慢慢地坐了起来,低低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迅疾地站起来,转身,拖把又过来了,它只好再次转身,最后跳上了沙发,天啊,它跳上了沙发!母亲再次尖叫起来,孩子也哭了,卧室里的孩子在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就像是一个烈士,你不答应他的要求,他随时都可以哭断气去。房间里吵闹成一团。

他感到自己的脑仁在嗡嗡作响。父亲就像一个念经的老僧一样,还在朝他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就像是魔鬼的一口烟,烟雾笼罩着他,他就失去了魔法,失去了成为一个勇敢斗士的魔法。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小丑和他的母亲在客厅里玩着猫追老鼠的游戏,客厅里没什么地方可躲,母亲拿着拖把,就像举着一柄斧头,小丑眼看着就无处可躲了,这时妻子嘭的一声推门出来了,他看见他的妻子一脸的大义凛然,无所畏惧,他看见他母亲正尖叫着将小丑逼到了一个角落上,小丑不停地扭动着,它想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不阻碍其他人的地方,可是它找不到,它在每个地方的停留都超不过一秒钟,因为他母亲手上的拖把随后就到了。小丑的脸上写满了不安,那张皱巴巴的沙皮脸上不安地扭动着,委屈的眼神朝他一再地投来。他想有所表示,可是他妻子的气势令他无法动弹,他从来没见过妻子如此愤怒过,她打开了客厅的大门,然后拿起扫把,口里咆哮着,两下就将小丑赶了出去,然后狠狠地关上了大门。

他啊着嘴呆呆地看着,他想说话,他想表示点什么,可是他的妻子正注视着他,他的母亲也在注视他,还有他眼前的父亲。好吧,孩子又哭了。

那晚他一声不吭地睡了。什么都没有再说。母亲几乎用水将家里洗了一遍。妻子在床上留了一个冰冷的背影给他。只有孩子继续在摇篮里哼哼着,他试着将手指递了过去,孩子用两只小手狠狠地抓住,然后拼命地嘬,可是随后他就立即哭了起来。他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头,压低了声音小心地央求妻子,再喂喂他吧,亲爱的,麻烦你再喂喂他吧。

小丑是下半夜走的吗?他并不知道。他已经有点懊悔自己所做过的一些举动了。怎么能让一条狗来摧毁自己的生活呢?我是不是疯了。他为自己的不冷静而感到有些羞愧。一个成年人怎么老是做这种蠢事呢。小丑是一条狗,狗就应该有自己的命。它自己的命。他尽到责任了,剩下的一切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他能怎么办?你说他能怎么办?为了一条狗而与家庭决裂吗?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小丑义无反顾地走了。最初它在门口趴了很久,不断地敲打着他的家门,可没有任何动静,随后它就绝望了,它在黑暗的楼道里决定离去。它走下了楼道,面对风雨飘摇的黑暗世界,它走了进去。它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他仿佛看见有一道灯光打在它的身上,它瘦弱的身上。最后它消失了。

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发白。他在阳台上站立了一会儿,台风停了,它留下了很多痕迹,刮倒的树木,扭曲的高压线,街道上一片狼藉的垃圾,还有一些店铺的招牌在风中摇摇欲坠。他没有看见小丑,楼道里空空如也。他在等公共汽车时,有那么一会儿,眼前飘浮着那个梦。

小丑再次不见了。他知道并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不打算再去找它了。生活滚滚向前,他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男人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这话谁说的?电视里说的。就这样吧。一切就这样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丑会找到它属于自己的生活,而我呢?我也会过好我的生活。他如此这般地抚慰着自己,仿佛小丑毫不费劲的已经在别处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简直是一定的。这么聪明的狗,又长得这么有特点,谁会不喜欢呢?

没过多久,孩子满月了。又没过多久,他升职了。紧接着公司发展,行业扩张,他整天忙得像个陀螺一样,正当他事业蒸蒸日上之时,有人邀他出来自立门户,他犹豫再三,一家人开会讨论了一个多月,最终决定赌上一把,如果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那我们为什么不赌大点呢?在一家人的研究商讨后,决定让他执行两步走计划,先保住公司的位置,再私底下把自己的公司开起来,两边不耽误,哪边发展得好,再丢卒保帅,至于哪边是卒哪边是帅,走着看就知道了。于是他就更忙了,昂首挺胸的整天都在外喝酒应酬,一年后,他自己的小公司浮浮沉沉,先是挣了一笔,然后又亏了一笔,两下抵消,相当于什么都没干,到了年底,他匆忙把自己的公司关了,庆幸自己原公司的位置还没丢,加紧表现了一阵,总算巩固了一下位置。到了年底竟还有意外之喜,他那公司关闭后,客户抵债抵来了一辆二手帕萨特,虽然看上去有点破旧,他还是蛮高兴的,也算是有车一族了,一年到头,这腰围也没有白大两圈啊。过年时,他踌躇满志的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默默发誓,来年一定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争取明年年底带着一家老小去趟新马泰,也算出个国。

就这样,春天来了,春天走了。夏天来了,夏天又走了。接下来该轮到秋天了。秋天来的时候,他的腰围不知不觉又大了一圈。生活总有着翻来覆去的花样层出不穷,一会儿孩子病了,一会儿公司某高层退位出现权力真空了,刚使出浑身解数好歹争出了点眉目,这边又传来妻子和母亲交恶的消息,两个女人轮番跟他施展十八般武艺,兵来将挡,水来掩,两边好不容易终于伺候好了,孩子又开始整天不吃饭,真是愁死人。稍微想歇上一歇,可望着公司新进的一批大学生虎视眈眈的样子,实在是有这心没这胆,人家不计报酬,日夜鏖战在公司,以办公室为家,你拼得过吗?难怪老板最近大肆招兵买马,还听说老员工的工资下月开始要加入绩效考核,引入竞争机制了,老板的口号是:公司不养闲人,公司不养懒人。说白了便是公司不养老人。唉,这世道,非逼得人跳楼不可。他开着帕萨特日复一日地奔驰在城市的主干道上,从清晨到黄昏,马不停蹄,腰围是大了,脸庞也圆了,可头发也开始掉了。俗话说心宽体胖,他倒觉得身上的肉多了,心眼倒被挤得更小了。

时光飞逝,城市日新月异,他就是这么被改变,停也停不下来,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停下来。就在这年秋天,父亲和妻子帮他拿了主意,要他利用在行业内这几年的关系,逐渐的将公司客户转移,用老板的钱来养自己的公司,慢慢做大,然后将老板一脚踹了。起初他还有些犹豫,但后来又觉得很有道理,公司新提上来的副总竟然没他的份,这让他很是窝火。轮也该轮到我了嘛。那个年轻人除了能拼命,还能干什么呢?我原来何曾没拼过命呢,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这都是你逼的。这天他终于找了点时间,准备去执行父亲和妻子的计划,他开车到城市的另一头去联系一家厂房,准备将客户的单拉到他那去做,赚得就是公司的差价,等到时机成熟一些,再自己开一家厂房,彻底出来单工。这就叫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原来帮你赚了那么多,你帮我赚一点难道有错吗?

生意谈得不错。他开始还有些担心,但三句话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现如今只要有钱赚,谁管你做什么。他开着车从那工厂出来,心里还止不住地想,早知道这么容易,他就应该早做好了。还不知道公司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这么干呢,那帮精明鬼,手脚可不一定比他慢呢。初秋的天气仍旧非常炎热。秋老虎盘旋在这个城市里,久久不舍地离去。他关了车窗,将空调开到大功率,仍然止不住地冒汗,衬衣都湿透了。这里属于城市的边缘地带,典型的脏乱差,一路上暴土扬烟,两边的小店货物都快摆到了马路中间了,时不时还出来一辆三轮车晃晃悠悠地横穿马路,看都不看你,小孩也在马路上奔跑追逐,那情景就像是在自家客厅里。他不敢开快了,生怕撞到点什么麻烦就大了,减慢了车速,小心翼翼地开着,可后面的车一辆辆摁着喇叭往死了催,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着急,不时响起的喇叭声令他有些心烦气闷,稍微有点空当,旁边的车便一辆辆风驰电掣的从旁边驶过,他没好气地心想着,你们赶着去上坟啊,开他妈这么快。可下意识的,他的车速也提了起来,换挡加油,一个急拐弯,刚刚有点感觉,车前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车前盖上,他连忙刹车,差点一头栽在挡风玻璃上,再往前看时,才发现原来是半个盒饭,饭菜都撒了一地,他摇下窗玻璃,刚准备破口大骂时,这时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来几条狗,一窝蜂地堵在了他的车前,疯狂地抢夺起地上的那半盒饭来,他被堵在正中间,进进不得,退退不得。

应该是几条流浪狗,一个个毛发污浊,眼神凶狠,为了这半盒饭,它们就在马路中央开始各自撕咬打斗起来,望着眼前这突然发生的一切,他还来不及反应时,一条长得像黑背一样的大狗突然从马路旁边斜斜地冲了过来,它迅疾地扑翻了一个,再转头恶狠狠地冲另外两个龇了龇牙,狂吠了两声,然后开始埋头吃起来。他有点不耐烦了,后面的车也开始摁喇叭,有的车甚至试图慢慢的从旁边挤过去,他一巴掌就拍在了方向盘上,持久的喇叭声响起了,可那条狗仍旧纹丝不动,它在全神贯注地吃着,忘我地吃着,那盒饭仿佛是美味佳肴,它吃得头都不抬,身边的车挤过去了,一辆一辆,他开始尝试打轮,想将车绕过去,可当他刚一启动时,那狗意识到了,它抬起头来,两只凶狠而又泛红的眼珠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伸直了四肢,嘴里发出唬唬的声音,竟摆出一副搏斗的架势来。

他惊呆了。这凶狠、瘦削、彪悍的大狗长了一张皱巴巴的脸,就像沙皮狗一样,但身形却又是黑背的模样。它浑身黑乎乎的,身上还带着丝丝血迹,看上去是那么奇怪,那么残暴,就像一只从地狱来的家伙。这不是小丑会是谁呢?这城市里难道还有第二条如此奇怪的狗吗?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感觉身体里有些东西在微微的流动,浅浅的震颤。

他躲在挡风玻璃后面,他躲在墨镜后面,不再摁喇叭,就这么看着那条大狗又低下了身子,开始埋头吃了起来,很快,那盒饭被它一扫而空,在尘土当中,它伸出那猩红的舌头仔仔细细地舔了舔那饭盒上的油,然后张了张嘴,又吐了吐舌头,最后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向着路边走去。

“小丑!”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可严密的车窗阻挡住了这一切。大狗什么都没有听见,仍旧慢条斯理地朝着路边走去。他迅疾地摇下车窗,又一次大喊了一声,“小丑!”大狗站住了,就像忽然被人定住了一样,然后迅速地摆头,似乎是在寻找是哪里发出的声音。他摘下了墨镜,在烈日烘烤、灰尘洋溢的街道上,注视着它。大狗确定了,隔着街道,向他注视过来。

那眼神中闪着莫名的光亮。

那就是小丑!没错,那一定是它!他又叫了一声,停好车,打开了车门,冲它挥着手。他以为它一定会跑过来。他以为它还会热烈地向他摇尾,向他吐着舌头示好。可他错了。那大狗的眼神随后黯淡下来,在凝视了一会儿后,突然转身并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他愣住了。怎么会这样?难道它不认得我了吗?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再次叫了一声小丑的名字。它跑得更快了。他看见远处有一群和它一样的流浪狗,正在垃圾堆里翻捡着什么。它跑向了那里。在阳光焦灼的马路上,一切都是白晃晃的。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呆呆地注视着,忽然一辆车急速地从他身边驶过,即时响起的喇叭声吓了他一跳。他回过神来,又上了车,呆呆地坐了一会,他看见路边有一家小卖部,他将车靠边停了,锁好车,再慢慢地走了下来。掀开小卖部的帘子时,他眼前适应了一会,才看见那里面坐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她正在守着一个骨灰盒大小的黑白电视机看电视,眼睛一眨不眨。他走到那妇女面前说,来瓶水。妇女没有看他,只是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水?他一愣,随即说,矿泉水。妇女转过头来,一脸的不耐烦,什么牌子?他呆住了。什么牌子?哦,嗯——,随便吧。

他拧开矿泉水盖子,隔着帘子,久久地注视着远处,那垃圾堆里正飞出无数的苍蝇来,他看见那些狗在垃圾堆中上下跳跃着,他看见小丑从垃圾堆里不知叼了个什么东西出来,和另外几条狗走到了一个阴凉处,随即它趴了下来,靠着墙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仰脖喝了一大口水,有点犹豫接下来不知道该做什么。电视剧到结尾了,那妇女好奇地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问他,“看什么呢?看那狗呢?”

“嗯。”

“那狗怎么了?”

“那狗,好像原来是我的。”

“是吗?哪一条?”

“最丑的那条。”

“哦。”妇女不再说话了,电视剧又开始了。

它叫小丑。它的名字,叫小丑。说完他掀开帘子出去了。那妇女并没有听见,他只是在心里说给自己听的。他坐进了帕萨特,重新戴上了墨镜,打火,挂档,踩离合,松油门,车缓缓地动了,缓缓地动了。在经过小丑时,他透过车窗又看了一眼,它正在全神贯注地咬着什么,头都没抬。车仍旧在向前行驶,他来不及停下来,就像他无法停下的生活。他心动了一下,脑子里一瞬间涌上来很多东西,就像回光返照。来不及了,都来不及了。他转过头去,狠狠心,一脚油门,帕萨特绝尘而去了。

2009年6月于良乡